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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真相

追想存彷佛,感道伤中情。

——潘岳

司马冏离开之后没几天,德宫里的潘家小院前,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和逡巡徘徊的司马冏不同,一待潘家老仆李伯打开院门,也不等通禀主人,就径直迈开大步登堂入室——先给邢夫人拜倒请安,然后一把抱起金鹿转了两个圈,又大喇喇地朝着杨容姬道:“阿容不必费心准备食水,我一会儿就走。”最后才朝着潘岳拱了拱手:“安仁不必皱眉,我这次来可不是给鲁国公贾谧做说客,劝你出仕做官的。我只是请你们全家一起去蹭饭,别无他意!”

“你石大富翁富甲天下,哪里需要去别人家里蹭饭?”邢夫人笑道。自从潘岳回洛阳后,石崇常常不请自来,和潘家老小都是极熟稔的。加上他性情豪爽言语讨喜,常常把邢夫人哄得喜笑颜开,简直把他当作子侄一般亲近。

石崇朝潘岳夫妇望了一眼,见潘岳冷眼相对,杨容姬也是一副怀疑表情,便只对着慈眉善目的邢夫人笑道:“小侄不敢欺瞒伯母,说是蹭饭,其实是小侄做了一件善事,人家设宴来答谢救命之恩的。”

“是吗,你做了什么善事,快说来听听!”邢夫人招招手,让石崇坐在了自己下手。

“伯母可听说过王恺这个名字?”石崇卖了个关子。

“王恺?”邢夫人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便朝潘岳望了过去。

“就是和石崇斗富的那个国舅王恺。”潘岳皱眉回道。

“应该说,就是和我斗富斗输了的那个国舅王恺。”石崇更正了一把,见杨容姬嫌弃地瞪了自己一眼,慌忙收了洋洋得意的嘴脸,老老实实讲下去,“那个王恺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光禄大夫刘蕃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刘舆,一个叫刘琨,都是当今名士,因为得罪了王恺,王恺就把他兄弟俩骗到家里去准备杀掉。我恰好在王恺家布置了眼线,听到禀告后,连夜驾车冲进王恺家里——幸亏我去得及时,王恺在后院里把杀人埋尸的坑都挖好了!当时我一手驾车,一手持剑,在王恺府门上杀了个七进七出,终于把刘舆刘琨兄弟救了出来。脱险之后,他们俩对我千恩万谢,我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年轻人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家里过夜’,就飘然离去……”

“噗嗤”一声轻笑,打断了石崇口沫横飞的讲述。他嗔怪地盯了杨容姬一眼:“阿容,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光有常山赵子龙七进七出的勇力,还有当今名士万事不萦于怀的装腔作势……”杨容姬说着,已捂住嘴笑得背过身去。

“唉,伯母评评理,我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装一装名士风度也不行吗?”石崇哼了一声,求救一般朝邢夫人抱怨。

“我明白了,就是因为你救了刘家兄弟,所以他们今天要设宴答谢你。”邢夫人笑着问,“人家是要谢你,你特地跑来扯上我们一家又是为什么?”

“是刘家太夫人听说我与安仁交好,非要我请上你们一家的。还说若请不到伯母和安仁夫妇,我这场饭也吃不成呢。”石崇说着故意摸了摸肚子,可怜巴巴地道,“伯母就当可怜可怜小侄,赏光去一趟刘府吧。刘舆刘琨兄弟,也特别想结交一下安仁这位大才子呢。”

“我记起来了,光禄大夫刘蕃的夫人,是不是尚书郭弈的妹妹?说起来我们在闺中也是相识的。”邢夫人说到这里,抬头去看始终一言不发的潘岳,“檀奴,你怎么看?”

“方才故事里的刘琨,莫非就是那个‘闻鸡起舞’的刘琨?”潘岳忽然问。

“正是正是,就是那个每天鸡叫时就要起来练剑的刘琨!说起来,他就是个文武全才,将来必定是我大晋朝廷的栋梁,否则我费那么大力气救他做什么?”石崇见潘岳略略点头,立刻兴奋地跳起身来,朝着邢夫人笑道,“既然伯母和安仁有意,我们现在就去刘府吧。马车我都已经备好了!”他忽然想起了某件事,又朝杨容姬吩咐,“今夜刘府通宵饮宴,阿容你快收拾收拾伯母常用的东西,应该是要留在刘府过夜呢。”

“季伦,你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潘岳见石崇欢快地指挥仆从搀扶邢夫人上车,伸手从背后敲了敲他的肩膀。洛阳世家之间聚会本属寻常,但石崇今日的反应,实在太过热情了些。

“没错,我是另外打得有主意,不过你放心,肯定都是好主意。”石崇见邢夫人、杨容姬连同金鹿都上了车,故作神秘地朝潘岳眨了眨眼睛,“安仁,我们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信不信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害你?”说着,手上使力,把潘岳也架上了马车。

潘岳虽不明白石崇在搞什么鬼,但知道他这个人是个热络的直肠子,索性随了他去。待马车驶到光禄大夫府门口,早有刘家的女眷迎着邢夫人和杨容姬等进了内堂,而石崇则陪着潘岳直接走进了宴客的前厅。

听闻石崇和潘岳到来,原本聚集在厅内之人全都迎了出来,将石崇和潘岳团团围在当中。石崇笑容满面,一一指引众人与潘岳见礼。

“这两位就是此间主人刘舆、刘琨。洛阳城中有民谚说:‘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说的就是他们这文武双全的两兄弟。”石崇指着两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笑着对潘岳道:“名不虚传,对吧?”

待到潘岳与刘氏兄弟互相行完礼,石崇又指着一个风采秀逸的年轻人道:“不知安仁是否听说过‘渤海赫赫,欧阳坚石’的说法,这说的就是这位欧阳建了。”他骄傲地拍了拍欧阳建的肩膀,笑向潘岳解释,“他是我大姐的儿子,是低我一辈的外甥。来,叫一声‘安仁世叔。’”

“安仁世叔。”那欧阳建笑意盈盈,果然乖乖地躬身向潘岳施礼。

“不敢当。”潘岳连忙还礼,却听石崇在自己耳边小声笑道,“你和我这外甥好好亲近亲近。他马上就要到关中去担任冯翊太守了。你那个死对头孙秀不就在关中吗?虽然有赵王荫蔽我们暂时奈何不了他,但等我外甥去了关中,就可以私下搜集孙秀不法的证据,咱们名正言顺地弄死他,给你报仇!”

“原来,这就是你这次一定要把我拉过来的原因?”潘岳悄声问。

“嘿嘿,不止于此,不止于此。”石崇得意地摸了摸头,见众人都行礼得差不多了,才收敛了一脸灿烂笑容,郑重地向众人道,“现在该轮到介绍这位贵客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谁,但出于礼节还是要隆重介绍一下,他就是掷果盈车的檀郎,洛阳文笔第一的才子——潘岳潘安仁!”

“还有潘杨之好!”

“还有河阳一县花!”

石崇话音未落,就有人接二连三地报出潘岳其他有名的典故来,让石崇大大地没了面子。幸亏他脑子活络,立刻又挺胸叠肚地补充道,“你们还忘了安仁最新也是最厉害的一个典故——辞官奉母!他为了奉养母亲辞去了朝廷的官职,宁可居于陋巷箪食瓢饮,这桩大大的孝行,如今世人可是与舜帝孝感动天、王祥卧冰求鲤相提并论的呢。”

“你就别打趣我了。”潘岳没料到自己一来竟变成了主角,颇有些尴尬。

“请各位贵客进屋上座,准备开席了。”刘琨见众人还在礼让不止,连忙以东道主的身份引着大家进入厅内。

本应空旷的大厅中此刻竟早已坐着一人,握着酒杯正自斟自饮。见众人进来,那人也不搭理,只一口抿掉了杯中酒水。

“太冲,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刘琨正要开口,那人却蓦地伸出胳膊张开五指,摆出一个大大的拒绝姿态:“不用介绍,你们刚才引用了那么多典故,我早已听到了!潘岳潘安仁,天下第一美男子,还有说天下第一才子的,不用再给我重复一遍。”

“太冲兄何必小气,要说这典故,天下还有谁比得上你这个‘洛阳纸贵’?”刘琨似是深谙这个人的脾气,有些抱歉地望向潘岳:“安仁兄,这位是——”

“写《三都赋》的左思,左太冲。”不等刘琨开口,潘岳已经说出了此人的名字。他也不以左思的倨傲为忤,走上前深深地朝左思施了一个礼:“在下对太冲兄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左思没有料到大名鼎鼎的潘岳对自己如此礼敬,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他虽然文才出众,相貌却颇为丑陋,与潘岳一比,更是有玉树蒹葭之感。

见左思神情颇不自然,潘岳便在他身边座位上坐下,低声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在下以前虽未曾与太冲兄谋面,但仅凭兄台这几句大作,心中便已将太冲兄引为知己,还望太冲兄不要嫌弃在下愚陋才好。”

“安仁兄出身世家,居然也会对我这几句牢骚之语心有戚戚?”左思出身寒微,在这个世家子弟把持了绝大部分官位的洛阳一直郁郁不得志,虽然妹妹左棻被进封为晋武帝司马炎的贵嫔,也因为貌丑不得宠爱,在宫中寂寥度日。

听左思问出这句话,潘岳只涩然一笑,随即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我敬太冲兄一杯。说起来,在下与内子还欠令妹左贵嫔一个人情呢。”

“哦,什么人情?”左思惊奇地问。

“内子在宫中为宫女之时,在下因不胜思念之情,托人给宫中寄去了一首离合诗。”潘岳想起旧事,心下感触,“据内子说,当时左贵嫔已经看穿了在下那点文字上的花招,却没有点破,终究成全了在下与内子的姻缘。因此这杯酒,就算是借太冲兄向贵嫔表达谢意吧。”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居然还有这种事,能成人之美,幸何如之。”左思性格木讷,不善言谈,此刻却因为潘岳的坦诚,渐渐亲近起来。他被酒意冲得满脸通红,半晌才呐呐地道,“安仁兄不要怪我先前无礼,实际上是我心中有旧怨,没道理与安仁兄置气。”

“哦,难道在下以前无意中开罪过太冲兄?”潘岳惊奇地问。

“其实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左思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初到洛阳之时,听闻安仁兄掷果盈车的美谈,心中十分羡慕。偏偏有世家子弟故意戏弄于我,说洛阳风气爱才若渴,若有才子驾车自闹市招摇而过,百姓就会以花果相迎,安仁兄即是明证。我那时涉世不深信以为真,竟然真的学安仁兄驾车外出,而那些围观百姓,也真的朝我投掷了不少东西——”他的脸涨红得有些发黑,又灌下一杯酒,这才苦笑着道,“可惜他们投掷的不是花果,而是砖瓦砾石,打得我狼狈而逃。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真心爱才之人,他们爱的不过是华美的皮囊和炫目的家世,而我注定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一直在嫉妒你。”左思说完,深深地朝潘岳作了一揖,“今日,向你赔罪了。”

“太冲兄多虑了。”潘岳连忙一把架住左思,苦笑着回应,“其实就算我家世比太冲兄好些,容貌比太冲兄强些,又有什么裨益呢?我如今一介布衣,不仅一事无成,还差点丢了性命。能苟活至今,已是万幸了。”

“是了。我读过安仁兄写的《西征赋》,杨骏之乱中安仁兄的遭遇,确实令人唏嘘不已……”左思愣了愣,醒悟过来潘岳的处境,不禁更起同病相怜之意。

“说到安仁的诗赋,太冲兄可知道他的新作是什么吗?”见潘岳和左思聊得热络,石崇举着一只酒杯,带着三分酒意笑嘻嘻地凑过来。

“安仁兄的新作,不就是最近的《闲居赋》吗?”左思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读过那篇《闲居赋》,只觉得千古高情,无出其右。”

“错了错了,安仁新近又写了一篇《狭室赋》,你们不曾看过,我却侥幸在他家里偷看到了!”石崇见席上众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望过来,不由得意地站起身来,朗声诵读道:“当祝融之御节,炽朱明知隆暑。沸体惄其如铄,珠汗挥其如雨。若乃重阴晦冥,天威震曜,汉潦沸腾,丛溜奔激,臼灶为之沉溺,器用为之浮漂……”

“季伦!”潘岳听石崇念出了自己抱怨所居陋室闷热漏雨,器具漂浮的文字,不禁大是尴尬,站起身就想阻止。

“你学颜回居陋巷而不改其志,有什么好羞耻的?”石崇一闪身躲过潘岳,继续大声念道,“彼处贫而不怨,嗟生民之攸难。匪广厦之足荣,有切身之近患。青阳萌而畏暑,白藏兆而惧寒。独味道而不闷,喟然向其时叹。”见潘岳脸上被酒意带起的酡红渐渐转白,石崇忽然跳过去一把拉起他的手臂,向着席上众人一挥,“在座诸位都是洛阳顶尖儿的俊杰,安仁根本不必一个人嗟叹民生的艰难,也不用叹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要我们勠力同心共匡社稷,何愁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来来来,有此心意者共饮一杯!”说着,抄过一只巨觞,咕咚咚地灌了个涓滴不剩。

“季伦兄说得好!”随着厅内雷鸣般的喝彩声,众人纷纷饮酒明志。就连潘岳也被这热烈亲近的气氛所打动,情不自禁地多饮了几杯。或许是因为酒意上头,他的眼睛竟没来由有些湿润,似乎自从司马攸和夏侯湛死后,自己就再也不曾融入过如此坦诚相见、惺惺相惜的气氛中了。

夜幕渐沉,灯烛缤纷,众人都纷纷有了醉意,却又舍不得回去休息,便放松地或倚在食案上,或斜卧在簟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石崇兴致高昂,却是又提起了他夜闯王恺府,救出刘舆刘琨兄弟的丰功伟绩,大着舌头道:“你们知道若是我不赶去,王恺那老东西会怎么杀刘家兄弟吗?不用说,肯定是鸩酒,神不知鬼不觉就毒死了他们!……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在担任荆州刺史兼南蛮校尉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只鸩鸟,经不住王恺厮磨,就差人送给了他。”

“舅舅,今朝不是有律令,一律不许鸩鸟过长江吗?”石崇的外甥欧阳建奇怪地问。

“没错,所以朝廷知道以后,严令王恺把那只鸩鸟交出来,当众烧死了它。”石崇打了个酒嗝,自信地挥舞着衣袖,“不过王恺那老东西的秉性我还不知道?他必定偷偷藏下了鸩鸟的羽毛,就预备着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呢。”

“传说鸩鸟的羽毛只要在酒中一沾,就能把一壶酒变成穿肠毒药,这可是真的吗?”刘琨也好奇地问。

“自然是真的!那鸩鸟专吃毒蛇,毒液浸染了全身的羽毛,所以鸩酒比当今朝廷专门用来赐死的金屑酒还厉害!除非有专门的解药,必死无疑!”石崇在南方做过几年地方官,得意地炫耀着关于鸩鸟的见闻。

“鸩毒居然也有解药?是什么样子呢?”众人忍不住追问。

“鸩鸟死后,坠落在地上化为枯骨,一身毒液也浸入泥土。而在这骸骨之中,便会生长出一种紫色小花,南蛮之人称为‘独鲁’,就是鸩毒的解药。”石崇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不过这种解药十分难找,我可没有啊。”

“那幸亏我们早有提防,一直不肯在王恺家饮食,否则等不到季伦兄相救,我们两兄弟早已一命呜呼了。”刘舆刘琨兄弟拍着胸口,想起前事依然心有余悸。

“鸩酒虽毒,但毕竟会着了行迹,王恺那老家伙就算真杀了你们,他自己迟早逃不掉罪责。”石崇一向习惯于在各方面碾压王恺这个斗富的劲敌,鼻子里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道,“其实要真的杀人,有的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就算是给尧舜掌管刑律的皋陶再世,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哦,当真有杀人于无形的方法?季伦兄快说来听听!”众人被石崇卖的这个关子提起了兴致,纷纷催促他说下去。

“这个方法,我还是从太医令程据那里听来的,我送了他一斛珍珠,他才肯透露给我这个秘密。”石崇享受地呷了一口酒,故意慢悠悠地道,“这个法子虽然费些时日,却胜在不留半点痕迹,就算是有经验的太医,也诊断不出来。”

石崇说到这里,慢吞吞地把在座诸人扫了一眼。等他确定把众人的好奇心都吊到了极致,才终于说出了答案:“其实这个方子简单得很,细辛配藜芦,足以生成置人于死地的剧毒。”

“细辛、藜芦?”左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面露恍然之色,“这两味都是极常用的药材,若非今日听闻,怎么会知道它们药性相冲,竟会从济世良药变成变成穿肠剧毒?”

“这两味药材虽然常用,但平素用量极少,若要杀人,还必须每日服用,一段时间后才会见效。”石崇笑道,“不过中了此毒之人,就连太医也只会以为是病体虚弱所致,断断不会疑心有人下毒——这才是杀人于无形的高妙之处呢。”

“这个程据,不想着怎么救人,反而琢磨怎么害人,简直就是个奸佞!”左思忿忿道,“我记得武皇帝在位时,这个程据就因为呈献雉头裘这种奇装异服被武皇帝斥责,当殿焚烧了雉头裘,后来又因为误诊了齐献王的病情被流放外地。却不料如今他攀附上贾皇后,竟然做到太医令的高位了!这种奸佞小人成日赖在皇后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事,安仁兄,你说是不是?”此刻忽然意识到潘岳已经许久未见动静,左思寻思他大概是醉得狠了,连忙转过头去,不料一望之下,竟然大吃一惊!

只见此刻潘岳不仅没有醉倒,反倒直挺挺地坐得如同一桩枯木,而他酒后发红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仿佛透过前方的烛火看进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左思伸手推了推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再细看潘岳的额头,竟是密密麻麻布满了冷汗,就仿佛他刚才喝下的不是暖意洋洋的酒,而是寒彻骨髓的冰。

“安仁兄,你怎么了?”左思唤了两声,见潘岳犹在出神根本不曾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禁焦急起来,“安仁兄,安仁兄?”

“安仁,你哪里不舒服?”此刻就连醉意熏熏的石崇也看出了潘岳的异样,慌忙从席上连滚带爬地凑过来,使劲摇了摇潘岳的肩膀。

“阿容呢,快叫她来!”潘岳被石崇大力一摇,终于回过神来。他匆匆忙忙地站起身,目光却依然有些涣散,差点绊倒在石崇身上,“我有点急事,现在必须回家!”

“深更半夜的,阿容她们早就睡了!”石崇没好气地拉住潘岳,“而且洛阳城夜里宵禁,你就算要回家也得等天亮了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必须回去!”潘岳似乎清醒了一些,朝着主人刘氏兄弟和其他宾客施了一礼,歉然道,“今日有万不得已的状况,改日再来向各位陪罪。”

“洛阳城夜里宵禁,你走不了!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见潘岳固执己见,石崇也拗着脖子回应。

“季伦兄担任卫尉一职,有夜间通行的便利,就烦请你送安仁兄回去吧。”刘琨也看出潘岳脸色惨白得几无人色,在劝他留下就医无果后,便派人到内堂,将已经歇息的杨容姬请了出来。而潘岳一见杨容姬,就仿佛溺水之人乍见浮木,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竟是不肯松开了。

“母亲和金鹿都休息了,需要去叫醒她们吗?”杨容姬感到潘岳握住自己的手指都在簌簌发抖,心知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却只能镇静地询问。

“母亲既已歇下,就不要打扰了,明日再来接她们便是。”潘岳匆匆与众人告辞,拉着杨容姬走出了刘府大门。而石崇此刻的酒意也醒了三分,脚步蹒跚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迭声地吩咐仆人去准备马车。

上车之后,潘岳抿紧嘴唇再不出声,只是身体还是忍不住地轻轻颤抖。杨容姬先是怀疑他得了寒症,伸手摸他额头却只觉一片冰凉,丝毫没有发烧症状,待她还想搭上他的脉搏时,潘岳却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压,示意她不必再徒劳地探查病因。

“安仁,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石崇坐在车厢对面,苦着脸看着潘岳。见潘岳神色阴沉竟有些凌厉之势,石崇忍不住悄声嘀咕了一句,“不会吧。这么秘密的事情你都猜到了?”

“什么秘密?你们究竟在瞒着我什么?”杨容姬敏锐地扫了一眼石崇,见他有些心虚地缩下头去,又转头望向自己的丈夫,然而潘岳只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跟他无关。”

“既然跟我无关,那一会儿你要是发火,可不许把气撒在我身上!”石崇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梗着脖子嘟囔。

石崇自殴打徐州刺史高诞被罢去徐州监军一职后,仗着朝中人熟好办事,没过多久就被启用为卫尉,掌管宫门宿卫,因此也就有了夜间在洛阳城通行的便利。他们的马车从刘舆刘琨兄弟家直走宣阳门,在宣阳门处等待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天色将明城门开放,便第一个冲出了洛阳城,直往南墙下的德宫里而去。

此时时辰尚早,德宫里依旧一片静谧,连炊烟都不过寥寥数行,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几声鸡叫。然而远处却似乎传来丁丁之声,仿佛有人在击打木石,又仿佛有人在锤钉铁钉。杨容姬见对面石崇越发笑得有些瑟缩,心中起疑,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却发现那怪异的嘈杂声正是从自己家的位置传来的!

“我们家里出什么事了?檀郎又是怎么回事?”杨容姬见这一路行来,潘岳惨白的脸色已经变作铁青,越发疑心与石崇有关。

“他发了什么疯我怎么知道?非要大清早巴巴赶回来,害得我都不能送给你们一个惊喜——”石崇见杨容姬一双秋水般澄净的眼睛直盯着自己,大感冤枉,一待马车停稳就委委屈屈地跳下了车,“我究竟做了什么,你们自己看好了!”

杨容姬拉住潘岳一起下车,发现哪怕自己这一路上都握紧着丈夫的手,潘岳的手依然冷硬得如同冰雪淬过的铁刃一般。这异乎寻常的现象让杨容姬心头一震,却明白此刻当着石崇的面,绝不是提问的时候。

此时潘家简陋的小院内人声鼎沸,院门更是大大地敞开着,台阶下堆积着各式青砖木料,几乎没有下脚之处。石崇跳着脚在前方引着路,不敢回头看潘岳夫妇的脸色,只好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其实没什么,就是看你们原先的房子冬冷夏热,一刮风下雨就摇摇欲坠,盆碗飘摇,安仁自己不在意,可太夫人还有阿容金鹿可怎么过?我早就想出资帮你们修座新居,却又知道安仁那个倔脾气打死也不会同意,所以只好趁刘家兄弟宴客,把你们全家支出去一夜……若是你们再晚些回来,这新屋子就已经建好了……”石崇话还未说完,潘岳已经一侧身从他身边冲进了院子里,急得石崇大叫,“你小心些,别被掉下来的砖石砸了头!”

“你一夜之间就可以给我们建一座新屋子?”杨容姬见石崇被潘岳晾在了门槛上,有些过意不去,缓和了声音问。

“那当然,只要肯出钱,别说建几间屋子,造皇宫都可以!”石崇见杨容姬满眼疑惑,有些委屈又有些得意地解释,“我前几次来做客,就暗中嘱咐仆人偷偷丈量了土地尺寸。回去之后重金聘请能工巧匠,将木柱、横梁、门楣、窗扇等一应构件全都事先准备妥当,这个晚上派遣人工,无非是用青砖砌好墙面,再将早已匹配得严丝合缝的构件拼凑在一起而已。”

“你这是何苦?”杨容姬大惊。石崇的做法,相当于将一套房屋建好之后再原封不动迁移过来,而且还必须赶工在一夜之间建好,这样费事费工的做法,估计也只有他这个石大富翁才想得出来。

“我不就是怕你们不肯吗?”石崇顿足道,“他辞了官没了俸禄,要学颜回固穷我才不管,可我不能看着你和金鹿跟着他吃苦受罪!再说了,我知道你们也不肯要太富丽的屋子,就只给你们选了最普通的青砖黑瓦,只望着下次再下雨的时候,你们不用排出一地的锅碗瓢盆来接雨……”说到这里,见杨容姬神色缓和下来,石崇忍不住张肩拔背,又找回了天下第一富翁的自信,“你们不用不好意思,说起来安仁有两次救过我的命,我送你们一个礼物是应该的……”

“我旧屋子里面的东西呢?”忽然,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断了石崇的话,却是潘岳不知什么时候又折了出来。

“你旧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全都扔了!”石崇正说得兴高采烈,根本没有注意潘岳的脸色,“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开出单子来,我叫人全部买上好的回来!”

“东西扔哪里了?”潘岳打断了石崇,冷冷问。

“扔哪里了?”石崇何曾管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瞪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阵,随口道,“应该就和拆下来的土墙茅顶一起,抛进洛水里面去了吧……”

“你!”不等石崇说完,潘岳猛地一拳挥了过来。还好石崇早年间当过游侠,拳脚功夫不错,赶紧一蹲身躲过这一拳,又伸手过顶,架住了潘岳接下来的一拳,口中大嚷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潘岳你还是君子么?”

“你不经我的同意擅自拆毁我家,这等强盗行径,还跟我谈什么君子?”潘岳趁着石崇不备,一脚踢出,顿时将石崇踹得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大门台阶下。

见石家仆人们赶紧把哎哟哎哟乱叫的石崇搀扶起来,杨容姬不解地抓住了潘岳的胳膊,担忧地问:“檀郎,你怎么了?”她与他相识相知二十多年,却从未见过潘岳如此暴怒失态。眼看着潘岳的眼睛充血发红,牙关紧咬呼吸急促,杨容姬心头忽然灵光一现,“旧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是,就是那本簿册,你亲自用蓝布缝制了封套的。”潘岳的声音细如游丝,就仿佛刚才给石崇的两拳一脚,已经将他的力气压榨干净。

“潘郎君家旧物,小人们未敢擅动,全都堆放在院角,用苫席遮盖着呢。”一个石家仆人耳尖,听清了潘岳夫妇的对话,连忙大声禀告。而石崇则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气哼哼地道:“听见了没,你家那些东西还在!孔夫子都说了要只问人不问马,潘岳你倒好,为个什么破册子就对我动手!我只是不想还手而已,否则凭我当年纵横淮南无敌手的本事,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石崇,你安静一点!”杨容姬此刻已经明白潘岳如此失态的原因,心中大惊,忍无可忍地朝石崇斥责了一声,疾步随着石家仆人走到隐蔽的院角里。

“夫人家里的箱笼都在此处,小人们原封未动。”仆人掀开角落里遮蔽的竹席,露出一些箱笼来,果然是潘家旧物。杨容姬在一个箱子里翻找了一阵,从箱底取出一卷套着蓝布封套的簿册,交到了紧跟而来的潘岳手中。

潘岳双手颤抖,扯了好几次才打开封套,打开了那卷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簿册。他似乎胸中已有成竹,翻阅簿册不过是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所以匆匆看到某几行便蓦地合上了簿册,踉跄后退一步,闭上了眼睛。

石崇无辜被打,还被杨容姬责备,心里那个冤屈真是比洛水还要深。他揉着肚子凑到潘岳身边,想看看他那么宝贝的簿册里究竟记载了什么东西,杨容姬却横过来挡在潘岳身前,朝着石崇摇了摇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石崇无辜地眨着眼睛,向杨容姬求救。

“如果有可能,以后会告诉你。”杨容姬心中也颇为焦灼,只能尽力安抚石崇,“多谢你给我们建的房子,改日我和檀郎会登门拜谢。不过现在既然房子已经建好,请你先带着这些工匠离开。”

“好好好,我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石崇顿足恨道,随即吩咐已经完工的众人将潘家旧物搬回新居,再收拾残余废料离开。走到大门口时回头看去,只见潘岳依然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而杨容姬静静地握着他的一只手,一副不离不弃的模样,石崇胸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涩——他们夫妇一体,自己无论如何也只是个外人。不过好在石大富翁向来心胸宽广,清了清嗓子留下一句:“我去接太夫人和金鹿回来!”,就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模样离开了。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小院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早起的街坊们在墙外引车汲水之声。杨容姬依偎着潘岳站了一阵,察觉潘岳紧绷的身子自始至终没有放松过,终于忍不住劝道:“站了许久,到屋里去坐吧。”

“好。”潘岳如梦初醒般回答了一句,刚一迈步,双腿就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无法着力,若非杨容姬眼疾手快地扶住,只怕就要跌下地去。饶是如此,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簿册,宁可自己摔倒也绝不会撒手。

“趁母亲和金鹿还没有回来,我们到屋里去说。”杨容姬提醒了一句,携着潘岳疾步走进屋内。

也亏得石崇财大心细,这一夜之间建成的房屋坚固精巧,带着新鲜木材淡淡的香味。杨容姬待潘岳在新铺的簟席上坐好,见他铁青的脸色终于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开门见山的问:“檀郎,关于齐献王的死,你发现了什么?”

自从潘岳提到要寻找这卷蓝布封套的簿册起,杨容姬一路上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因此无论潘岳表现得再怎样乖戾和反常,杨容姬都不再感到奇怪。

数年前,他们在杨氏医馆里与齐国太妃贾荃有过一次秘密对话,其中就涉及到了齐献王司马攸真正的死因。由于司马攸死得不明不白,不仅凶手无法确定,就连为何会中毒而死也不得而知,因此杨容姬要求贾荃将司马攸生前所服所用的东西一律开出了清单和来源,并花费数年时间细细研究其中的成分。她性子认真严谨,不厌其烦,贾荃罗列出的物品事无巨细都细细钻研,而所有的收获,都条缕明晰地记录在了这本簿册里。只是哪怕杨容姬精通医术,也没能从中分析出司马攸真正的死因。等到后来潘岳带司马冏夜闯含章殿,亲耳听到武帝司马炎说出是杨骏杨珧兄弟毒死司马攸,这本簿册就被杨容姬套上封套,放进了闲置的书箱之中。

可是如今,在杨骏杨珧兄弟已经身死族灭的五年后,潘岳却再度重视起了这卷早该被忘却的簿册,难道……

“我们以前弄错了。”潘岳悲哀地看着杨容姬,不过一夜过去,他已是憔悴不堪,“毒死桃符的,不是杨骏杨珧,而是另有其人。”

“可武皇帝临终时,不是亲口说杨骏兄弟毒死了齐献王吗?”杨容姬惊奇地道,“就连诛杀杨骏的时候,街上的童谣唱的也是 ‘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说的就是他们毒杀齐献王,所以遭到了报应。”

“没错,那确实是武帝亲口所说,可我现在却怀疑,就连武帝自己也不知道桃符中毒的真相,只是按照常理,或者携带私愤推测是杨氏兄弟而已。”潘岳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心都是悔愧。其实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过疑惑的,因为杨氏兄弟当年是力主赶司马攸出洛阳就藩的急先锋,如果他们有阴谋下毒的话,根本没有必要顶风冒头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差点被义愤填膺的中护军羊琇刺死当场。而当自己对杨骏说出司马攸的鬼魂前来显灵报复,甚至在杨骏面前念出‘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这样直白的指控时,杨骏的反应一直都是漠然和懵懂的——如果他是凶手,甚至只是与闻了杨家毒杀司马攸的密谋,就绝不会有这样事不关己的漠然和懵懂。

所以,在杨骏被急于复仇的司马冏一戟叉死之时,他才会苦笑感叹:“武帝陛下,你恨我擅改你的遗诏,所以布下这一招来杀我吧?既然如此,我死得……也不冤……”

回忆起一幕幕往事中的疑点,潘岳猛地将手捶在了身下的簟席上,一下、两下……带着深深的悔愧和自责,直到杨容姬伸手抱住他的拳头,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就算是冤枉了杨骏,就凭他擅改遗诏跋扈专权的举动,也足以引发宫中与诸侯的震怒,身死族灭乃是咎由自取,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呢?”杨容姬死死攥着潘岳的拳头,深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行为。

“不,不是这样的!正因为当初冤枉了杨骏,才放任真凶坐到了今日的高位!此刻再得知真相,已是无力回天,桃符的冤屈,只怕永不得昭雪了!”潘岳说到这里,想起司马攸的怨魂在黄泉之中痛苦煎熬,一时间心痛如绞,连声音都嘶哑起来。

“不,不会的!天道昭彰,只要做了恶事,就一定会遭受报应!”杨容姬心疼地搂着他,一遍遍地安慰着,直到潘岳渐渐恢复了平静,杨容姬才终于问道,“告诉我,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潘岳看着世上最信任的人,定了定神,缓缓回答:“方才在宴席上,石崇说出了从太医令程据那里重金购来的秘方——细辛配藜芦,足以生成置人于死地的剧毒,而且连经验丰富的太医也无法诊出。”

“细辛?藜芦?”杨容姬皱着纤黑的长眉重复了一遍,忽然醒悟一般打开了那卷簿册,“齐献王生前服用的药方中,好像确实是有一味细辛……”说着,她指尖迅速在自己数年前写下的笔迹中摩挲搜索,果然找到了当年司马炎所差遣的太医们给司马攸所开的药方:

当归一钱;党参两钱;半夏一钱;细辛两钱;天冬两钱;白芷两钱;川芎一钱;茯苓两钱;枣仁两钱;麦冬两钱;防风一钱;白芍一钱;柴胡两钱;白术两钱;甘草两钱;知母两钱,加水二升,煎取一升,每日温服三次。

“这就是个寻常的调理方子,我当初看过去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如今被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细辛的数量多了一些,一钱就已经足够,为何要足足多出一倍?”杨容姬的目光久久凝结在“细辛两钱”四个字上,半晌追问道,“那藜芦呢,是在哪里下的?”

潘岳接过簿册翻了翻,重新将它递回杨容姬眼前:“桃符有冬日畏寒喘咳的旧疾,因此常常服用虎骨药酒,这药酒之中,便有一味藜芦。”

“藜芦虽有轻微毒性,但少量使用却可治疗痰涌,更何况,齐献王所服的药酒都是齐王府自己差人所配。”杨容姬看着簿册上记录的药酒配方和制作来源,顿时明白为何贾荃母子尽力搜寻,也无法查明司马攸中毒的原因。细辛配藜芦,若非太医令程据所言,谁又会想到它们凑在一起是致命的毒药?难道司马攸的死,只不过是一场无意之中的悲剧?

不,不会是巧合!要想让两种药材融合出最佳的毒性,必定会严格控制二者的剂量,那药方中明显加了量的细辛,就是凶手无意中露出的马脚!想明白了这一点,杨容姬的眼睛再往虎骨药酒的记录下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当年记录下的一行注释:“药酒原方,由韩夫人进献。”

韩夫人,现河南尹韩寿的夫人,鲁国公贾谧的母亲,皇后贾南风的亲妹妹——贾午。

看着潘岳了然而悲愤的眼睛,杨容姬只觉得一股寒意兜头而下,手指颤抖着去翻先前给司马攸开方的诸位太医名录,见他们中好几个都因为司马冏在父亲灵位前的控诉被武帝司马炎处斩,唯有太医司马程据名后的标记是“废为庶人,流交州”。可是事实证明,程据并没有因为这次事件而一蹶不振,皇后贾南风上台之后,他迅速被提拔为太医令,频繁出入宫禁,深得天子和皇后宠信。

“贾午,程据,是害死桃符的直接凶手。”潘岳的声音,冰冷森寒,“而他们背后的主谋,就是皇后贾南风。”

“他们为什么……”杨容姬只问出半句话,剩下的疑问便尽数吞咽回去。贾南风为什么要害死齐献王司马攸,其实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如果齐王司马攸还活着,以他的名望和地位,势必会在武帝司马炎死后成为辅政大臣,无论宗室、外戚还是世家都绝无置喙的余地。原来他们深信杨骏杨珧兄弟毒杀司马攸,就是为了抢夺辅佐太子司马衷的大权,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从司马攸之死中获得最大好处的,除了太后杨芷父女,还有皇后贾南风!而贾南风毒死司马攸、灭掉杨骏一门,进而除掉对她有所威胁的楚王、汝南王、卫瓘和秦王,一步步地走上了统御天下、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样的深谋和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这件事,要告诉齐国太妃和山奴么?”杨容姬平稳下紊乱的心绪,忐忑地问,无论怎么说,贾荃和司马冏是司马攸的家人,他们有权知道真相。

“暂时不要告诉。”潘岳想起贾荃偏执的眼睛,还有司马冏憋屈的神色,本能地摇了摇头。他无法想象,原本就因为李夫人之事与贾南风结下仇怨的贾荃得知真相,会掀起怎样骇人听闻的风浪。可无论再大的风浪,撞击到礁石上都只会粉身碎骨,他们既然没有对抗贾南风的实力,就不如不知道的好。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像对付杨骏一样,舍身饲虎推翻贾家?”杨容姬见潘岳并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睛盯着膝下簟席的花纹,忽然伸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哽咽道,“要不,我们就忘记这件事吧!虽然不是因为贾南风,我们的儿子也不会夭折,可我更不愿意你再度卷入这些王公贵戚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上次因为杨骏一案你差点丢掉了性命,这一次,我再也不放你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

“就算是为了母亲,为了金鹿,为了我……你平平安安的,好吗?齐献王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体谅你的苦衷,必定不会怪你的!”她死死地搂着他,眼中的泪水一滴滴地打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过了良久,他似乎终于承受不住她眼泪的重量,身子轻轻晃了晃,松开了紧紧握在手中的簿册。

似乎真的映证了对杨容姬的承诺,潘岳此后绝口不提司马攸,日子就仿佛往常,平静、悠闲,和美得仿佛不似人间。

可是杨容姬却知道,一切都无法再回到当初。

她听得见他在无人处轻微的叹息,看得出他日益败坏的胃口,感受得到每天夜里他在床上的辗转反侧。当他连续多日从梦中惊醒时,她紧紧地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知道自己觉察了他的心事。她知道他的心里烧着一团火,可她却自私地装作没有看见,满心祈祷着那团火终究会自己熄灭。

“爹爹最近都不爱和金鹿玩了呢。”金鹿爬上呆坐在窗下的潘岳膝头,学着杨容姬的样子去摸他的额头,“爹爹这些天是病了吗?爹爹现在吃的饭还没有金鹿多呢。”

“别打扰你爹爹,来,阿婆带你去玩。”邢夫人通透的眼眸看了一眼潘岳,轻轻撂下一句,“你从小就争强好胜的,有什么事想做就去做吧,别真的憋出病来。”说完,领着金鹿到院子里去了。

潘岳看着母亲和金鹿离开,想要站起身来,脚下却虚浮着几乎跌倒。他用手撑住簟席重新站稳,将屋角的独弦琴架好,轻轻抚弄起来。

潘岳自幼早慧,心思也比常人敏感多虑,因此少年时遇见隐士孙登,便被孙登察觉出忧思伤脾,脉象郁结,半劝半强地要他拜师学习独弦琴。这独弦琴乃是孙登的独门绝技,配以呼吸吐纳之法,可以抒解胸臆,通达身心。这些年来,虽然屡屡遭受身心重创,潘岳身体却始终能恢复过来,也多赖这独弦琴之功。

独弦琴乃隐者之琴,讲究凝神虚怀,澄澈宁静,万事不萦于心。潘岳勉力按照孙登所授吐纳之法运气,心中那片块垒却不仅不肯消散,反倒如泥浆般渐渐上涌,堵得他胸腔窒闷无法呼吸,终于手下错力,铮地一声,唯一的琴弦应声而断。

杨容姬听到弦断之声,慌忙从里间走出来,却见潘岳已一把推开了琴身,抓起案上的毛笔,文不加点地直书下去。

看着他水银泻地般势不可挡的书写姿势,杨容姬不敢出声打扰,只默默地看着一个个龙蛇般恣肆蜿蜒的墨字在白纸上倾泻而出:

视不见兮听不闻,

逝日远兮忧弥殷。

终皓首兮何时忘,

情楚恻兮常苦卒。

等潘岳终于把毛笔投掷回桌案上,杨容姬伸出手,轻轻搭上了他颤抖的双肩:“你昨晚,又做噩梦了?”虽然他怕她担心,克制着不再夜半起身徘徊,但清早他眼下的青黑却瞒不过她的眼睛。也正因为她的缘故,他心中的忧与苦集聚在心,只能通过梦境和诗文来发泄了。

“是。”潘岳反手按在杨容姬的手背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梦见了我和桃符小时候,被管辂抓去的事情。”

杨容姬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动,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她明白潘岳在说什么,自从司马攸死后,潘岳就将他曾经守口如瓶的秘密全部告诉了她。

“我在梦里又听见管辂预言,桃符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所以他要提前杀掉桃符,免除整个天下的劫难。”潘岳望着门外玩耍的金鹿的背影,语气中渐渐带上了疑惑,“我虽然是在梦中,却也记得桃符已经死了,就朝管辂大声质问:‘你说桃符身负六凶星象,可他本人最是温良谦恭,就算到死也没有做出任何恶行,更不要说损害朝廷社稷之事。可见你说的这些,都是谎言!’”

“你说得没错。我实在不明白管辂为什么会做出那样可怕的预言,难道是齐献王一生恪慎退让,所以改变了晋室的命运吗?”杨容姬附和道。

“我和你想得一样,可是梦中的管辂却只是呵呵冷笑道:‘你等凡夫俗子,哪里知道天道精妙。无论司马攸如何行事,他的存在就会牵动六凶星侵犯紫薇。除非他孩童时便死了,否则大局已定,亡国乱天下指日可待!’”潘岳心有余悸地叙述着梦中的情形,“我听了之后,心中若有所悟:难道所谓桃符身负六凶星象,并不是指他自己有凶煞之气,而是他的存在会引发六凶星崛起,进而使得天子蒙尘,社稷危亡?我还想再问管辂详情,却从梦中惊醒过来。”潘岳说完轻轻抚了抚胸口,似乎那梦中的可怕感悟,直到此刻仍令他心有余悸。

“六凶星究竟是什么意思?”杨容姬追问了这句话,忽而宽慰一笑,“你一向自诩儒学传家,却不记得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不用去深究。”

“我只知道六凶星又叫六煞星,分别是擎羊、陀罗、火星、铃星、地劫和地空,其余确实不曾深究。”潘岳放开杨容姬的手,转过身正对着她,“虽然六凶星的说法荒诞不经,但如今我却担心桃符之死带来的余波并不曾平息。毕竟,当年武皇帝若不是为了防范桃符,就不会给诸侯王特别是几个皇子分派大量兵权,也不会为了讨好世家大力压制寒门,更不会固执地立当今天子为太子。若非武皇帝为了自身正统坚持‘立长不立贤’,秦王作为嫡子更适合……”或是因为后面的话太过僭越不便出口,或是因为提到死于非命的秦王司马柬让杨容姬伤怀,潘岳适时住了口。反正就算他不说,杨容姬也尽能明白——若是当初舍弃痴愚的司马衷而立司马柬做了太子,至少晋朝天子的威严就会得以保全,而不会像一个木偶一般,被众人争来夺去。

“你说得没错,如果当初管辂杀了年幼的齐献王,或者后来武皇帝容得下齐献王,当今的朝局就不会是这样,很多人也不会死了。”杨容姬的眼神黯了黯,继而苦笑道,“我听说自从当今天子即位之后,连最基本的藉田典礼都无法履行。这次关中大饥,侍臣禀告天子说百姓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天子竟然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天子暗弱,外戚临朝,诸侯环伺,寒门衔怨,而关中的胡人,最近又屡屡掀起反叛。”潘岳叹道,“所以我才日夜悬心,管辂所谓桃符引发的六凶星象,就是指的这些吗?现在贾皇后掌控中枢已经让很多司马家宗室不满,若是他们知道是贾皇后害死了桃符,一场大乱势必在所难免……”

“所以我们绝不能说出这个秘密!”杨容姬道,“如今最好的局面,就是外戚、宗室和世家达成平衡。贾家不敢轻举妄动,而太子终将继承大统……”

“爹爹,爹爹,睿哥哥来啦!”夫妻二人还没说完,金鹿已经从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而她身后,则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见潘岳夫妇便施礼笑道:“给老师和师母请安。”

这少年正是潘岳的学生琅琊王司马睿。他如今年岁渐长,再不像少时那样稚嫩,已经显露出少年人挺拔俊朗的风貌。

“睿哥哥要跟着你爹爹读书,我们出去别打扰他们。”杨容姬知道潘岳一向喜爱司马睿,巴不得司马睿的到来能排遣一下潘岳的心绪,连忙拉着金鹿出去了。

“老师这几日可是身体不适?要不我下次再来请教吧。”司马睿明显地觉察到潘岳脸色憔悴,身形更是瘦了一圈,不由有些关切地问。

“无妨。”潘岳摇了摇头,招呼司马睿坐在书案前,“今日该讲哪一章了?”

“应该是《汉书·董仲舒传》。”司马睿说着,取出一卷书交给潘岳,“这一篇,我已经提前看过了。有一点问题,想向老师请教。”说完,他指着书中一处道,“董仲舒向汉武帝讲‘天人感应’之术,说:‘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董仲舒说国家有失道之处,天上就会生出灾变的警告,好让君主醒悟以阻止变乱。这段话,老师以为如何?”

“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董仲舒作为夫子衣钵传人,大谈天道灾变,看起来确实与孔夫子的理念不合。”潘岳察觉司马睿的神色有些古怪,不明其意,却依然说道,“不过我觉得董仲舒这种说法,实际上是为了弥补孔夫子‘君臣父子’纲纪的不足。君王既为天子,世上已无可以约束之物,若君王昏昧,又该如何制衡呢?特别是灾变起时,君王再不思悔改,势必酿成天下的祸乱。因此当董仲舒的理论最盛时,也是君王最为警惕自省之时。汉宣帝下罪己诏八次,汉元帝十三次,汉成帝十二次,恰也保证汉朝社稷拨乱反正,不至于中道颓丧。所以我虽然不知道‘天人感应’究竟对不对,但这种说法的存在,从规谏天子匡扶社稷的角度看,却也不无裨益。”

“老师言之有理。”司马睿点点头,忽然身子朝潘岳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最近听说了一些市井流言,不知真假,说出来让老师参详参详。”

“朝廷都会经常派人搜集民谣勘察民风,市井流言哪怕荒诞不经,也有可采之处。”潘岳微笑道,“说吧。我看你今天不是专门来读书,倒是对这流言颇感兴趣。”

“这流言其实都传了好几年了,只是老师一直在长安,估计没有听过。”司马睿神秘地道,“我原本也不以为意,但如今的情势,到越来越有应验之感,所以迫不及待想说给老师听。”

“哦,究竟是什么流言?”潘岳知道司马睿生性稳重,若非此事颇有奇异之处,绝不会擅传。

“嗯,就是关于前朝那个天下第一术士管辂的,传说他擅长预言,就连景皇帝和文皇帝生前,都十分看重。”司马睿没有注意到潘岳渐变的神色,继续说道,“据说管辂生前曾有预言,晋室当得天下,帝祚绵长,但中间却会发生一段波折,致使帝星蒙尘。那段波折就是——有六凶星会轮流侵犯紫薇帝星,给天下带来灾殃。只有六凶星都被降服,帝星才会重新光耀,我大晋天下也会稳固如初。”

“六凶星?”如果说司马睿提到管辂的名字已经让潘岳心惊,这“六凶星”更是让他脸色煞白,他甚至害怕下一刻从司马睿口中吐出的,便是司马攸身负六凶星象,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的可怕预言了。一旦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流传出去,司马攸好不容易留下的清白名声,必定会受到别有用心之人的玷污。

幸而司马睿并没有触及司马攸,只是半疑惑半好奇地道:“我特地去查过东汉年间的《南北斗经》,里面提到六凶星分别为擎羊、陀罗、火星、铃星、地劫和地空,而对应这些凶星之人的特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和当今颇有巧合之处。”

“你的意思,六凶星指的是六个危害帝室之人?”潘岳从未想到六凶星象可以如此解释,不由追问,“你且说说是什么巧合?”

“第一个先说火星。”司马睿显然研究了许久《南北斗经》,侃侃言道,“火星坐命之人,面色泛红或黄,大眼长圆脸,中等身材。性情刚强急躁,爱出风头,偏又喜做投机取巧之事,自以为是,顽固不化,与最亲近之人都能结怨。”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紧盯着潘岳问道,“老师想想,有如此特征且又能进犯帝星者,除了某人还能是谁?”

听司马睿这么一形容,潘岳脑海里顿时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形象,无论外貌还是性格都是不二人选:“杨骏?”

“老师明见。”司马睿点了点头,继续道,“第二个是铃星。铃星坐命之人,面色青黄,形貌不佳,性情激烈嫉妒,胆大出众,心胸窄小,凡事不留情面,威势有声名。老师觉得,这又是谁?”

“形貌不佳,性情嫉妒……”潘岳听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已大致有了轮廓,等到司马睿说完,不由变了脸色,“睿儿,这样的话,你也是说得的?”一边说,一边朝北面的宫阙方向指了指。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司马睿知道他早已猜出了答案——铃星对应的,正是宫中皇后贾南风。

“我只是跟老师随便聊聊,跟外人我可不会说。”司马睿顽皮地耸了耸肩膀,“再说这流言在洛阳也传播了几年了,该知道的人早已知道了。”

“散播流言者,无非是要用流言塑造民意,以为己用。却不知其他四凶星又是指谁?”潘岳追问着,心中暗暗揣摩这流言背后的始作俑者。

“其余四凶星虽有特征,我却还未猜出是谁。我现在说给老师猜一猜。”司马睿见潘岳没有反对,连忙说下去,“六凶星之首的擎羊星,乃是刑克之星。坐命之人一意孤行,机谋狡诈,刚强残忍,故云‘命限遇入擎羊,谋为不遂’。对了,此人还有一个特征,身上必有刑伤。”

“六凶星次席的陀罗星,坐命之人身形雄壮甚至肥胖,脸圆颊宽,脸上有瑕疵。此人心术不正,东奔西走,言语浮夸,最好行奸弄巧,欺骗他人。”

“六凶星中排名最末的乃是地劫星和地空星。地劫星坐命之人脸型瘦长,下巴尖削,身材偏瘦。其人性格喜怒无常,任性非为,不肯服输,生活奢侈靡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而地空星坐命之人命宫主孤,个性孤僻,劳神费力却行事诸多不顺,即使逢凶化吉依然心恻神伤,无法满足——老师觉得,这四人又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但这种星术流言似是而非,想要将人对号入座也非难事。”潘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就算火星与铃星勉强能配合某人的特征,也无非巧合而已。否则六凶星为首的擎羊和陀罗按理会比火星铃星造成更大的灾祸才是,可当今世上,又有谁的权势能够比得上当初的杨骏和如今的皇后?所以这种玄虚的东西你好奇看看就是,不要耗费太多精力。”

“擎羊和陀罗照命之人肯定早已出现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得势而已,一旦上位,必定天下大乱……”司马睿嘟哝了一句,见潘岳脸色严肃,甚至有一种难得一见的阴郁,便不再多说,继续埋头读《董仲舒传》去了。

一卷《董仲舒传》还未读完,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急切地问道:“檀郎叔叔在家吗?我有急事要找他!”

“是东莱王哥哥!”司马睿侧头一看已认出来人的身份,慌忙站起身来朝东莱王司马蕤见礼。

“檀奴叔叔救命,我——”司马蕤没料到琅琊王司马睿也在,愣了愣,却又迅速判断司马睿是信得过之人,便接下去叫道,“我大祸临头了!”说完便双腿一软,哭丧着脸跪坐在了簟席上。

“发生什么事了?”潘岳被司马蕤的惊慌无措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我、我怕是活不成了!”司马蕤一把抓住潘岳的手臂,几乎快要哭了出来,“贾谧不会放过我的!”

“究竟怎么回事,慢慢说!”潘岳这边宽慰,司马睿那边已倒了一杯水递到司马蕤面前。司马蕤喝了两口水,激动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一些。

“我今日有事去东宫见太子,不巧鲁国公贾谧也在,便候在廊下,打算等贾谧走后再进去。”司马蕤喘了口气,终于说出了原委,“我虽然离得远,但四周太过安静,便听得见殿内传出争执之声,应该是贾谧和太子在吵架。”

“我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想要回避时,争执声却已经停止了。下一刻,贾谧便带着从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口中还冷笑着说出了一句话……”司马蕤说到这里哽了一下,眼中又满是惊恐神色,“我听到那句话后就知道不好,闪身躲到了木柱之后,可是贾谧一个从人正好回头看了我这边一眼,他想必是已经认出我来了!若是他告诉贾谧我听到了那句话,我肯定就活不成了!”

“贾谧说了什……”司马睿脱口问到这里,连忙一把捂住了嘴。既然司马蕤都认为知道了这句话会有杀身之祸,那自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问也不听。

“你是堂堂宗室,贾谧不过是个鲁国公,怎么就能说自己活不成了?议亲议贵,论事论理,何况当今宗室和世家之中,也不是人人都去攀附贾谧。”潘岳对着司马蕤皱了皱眉。比起司马攸当年沉着从容的风度,冒冒失失的司马蕤实在太不肖像。

“叔叔久不在朝堂,大概不知道贾谧如今的权势,已经超过天子了!最近成都王的事情就是明证。”司马蕤看了看潘岳和司马睿,见后者默默点头,便只对潘岳道,“成都王司马颖是先帝第十六子,自幼与太子交好。前些日子鲁国公贾谧去东宫与太子下棋,贾谧不仅与太子争道,言语间还颇为倨傲无礼。成都王那时候恰好在坐,便斥责贾谧说:‘皇太子国之储君,贾谧何得无礼!’就因为这一句话,贾谧到皇后面前哭诉,皇后即刻下诏将成都王赶出洛阳,前往邺城驻守了!”

司马蕤顿了顿,见潘岳并未出声,渐渐激动起来:“成都王是先帝亲子,尚且因为一句话被贬出京,我是旁支宗藩,更是无法可想。贾谧仗着皇后宠爱,无法无天,任性胡为,就算不能明面上整治我,暗地里给我一杯毒酒也不是不可能的!睿儿弟弟,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见司马蕤求援一般看着自己,司马睿顿了顿,终于对潘岳道:“老师,关于贾谧,我现在只想到了两个字——地劫。”

“地劫”这两个字司马蕤没有听懂,潘岳却瞬间便明了了司马睿的意思。根据司马睿方才对六凶星的描述,地劫星坐命之人性格喜怒无常,任性非为,不肯服输,生活奢侈靡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而如今的贾谧权势胜过天子,对待太子和宗室也毫无礼敬之心,年纪轻轻便已如此跋扈,日后权势日盛,还不知会酿出多大的祸端——说他是冲犯紫薇的地劫星,实属贴切。

“以前贾谧的祖母郭夫人在世时,还能时常约束贾谧尊重太子,如今郭夫人去世,皇后对贾谧又极尽宠溺,周边连个敢于规劝他的人都没有,所以贾谧的气焰便越发嚣张了。”司马蕤见潘岳脸上变色,连忙道,“我听说贾谧对叔叔一向有招揽之意,所以想请叔叔伺机为我辩解几句,看在我爹爹份上保全我的性命!”

“睿儿,你今天念书也累了,先回府休息去吧。”潘岳没有回答司马蕤,只转头朝司马睿道。

“好,我改日再来向老师请教。”司马睿明白潘岳将自己支开的意思,便收拾了案上书籍,向潘岳和司马蕤行礼离开。

直到外面的院门打开后又重新紧闭,潘岳才走过去关上了房门,对着依然瘫坐在簟席上的司马蕤道:“海奴,你究竟听到贾谧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我听到他说……”司马蕤回想起贾谧怒气冲冲从太子殿中走出的情形,竭力模仿起贾谧的语气道,“哼,给我摆什么太子的威风,谁知道你这个太子究竟是不是天子所生!”

“贾谧当真是这样说的?”这句话恍如石破天惊,震得潘岳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千真万确,所以我才怕他知道我偷听到这句话,要杀我灭口!”司马蕤再度忧心忡忡。虽然众人皆知太子司马遹之母谢玖原本是武帝司马炎的才人,而司马遹也是在后宫长到四五岁才与司马衷父子相认,但敢于质疑太子司马遹不是司马衷亲子,实在是骇人听闻。那贾谧甚至皇后贾南风的内心深处,又埋藏着何等可怕的预谋?

“我明白了。虽然我不认识贾谧,但石崇与他颇为亲近,我会拜托他试探一下贾谧的口风。”潘岳安慰司马蕤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回府去谨慎行事,等我消息就好。”

等到司马蕤好不容易也离开了,杨容姬才重新走进房中,却看见潘岳坐在书案前,默默对着早先写下的那首诗发呆。

“视不见兮听不闻,

逝日远兮忧弥殷。

终皓首兮何时忘,

情楚恻兮常苦卒。”

不用问,杨容姬也知道这首诗是悼念早逝的司马攸,而她从潘岳渐渐凝定的眼神中也能够确认,方才司马睿和司马蕤的来访,已经坚定了潘岳原本摇摆不定的内心。

“阿容,对不起。”潘岳察觉到杨容姬的到来,抬起头,朝她歉疚苦笑。

“我不信星象,但我要弄明白,是谁在暗中利用桃符的预言散播流言,蛊惑民心。”

“朝堂上的人需要规诫,而隐藏在暗处的枭雄,会比他们更可怕。”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国家变难在即,我若袖手旁观,就算平安老死,死后又有什么面目去见桃符,还有夏侯兄?”

“桃符能原谅我不给他报仇,但不会原谅我辜负他临终时的嘱托……”

“经过百年乱世,天下好不容易才统一安定,不能再乱了……”

“我明白的,你不用再解释。”听着潘岳一句句小心而沉重的辩解,杨容姬心痛如死,却最终只是抱住了丈夫的肩膀,“你是珍贵的檀木,是不应该弃置在荒野之中的。你心中所有的不甘,其实我从来都感同身受。”然而后面的念头,杨容姬万万不敢说出口:“可是你也知道檀木的结果,要么雕刻成重器供奉于庙堂,要么——在香炉中被焚化成灰。但是——”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只要有我在,最可怕的结果就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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