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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坛书屋 >  潘安传 >   第四章 断限

第四章\t断限

课众荣而比观,焕卓荦而独殊。

——潘岳

风不知从何处来,一路掠过层层叠叠的檐牙,绕过琉璃涂金的屏风,掀开白玉打磨穿成的琳琅珠帘,钻进了明光锦裁成的细密帷帐之中。然后,惊醒了床上孱弱的病人。

“啊!”病人发出一声虚弱却惊恐的惊叫,蓦地伸出手胡乱挥舞,仿佛要将某种萦绕过来的东西挡开。下一刻,有人用力揽住了病人苍白痉挛的手,将它们珍重地握在掌心,贴在唇边,仿佛安抚着受惊的小动物:“阿寿,我在这里。”

“阿午?”从噩梦中回过神来的韩寿定了定神,认出了守候在床边的妻子贾午。仿佛被困荒岛之人找到了同伴,韩寿涨红了脸想要说什么,却喘息得几乎无法成声。

“我在这里,别怕。”贾午心疼地看着病重的丈夫,红着眼圈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梦见什么了?看这一头的冷汗。”

韩寿抖了抖嘴唇,却没有开口,只用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帐外的侍女。贾午会意,将屋内伺候的下人全部挥退,又亲自关好了房门。

“这里再没有旁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坐回韩寿床边,贾午用手帕轻轻拭去丈夫脸上的冷汗,温柔地道。

“阿午,”韩寿终于开口,“我怕死。”

“谁说你要死了?”贾午做出惊怒的表情,欲盖弥彰,“皇后和谧儿都在为你寻访名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要死了,我知道。”韩寿轻轻摆摆手,止住贾午的否认,“我这一生有了你,本可以死而无憾,可是方才我看见了齐献王……”

听韩寿吐出“齐献王”三个字,贾午背上忽地蹿出一阵寒意,口中却坚持道:“齐献王早死了,你方才只是做梦而已。”

“方才确实是做梦,可是一旦我死了,就会在黄泉之下遇见他了。”韩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我真的,怕遇见他。”

“你不用怕,若是他要问起,你就说是我和皇后的主意!”贾午知道丈夫韩寿秉性柔弱,索性提高了声调坚决地说,“你跟他说,他挡了皇后的路,所以死在我们姐妹手里。他若是死得不甘,就让他的鬼魂找皇后和我算账!”

“阿午……”韩寿扯了扯贾午的袖子,吃力地劝阻,“别说了,别说了,小心被谧儿知道……”

“谧儿知道又怎么了?皇后无子,我们姐妹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毒死司马攸,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为了他,为了整个贾氏家族?”贾午不甘地反驳。

“谧儿年轻,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韩寿叹了一口气,“人生在世,固然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但还是坦坦荡荡活得更好些……这些年来,虽然贾家和韩家都蒸蒸日上,但我心底,始终提心吊胆,夜不安枕……”

“早知道,我就不该告诉你实情。”想起韩寿的病情大概就与害死司马攸的阴谋有关,贾午心中一酸,再不复方才的凌厉气势。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用。真到了黄泉之下,我必定会阻拦齐献王的鬼魂,不放他来搅扰你们。”韩寿望着贾午,深情一笑,“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一定会做到的。”

“阿寿!”贾午的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她俯下身去,紧紧抱住了韩寿枯瘦的身体,呜咽着呢喃:“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我死之后,你们一切都要小心。”韩寿抚摸着贾午的头发,轻轻喟叹,“贾家现在如日中天,但司马氏宗亲都躲藏在阴影中,特别是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呵,太子……”贾午不易觉察地撇了撇嘴,依旧安抚着韩寿,“你放心,太子那边,我们会想办法,绝不会让他碍了谧儿的路。”

“对了,还有潘岳。”韩寿似乎感觉生命流失得越来越快,来不及等贾谧到来,挣扎着说,“让谧儿一定要……小心他……”

“潘岳?”贾午奇怪地道,“他现在每次见到谧儿的车驾必定恭敬下拜,世人都说他死心塌地跟了谧儿,你为什么还是怀疑他?”

“我只是感觉……”韩寿用最后的力气喃喃着,“以前他就像是精美的瓷器,现在却是破碎的瓷片。想要把碎瓷片掌握在手心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划得鲜血淋漓……呵呵,我自己也是精美的瓷器,一辈子小心翼翼生怕摔碎,可是他摔碎之后,反倒变得更加锋利夺目……”

“阿寿,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贾午见韩寿的声音越来越低弱,焦急地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唇边,却只听到了他喉咙里一阵阵模糊的哀叹。终于,贾午嚎啕大哭了起来。

元康六年冬月,鲁国公贾谧之父、河南尹韩寿病逝。

按照习俗,贾谧应该辞去官职,在家守孝三年。然而皇后贾南风却以贾谧原本就是在祖母郭槐孝中起复为由,以天子司马衷的名义下旨,让贾谧夺情继续在秘书监兼侍中的位置上留任,而他主持修订的晋朝国史也正式开始撰写。

要撰写晋朝国史,首先要确立晋朝开始的年份,也就是“断限”。原本根据历朝惯例,这个断限是个极容易的事,以魏帝曹奂将帝位禅让给晋武帝司马炎那年开始,但对于晋朝来说,情况却有些特殊,甚至可以说是棘手。

因为连晋朝君臣自己也默默认为,晋朝三位追封的先帝——宣帝司马懿、景帝司马师和文帝司马昭对曹魏皇室的欺凌实在有些过分了。

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杀死大将军曹爽,司马师废掉魏帝曹芳,手上俱都沾满了魏国宗亲大臣的血,这倒也罢了,毕竟当年魏太祖曹操对汉室的手段也不遑多让。但千不该万不该,司马昭不该纵容手下人杀死了魏帝曹髦,这样的弑君大罪,无论怎么遮掩涂抹都无法消除。

既然无法彻底消除,就想办法减轻责任。因此自晋武帝司马炎立国之后,朝臣们就开始想方设法为晋室遮羞。碍于铁证如山,他们只能另辟蹊径——在晋朝断限之事上做文章。

早在司马炎在世时,中书监荀勖就上书建议以魏帝齐王曹芳第一个年号“正始”,作为晋朝开始的纪年,而着作郎王瓒则提议以曹芳的第二个年号“嘉平”开始作为晋朝历史。这两种说法虽然不同,却都将晋朝国史往前追溯到了司马懿在世的时期,想要从司马懿开始就将天下归为晋朝,那么不仅被杀的曹爽、夏侯玄、嵇康等人成了晋朝臣子,就连司马昭派人杀死魏帝曹髦的罪行,也可以解释为天子杀一诸侯,再无可诟病之处。司马氏代魏过程中的鲜血、阴谋和罪恶,都可以被粉饰为君王扫灭叛臣的合理之举,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都需要重新定义了。

荀勖和王瓒虽然煞费苦心要为晋室遮羞,奈何过于颠倒黑白,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不会赞同。但是若是直接提出按照晋武帝受禅的泰始元年作为晋朝开国之年,则无异于是往晋朝三位先祖脸上抹黑,为崇尚孝道的晋朝皇室所不容。因此这件事就这样无限制地拖延下来,从晋武帝泰始年间一直拖到当今天子司马衷元康年间,二十多年来竟无定论。

如今贾谧年少气盛,依仗皇后贾南风的宠信,打算一举解决这个困扰晋朝多年的难题。他将此事交给幕僚们讨论,众人也是莫衷一是,唯有潘岳坚持应该尊重历史真相,以晋武帝受禅的泰始元年作为晋书断限之年。

“宣皇帝和景皇帝在曹魏时爵位仅为舞阳侯,直至文皇帝时才进位为晋王,仍属魏国天子之下的魏臣。”潘岳指着秘书监内贮纳历代典籍文牍的库房道,“晋室代魏距今不过三十年,不仅大量文献俱在,亲历两朝之人也多不胜数。若一意将晋朝断限至魏齐王曹芳时期,则诸多文献全都需要涂改伪造,这样的罪责,任何人都无法承担。”

“安仁所说,我自然知道在理。”贾谧苦笑道,“不过你也知道晋史关乎整个晋室颜面,整个司马氏宗亲都盯着我呢。他们原本就看我不顺眼,若是再因为修史得罪了他们,皇后那边也难做。”

“鲁国公既然接手了修着国史一事,就不再只是外戚和大臣,还是史家。”潘岳正色道,“史家一向独立于朝廷之外,秉笔直书,不避权贵,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唯求‘真’之一字。若是鲁国公觉得此事两难,宁可向皇后辞去这件差事,也不能做歪曲史实之人,被后人诟病。”

“皇后将此重任交给我,若是我示弱请辞,岂不让人耻笑?”贾谧姓贾不姓司马,没有那么迫切地为司马氏粉饰的决心。更何况他心中颇有些隐秘的渴望,晋朝先帝们的恶行,对他未必没有好处……只是他不敢细想而已。

石崇一向与潘岳交好,此刻也坚定地站在潘岳一边。他见贾谧神色暧昧,以为他还有所顾虑,当即劝说道:“鲁国公,安仁言之有理。若是鲁国公一举定下晋书断限一事,世人必定称赞鲁国公年纪轻轻,却具备史家正道直言的的勇气和魄力,对于竖立鲁国公在朝堂上的权威也大有助益呀。”

石崇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江湖,几句话正说到了贾谧的心坎上,让他再无犹疑。于是贾谧对潘岳道点了点头,神色坚定道:“好,那我们就提请朝廷,以武帝泰始元年为晋朝开国之年。烦请安仁回去写一封晋书断限议,三日之后你随我入朝,呈送朝廷!”

事关国史,兹事体大,潘岳郑重领命,回家闭门不出,专心构思书写《晋书断限议》。他废寝忘食,殚精竭虑,终于在第三日的前一晚完成了这份足以影响千秋万世的奏议。待到最后一个字写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脸看去,一旁陪坐的杨容姬早已歪在墙边沉沉睡去,手里还松松地握着未做完的针线。

唯恐她睡梦中无意识被银针扎了手,潘岳轻手轻脚地凑到杨容姬身边,将针线和缝了一半的衣服从她手中拿下。杨容姬睡得极浅,立刻醒了过来,见潘岳凑在自己面前,伸手摸了摸他发青的眼眶:“写完了么?快去睡吧。”

“写完了,咱们一起去睡。”潘岳完成了重任,心中轻松,一伸手便将杨容姬横抱了起来。

“别闹,你留点精神,明天要去上朝呢。”杨容姬低呼了一声,深怕吵醒了隔壁睡熟的邢夫人和女儿金鹿。她伸手揽住潘岳的脖子,轻笑道:“说起来,你还是第一次去太极殿上朝吧。听说当今天子上朝时如木雕泥塑,凡事皆由坐在帘幕后的贾皇后定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好,我明天亲眼看了以后,再告诉你是不是真的。”潘岳心情愉悦,在杨容姬颊边偷亲了一口,又低声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惹得杨容姬羞红了脸,伸手拧住了他的耳垂。

夫妻俩正低声调笑,外面却忽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声音迫切,惊得潘岳和杨容姬一时停住了动作。

耳听老仆李伯出去开了门,过了一会儿便在门外回禀道:“郎君,外面来了一辆马车,赶车人说他的主人有紧要之事,邀您立刻乘车一叙。”

“他的主人是谁?”潘岳警觉地问。

“他没有说,却只让小的交给您这个。”李伯刚说完,潘岳已打开了房门,从李伯手中接过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桃木牌,一面写着“神荼”两个字,一面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正是新春之际,家家户户挂在门上祈福灭祸的桃符。

桃符——潘岳猛地握紧了那块桃符,穿上鞋子走出门去:“我去看看。”

“檀郎……”杨容姬有些不放心地唤了一句,潘岳便回过头来安慰笑道,“没事,若是我今晚回不来,你明早就把我的奏议和朝服一起送到宫门口去。”

走出家门,潘岳径自上了来人的马车。虽然没有询问马车的主人是谁,要带他去哪里,潘岳的心里却没有什么疑惧——那个作为信物的桃符已经证明了一切,这辆马车乃是齐王府所派。

自从指点小齐王司马冏暗中扶持太子司马遹之后,潘岳就再也没有见过司马冏。此番齐王府深夜派人带着信物相邀,可见是发生了某种紧急的情况。潘岳虽然对司马冏对付政敌的狠辣颇有微词,但看在故去的司马攸份上,也绝不可能对他的嫡子袖手旁观。

潘岳家所在的德宫里位于城南宣阳门外,此刻洛阳城门已经关闭,马车便绕着洛阳城转了半个圈子,一直往城北而去。潘岳透过夜色隐隐绰绰看见前方的邙山,终于忍不住问赶车的家仆:“要见我的,是太妃,还是齐王?”

“太妃。”赶车人回答了这两个字,手中马鞭挥下,拉车的马匹越发奋蹄奔跑,很快就到达了邙山中一处幽静的山麓边。

洛阳人有句俗谚:“生居洛阳,死葬北邙。”洛阳城北的邙山一线俱是帝王将相、达官贵人的墓葬。此刻马车停靠之地,也是一处修葺得十分雍容堂皇的墓园。墓园正中是一座十丈高的巨大土堆,以青石围砌,前方置放着巨大的石制供桌,香炉中几支点燃的香头在黑夜中发出猩红的亮光。

不用看那高高竖立的墓碑上所刻字迹,潘岳也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齐献王司马攸之墓。

听见潘岳到来,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司马攸的墓碑前缓缓站起身来。她穿了一身纯白的素服,在夜色中依然扎人双目——正是齐王府太妃贾荃。

“潘岳见过太妃。”潘岳见是贾荃,心中暗暗绷紧,躬身向贾荃行了一个礼。

“罢了,我如今哪里受得起你的礼?”贾荃冷笑了一声,故意把身子一侧,“如今潘郎可是贾谧眼前的大红人,就算要行礼,也只会对着贾谧行吧。”

每次和贾荃见面,她都是这样的口吻,潘岳倒也习惯了。当下他只微微一笑,没有分辩什么。

“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连夜把你请到这里来。”贾荃回转身,细长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墓碑上的字迹,“今天,我是来和你叙叙旧事的。”

“太妃请说。”潘岳平稳地回答。

“曹魏正元元年,文皇帝还是大将军的时候,想要将你推入水池溺死,是桃符亲自跳入水中,逼迫大将军命人将你们一起救出。为此桃符几乎重病丧命,这件事你可记得?”贾荃问。

“潘岳不敢忘。”潘岳面色肃穆地回答。

“曹魏景元四年,你因为执意要救嵇康,被文皇帝责罚。是桃符不顾自己伤病,亲自带你躲入邙山,避开九叔司马伦的骚扰。为此桃符失去文皇帝欢心,丢掉了原本属于他的晋王世子之位,这件事,你可记得?”贾荃又问。

“潘岳不敢忘。”潘岳一字一句地回答。

“本朝泰始二年,你父亲身患重病,从琅琊任上回到洛阳。桃符不仅违制为你父亲广请太医,还和我一起设计将司马伦赶出洛阳,从此给了你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这件事,你可记得?”

“潘岳不敢忘。”

“本朝泰始八年,你岳父杨肇兵败荆州,被人诬陷收受东吴贿赂,槛送京师,罪当问斩。是桃符不避嫌疑,联络尚书台、廷尉等官员大力营救,才洗清你岳父通敌罪名,仅仅免官了事。为此桃符越发引起了武帝的忌惮和猜疑,这件事,你可记得?”

“潘岳不敢忘。”

“本朝咸宁四年,桃符被卷入逼宫之变,赖弘训宫羊太后拼死相救才得以免罪。他为了不牵涉你,故意将你遣出洛阳。后来他自己惨死在贬谪路上,而你却平平安安活到今天,这件事,你可记得?”

“潘岳不敢忘。”潘岳紧紧抿着嘴唇,竭力平复着声音中的颤抖,“我一生欠桃符良多,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

“算了吧,若非我今天旧事重提,只怕潘郎早已另攀高枝,将桃符忘得干干净净了!”贾荃的声音,和白玉石墓碑一样,没有一丝温度。

“太妃究竟想说什么?”潘岳终于问。

贾荃没有开口,却伸出一只手来。下一刻,一个等候在墓园门口的齐王府侍卫走过来,将一份文卷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潘岳的瞳孔蓦地一缩。他认出来了,那份文卷,正是自己这几天专心撰写的《晋书断限议》!自己临走前将这份奏议交给杨容姬保存,现在却怎么落在了齐王府的人手里?他们到底是靠骗、靠偷还是靠抢得到的?

见贾荃展开了那份文卷,一旁的齐王府下人连忙端来了数盏明灯,方便贾荃阅读。贾荃随意浏览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随即抬起手将那篇《晋书断限议》凑到烛火边,将它烧成了灰烬!

“太妃这是何意?”潘岳见自己三日的心血被贾荃一举摧毁,嘴唇轻颤。

贾荃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扬了扬下颏,立刻有仆从端来一方文案,摆好了笔墨纸砚,又将灯烛挑得通明。贾荃看东西齐备,这才对潘岳道:“我知道你文思敏捷,立刻重写一份《晋书断限议》也不算难。这样吧,我不管你要把我朝的开国之年定在正始还是嘉平年间,只要是在武帝泰始年之前就行。”

“泰始元年,武帝受禅称帝,本就是我朝开国之年。”潘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太妃强行要将开国之年前推,是何用意?”

“枉你方才口口声声不忘桃符的恩情,你就不会为他想想吗?”贾荃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若是将晋朝开国之年定在泰始元年,则武帝就是开国之君,与桃符的君臣关系铁板钉钉,再也无法更改。反之若是将开国之年定在正始或嘉平年间,那时候景皇帝还活着,是名正言顺的皇帝,那桃符作为他的嫡嗣就有了继承皇位的合法身份。这样重大的差别,难道你想不到吗?”贾荃义正言辞地指责。

“桃符从来不在乎皇帝的名分,何况最多只是追封?”潘岳回答。

“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乎?更何况,还有山奴呢!”贾荃怒不可遏地道,“山奴说起来是景皇帝的嫡系嗣孙,若是这大晋天下是武帝开创,跟山奴就再没有半点干系了!”

原来,贾荃真正在意的,是儿子司马冏对皇位的继承权。潘岳恍然明白了贾荃的用意:武帝司马炎开创晋朝全赖祖父辈之功,一旦确立他为开国之君,皇位就只会落在武帝的直系子孙身上,齐王司马冏从法理纲常上就再也没有一点点即位的可能性。贾荃夤夜将潘岳唤到司马攸墓前,所争的就是这一点点合法性。

想明白了这一点,潘岳心里涌起了一阵悲哀。他看着眼前目光坚定雪亮的贾荃,轻轻摇了摇头:“若说当年桃符还有‘兄终弟及’继承皇位的可能,如今天下大统已定,山奴支系已远,再想扭转乾坤已是不可能了。还请太妃息了这份心思,社稷平安,人人有福。”

“你放心,我有什么心思,都不会牵累你。”贾荃咬牙笑道,“如今我只要你做一件事——重新写一份《晋书断限议》,不让武帝成为大晋开国之君!”说着,她拾起书案上的毛笔,就要将它塞在潘岳手中。

“史实俱在,岂能说改便改?”潘岳闪身躲开,衣袖上却被贾荃手中的笔划出两道墨痕。他低头看了看月白衣袖上再难洗去的黑印,重新凝视着贾荃略带疯狂的眼睛:“太妃,请恕潘岳不能从命!”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留着你还有什么用?”贾荃将毛笔啪地扔在书案上,忽然从身边侍从的腰间抽出一把佩刀,刀尖直直地抵在了潘岳胸口,“你若是不写,我就杀了你,然后把你埋在桃符墓中陪葬!”

“太妃就是杀了我,也改变不了武帝受禅开国的事实。”潘岳不想再刺激贾荃,尽量平稳地道,“害死桃符的凶手杨骏兄弟已经被山奴手刃,就连武帝死时也对桃符之事羞愧忏悔不已。如今桃符的大仇已报,山奴也前途大好,太妃就不要再纠结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谁说桃符大仇已报?”贾荃见潘岳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便握着刀柄往前逼进了一步,“你既然说过武帝才是害死桃符的罪魁祸首,那么光要他临死羞愧忏悔有什么用?他害死桃符,扶持皇孙,妄想一举安排下晋室三代天子,那把他的计划彻底推翻,才是真正为桃符报仇!”

“太妃!”潘岳大惊,难道贾荃真的想要扰乱朝局,好让司马冏趁乱上位?他脑子里蓦地想起司马睿提过的六凶星预言,那流传数年的预言必定是贾荃故意篡改之后泄露出去的,不禁对这个女人的野心生出了一种恐惧之感,“太妃,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请太妃擅自珍重,不要给齐王府带来无妄之灾!”

“今夜在这里的都是我齐王府的忠仆,就算我真的杀了你,也没有人会泄露!”贾荃的的刀往前送出一分,戳破了潘岳胸前的衣襟,“你若是再不肯写,那就试试看吧!”

见贾荃步步紧逼,潘岳只能步步后退,后背已抵在了司马攸的墓碑之上。幸好贾荃倒未必真有杀人的心思和胆量,两人僵持了一阵,竟是谁也不肯妥协。

就在潘岳不知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的时候,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在万籁俱寂的邙山中显得尤为清晰。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在墓园门口急切地叫道:“母妃,手下留情!”

潘岳侧头望去,正看见小齐王司马冏从马背上径直跳下,一路冲过来跪在贾荃脚下,伸手紧紧抱住了贾荃的腿:“母妃,求你放过檀奴叔叔!”

“你不是在宫中值夜吗,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贾荃低头看着司马冏气喘吁吁的模样,恨恨地问。

“儿子听到下人禀告,怕母妃和檀奴叔叔发生争执,赶紧过来看看。”司马冏依旧抱着贾荃,却侧头对潘岳道,“檀奴叔叔明早是要上朝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潘岳得了司马冏这句话,慢慢侧退几步,随后拱手一礼,拔腿朝墓园外走去。耳听贾荃大喝一声“站住!”他也不曾停留,反倒在司马冏的心腹董艾的帮助下上了一匹马,沿着山道直下邙山而去。

啪地一声,贾荃一个耳光扇在司马冏脸上,并不重,所以司马冏纹丝未动。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低声道:“母妃不要性急,檀奴叔叔迟早会帮我们的。”

“迟早是什么时候?”贾荃抛下手中的刀,伸手把儿子拽了起来,“他让你去暗中扶持太子司马遹,自己却死心塌地跟着贾谧,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太子和贾家,将来必定只会有一方胜出。檀奴叔叔的安排,其实算脚踩两条船,以后无论哪方得势,我们都可以有个照应。”司马冏回答。

“不管哪方胜出,都没有我们齐王府什么事。”贾荃恨声道,“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姑且做个渔翁。”司马冏说到这里,忽然凑到贾荃耳边低声道,“今日夜里,中护军赵浚去往东宫,劝太子起兵废黜皇后!”

“什么?”贾荃一惊,“太子答应了吗?”

“太子虽然当场拒绝,但心中却有些不甘,因此叮嘱我找人商量商量。”司马冏见贾荃眉头紧锁,似乎也拿不定主意,便朝贾荃告辞道,“马上就要早朝了,儿子先赶回洛阳,回头再与母妃商议。”

“好。”贾荃目送司马冏翻身上马,迟疑一下,终于开口道,“你有机会的话,把赵浚这件事问问潘岳。”

“母妃还是相信檀奴叔叔的吗?”司马冏笑了。

“他未必会帮我们,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害你。”贾荃叹息。

“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像辅佐贾谧那样来辅佐我的!”司马冏仿佛发誓一样说出这句话,马鞭一挥,风驰电掣般朝着洛阳城疾驰而去。

司马冏此刻担任朝廷的左军将军,品秩四品,领军千人,掌管宫廷宿卫。他虽然不上朝堂议事,却可以领军在举行朝会的太极殿外驻守,因此太极殿中的情形,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宫城,司马冏刚下马,就看见心腹董艾迎了过来。他将马缰绳塞到亲卫手中,和董艾一边往宫城内走,一边问道:“檀奴叔叔怎么样?”

“回殿下,属下已经顺利护送潘郎君到达。”董艾熟知司马冏的脾性,不待多问便事无巨细地禀报道,“潘夫人杨氏早早便在宫墙下等候,不仅送来了潘郎君的朝服,还带来了笔墨纸砚,潘郎君方才便在宫墙下重新写了一份奏议,现在已跟随贾谧进宫去了。”

“母妃昨夜的举动,幸亏潘家不会告诉贾谧,否则麻烦就大了。”司马冏点了点头,心中暗暗佩服杨容姬随机应变,又想到潘岳重新誊写的必然是那份被烧掉的《晋书断限议》,心中不由有些怅然——这辈子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与天子之位无缘了。

不过不做天子又如何?不做天子,照样可以站在权力之巅,将龙椅上的天子视为手中傀儡。自汉末到魏晋,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一念至此,司马冏的精神头再度充盈,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戎装,带领手下禁军走向了太极殿。

此刻朝会正要召开,除了一些高阶品秩的官员得以进入太极殿,其余官员都在殿外等候。司马冏在殿外台阶下站稳,恰好可以看见潘岳穿着簇新的着作郎官服,头戴漆纱笼冠,宽袖束腰,虽然与身边的官员们装束类似,却鹤立鸡群一般显眼,就连呆板庄重的官服,都穿出了几分脱俗的仙气。

潘岳显然也看到了司马冏,但没有任何表示,司马冏也面色端肃,绝没有让人察觉他们之间有任何联系。过了一会,静鞭响过,朝会开始,太极殿外更是寂静非常,殿内奏事之声便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今日朝会所议的第一大事自然便是晋书断限。先是秘书监贾谧呈上了由潘岳撰写的《晋书断限议》,由寺人监董猛诵读之后,诏会各大臣议论。对于贾谧和潘岳提出的晋朝以武帝司马炎泰始元年为开国之年的建议,司徒王戎、司空张华、领军将军王衍、侍中乐广、黄门侍郎嵇绍、国子博士谢衡等纷纷表示赞同,而骑都尉济北侯荀畯、侍中荀籓、黄门侍郎华混还是坚持以魏国正始开元,博士荀熙、刁协也坚持以魏国嘉平之后作为晋朝。几番争执之下,皇后贾南风听从贾谧的建议,宣秘书郎潘岳入太极殿,与诸位反对者辩论。

听到黄门官宣召潘岳,司马冏的眼光再度落在潘岳身上。只见他的檀郎叔叔略微整理了一下袍服,仪态从容地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入天下最高权力的中心——太极殿。司马冏侧头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这是潘岳一生中第一次进入太极殿,不由心中慨叹——明珠投暗这么多年,檀郎叔叔终于到了大放异彩的时候。只可惜,自己只能站在台阶下目送他离开,那坐在尊贵皇位上的人,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父亲司马攸,而是痴愚的司马衷,还有他身后隐在珠帘中的贾南风。

这样的际遇,实在是让人不甘啊!司马冏握在腰侧佩剑上的手指倏地收紧,剑柄上凸起的花纹便深深地硌入了他的肌肤,仿佛刻在心底的誓言——司马冏,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做个左军将军,为这对痴愚加歹毒的帝后看家护院吗?

不!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否则他何时何地,才能等到潘岳甘心辅佐的那一天?

就在司马冏内心波澜起伏之际,潘岳已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他以有力的证据和说理驳斥了侍中荀籓、博士荀熙、刁协等人的意见,说服满朝公卿一致同意以晋武帝泰始元年作为晋朝开国之始。这桩悬了二十多年的公案,终于在这一天尘埃落定。

当潘岳行礼退出太极殿后,坐在帘幕后的皇后贾南风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擢升潘岳的官职,这样以后每次上朝,她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太极殿内看到他,就像当年他在父亲贾充的司空府中担任掾属,少女时的她则躲在帘后偷偷观望一样。然而贾南风终究用指甲狠狠掐住了藏在广袖中的手——来日方长,绝不可泄露痕迹。她现在看似身居高位,身边却依然有群狼环伺,这一点点念想,就是敌人窥伺的弱点。她绝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晋书断限一事,不仅让潘岳在朝堂上一鸣惊人,也让贾谧长足了面子,对潘岳越发信任。由于潘岳平素的言行中规劝贾谧遵循去世的祖母郭槐教导,礼敬太子,结善东宫,贾谧终于忍不住道:“安仁既然一直对太子心存期冀,那我便带你去一趟东宫,亲眼看看我们的储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潘岳从未见过太子司马遹,只是一直听说他从小聪明伶俐,甚得祖父武帝司马炎宠爱。司马遹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宫中失火,司马炎登楼远望,小小的司马遹却牵着祖父的衣摆将他拉进了阴影里。司马炎询问原因,司马遹回答说:“夜晚仓促之间,应当防备非常变故,不应该让火光照见陛下。”司马炎惊讶地发现孙儿是在提醒自己防备刺杀,又惊又喜,连呼司马遹是奇才。后来司马炎又屡屡夸奖司马遹会兴盛司马家,说他有曾祖父司马懿的风采,因此司马遹从小美誉便播于天下。司马炎之所以一意立痴愚的司马衷为太子,就是看准了司马遹为太孙,将来会成为晋朝的第三代帝王。

从晋书断限的朝会回来后,齐王司马冏便将中护军赵浚撺掇太子司马遹起兵,废掉皇后贾南风的事情告知了潘岳。听说太子当场拒绝了赵浚的提议,潘岳深深松了一口气:“太子的决策无误,果然不负聪颖之名。”

“其实我觉得赵浚的建议可以一试。”司马冏试探着问,“中护军所率禁军负责保卫宫城内诸多殿宇,无论天子皇后还是诸位嫔妃的居所都在他的管辖之下。而太子的东宫守卫加起来也有万人,若是与赵浚里应外合,完全可以一举控制天子,废黜皇后。”

“那是理想情况。”潘岳摇了摇头,“且不说太子废黜皇后有违于天道民心,你们又如何判断赵浚此人可否信任?”

“赵浚乃是夫人赵粲的叔父,也是杨骏和杨太后的表亲。不过赵粲后来投靠了贾皇后,因此赵浚的心思确实难以判断。”司马冏沉吟道,“也正是如此,太子才拒绝了赵浚的提议。万一赵浚是奉贾皇后之命前来试探,太子一旦答应便是万劫不复。”

“你说得不错,所以太子目前只能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潘岳看着司马冏,面色郑重,“我嘱咐你暗中辅弼太子,其实就是为了让你时时提醒他。”

“可是太子一味忍让,贾家那边却步步紧逼……”司马冏叹息,“不知什么时候,贾皇后就会对太子下手了。”

“太子是一国储君,皇后没有正当理由,绝不能也不敢动他。”潘岳安慰司马冏道,“隔日我会和贾谧前往东宫,待我亲眼见见太子,再做计议。”

“好。”司马冏点头,眼中闪过几分迟疑,似乎欲言又止。过了好一阵司马冏才道:“有件事说给檀奴叔叔知道。现在东宫担任左卫率的刘卞曾经是我父亲门下主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叔叔要去东宫的话,我让他暗中看顾。”

“为何需要看顾?”潘岳不解,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由于贾谧自幼便有东宫侍读的身份,如今又奉贾南风之命时时监视太子,因此他轻而易举便带领潘岳进入了东宫。在东宫一一施礼相见的官员之中,潘岳特意留意了司马冏提到的刘卞——那个负责调动东宫万余士兵的左卫率出身寒门,后来多亏司马攸提携才一路做到了高官,因此司马冏通过他接近太子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位是着作郎潘岳潘安仁,他今日来东宫,是奉旨为太子和我讲习《汉书》。”贾谧大喇喇地对迎接的刘卞介绍了一下来意,带着潘岳就往东宫内走。

刘卞目光清明,对待贾谧既不过分客气也无丝毫怠慢,当即命人服侍贾谧和潘岳进入殿中等候。然而过了许久,依旧不见太子司马遹的人影。

“他不喜欢见我,每次我来他都躲在后花园不肯出来。”贾谧似乎对这种待遇早已习惯了,冷笑了一声,一个个毫不客气的“他”字显示着对太子的不屑。

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坐累了的手足,贾谧对依旧端坐的潘岳道:“我们也不必等了,我带你直接进去吧。”

“这……恐怕不妥吧?”擅闯东宫乃是大罪,潘岳自然有所顾忌。

“我自小便是东宫侍读,这里都是来惯了的,没事。”贾谧满不在乎地笑了,伸手将潘岳从座位上拉起来,径直往殿后走去。

潘岳知道贾谧仗着皇后贾南风的气势,早肆无忌惮惯了,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去。路上虽然见到一些东宫侍从,但贾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便不敢声张,只默默退到路边看着贾谧和潘岳走入东宫深处。

贾谧似乎早已料到太子身在何处,一路穿廊越殿,径直走进了宽大的后花园中。

还未在花园里走出两步,潘岳便听见远处传来了阵阵吆喝叫卖之声,倒仿佛这里并非东宫花园,而是洛阳东市。见他面露惊异之色,贾谧轻笑道:“有些事情我说出来安仁也不会相信,不如你亲自过去看看。”

潘岳点点头,拂开面前开得正盛的木香花枝条,朝喧哗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花园空地上凭空修建了一个肉铺,铺面上挂着两只鲜血淋漓的羊头,似乎是刚宰杀不久,地上还丢弃着剥下的羊皮。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头戴标志身份的金冠,宽大的衣袖高高挽起,手里握着一把杀羊用的尖刀,高声吆喝道:“新鲜的羊肉,五十文钱一斤,快过来买啦!”

“我要买我要买!”肉铺附近早围拢了一批宦官和宫女,当即嘻嘻哈哈地拥到铺子前,一迭声地叫着“我要一斤!”“我要两斤半!”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一个个来,每人都有!”那年轻男子大声吆喝着,开始用手中尖刀切割案板上的羊肉。只见他下手如庖丁解牛般纯熟,刀尖轻轻一划,已割下一块羊肉扔进秤盘中,高声宣布:“正好一斤!”

“太子殿下每次割肉都斤两不差,真乃神手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听得那年轻人脸上更是容光焕发。他将那块肉串上绳子递给一个宫女“买家”,收了她递过来的铜钱哐啷啷扔进钱匣子里,动作娴熟无比。然后他再接再厉,又用尖刀割下一块稍大的羊肉,抛入秤盘一看:“正好两斤半!”

在宦官宫女们再次爆发的吹捧声中,贾谧转脸看着面如土色的潘岳,冷笑一声:“太子的生母淑媛谢玖出身于屠户之家,太子这个本事也是得到外祖家的真传了。”

潘岳正不知如何回答,肉铺那边却突然传出一阵喧哗,却是某个内侍前来提醒太子到了读书的时辰。太子听得不耐烦,就着切肉的油手将那内侍一把推在地上,又扑过去骑在他身上,举起拳头狠狠揍了下去,一边揍一边骂道:“作死的奴婢,我不是说过这种时候不许打扰吗?让贾谧多等一会儿怎么了,天天读那些狗屁书有什么用?”

见那内侍被打得不住哀嚎讨饶,连贾谧都看不下去,从木香花丛后走出来劝道:“太子要惩罚奴婢,东宫自然有执掌刑罚之人,何必劳烦太子亲自动手?”

太子骑坐在内侍身上,偏头看了看贾谧,又看了看贾谧身后的潘岳,终于站起身来。他接过一旁宫女送上的丝帕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故意看着潘岳问:“这是谁?”

“臣着作郎潘岳奉旨前来东宫讲授汉书,见过太子殿下。”太子虽然明知故问,潘岳却依旧恭谨答话。他和司马冏的私下往来无人知晓,因此在太子眼中,潘岳无非是个趋炎附势的贾谧死党,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谁知太子一听潘岳自报身份,方才的一副冷脸顿时露出了笑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岳,笑呵呵地道:“原来是名满天下的檀郎,果然名不虚传。初次见面,本太子就送你一份见面礼吧。”说着,他转身吩咐:“去将那匹新得的胭脂马牵来!”

没过一会儿,内侍便牵来了一匹毛色赤红的骏马,连辔头鞍鞯都一并配齐。太子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潘岳,笑嘻嘻地道:“这匹马与潘郎君十分相配,就送给你代步吧。”

“太子如此重礼,臣愧不敢当!”潘岳总觉得太子的笑容里有些奇怪的成分,来不及细细分辨,只是本能地推辞,“何况在花园内骑马,于礼……”

“潘郎君莫要推辞,你先骑上去试试,试完了我们好去上课。”太子打断了潘岳了话,笑着吩咐从人将潘岳硬扶上了马背。

潘岳平素出门都是乘车,于骑术并不精湛。他小心地握着马缰绳,控制着马儿在花园内缓步而行,生怕损毁了东宫中精心种植的花木。

太子司马遹笑吟吟地看着潘岳骑马,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他微微抬了抬手,一个心腹内侍便拿起马鞭,在胭脂马的后臀上重重抽了一下:“潘郎君不必这么害怕,这马儿跑得可稳呢……”一语未毕,那胭脂马吃痛之下已撒开四蹄快步跑了起来。

见座下马儿骤然加快了速度,潘岳下意识地越发抓牢了缰绳。然而就在他想要将越跑越远的胭脂马调头返回时,啪地一声,手中的马缰绳竟突然断裂,潘岳身形一晃,控制不住地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从奔腾的马上摔下,就算不死也要重伤。潘岳手中抓着那断裂的半条马缰,心知是着了太子的道,却根本无法自救,只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然而,就在潘岳就要重重摔在地上时,一个人影蓦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潘岳滚了出去。两人在地上滚了四五圈终于卸去了下坠之力,虽然俱都摔得身体青紫,好歹没有伤到筋骨。

待到被东宫的侍从们扶起,潘岳才认出救了自己的人正是东宫左卫率刘卞。刘卞见潘岳没有大碍,默默站起身拱了拱手,便退回他当值的东宫角落里去了。

“安仁,你怎么样?”贾谧匆匆赶了过来,语气中含着真诚的惶急。而太子也假作惊慌,厉声斥责备马的内侍,装模作样地叫人将他拖出去痛打。

“臣无碍。”潘岳忍着身上的痛,朝贾谧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又朝太子司马遹行礼道:“是臣自己骑术不精,大意坠马,与旁人无关。还请太子赦免了这位中贵人吧。”

“看在潘郎君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这个狗奴才!”太子一脚将那个内侍踹倒在地,“还不快给潘郎君磕头赔罪!”

“潘郎君奉旨前来为殿下和我讲授汉书,这时间也不早了,还请太子入席。”贾谧等那个内侍给潘岳磕了头,知道这场戏也做完了,便出言催促。

“还请太子入席。”潘岳也附和道。

太子推辞不得,只好满脸不情愿地走进了读书用的配殿,坐在首席之上。贾谧落了次座,见潘岳双膝一屈也要坐在厚厚的毡垫上,忽然抬手阻住了他,亲自用手使劲按了按那个垫子,这才道:“可以了。”

“看鲁国公的做派,是疑心本太子在垫子里做了什么手脚?”太子冷笑着问。

“在下自然不敢疑心太子。”贾谧不温不火地回答,“只是上次看见太子舍人杜锡被太子藏在毡垫里的钢针扎得鲜血淋漓,所以好奇看看而已。”

“杜锡那老东西成天絮叨本太子‘亲贤臣,远小人’,把本太子比作亡国的蜀国后主,不扎他扎谁?”太子哼了一声,又看了看潘岳,“不过潘郎君不用担心,你是鲁国公的座上嘉宾,哪里会像杜锡那样不识时务?杜锡已经被我贬出了东宫,你在鲁国公那里却前途无量,你们二人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潘岳默然。心道太子果然还是个聪明人,连一番奚落也说得绵里藏针,叫人抓不住把柄。他在毡垫上坐好,将早已准备好的《汉书》取出,清清嗓子开口道:“臣斗胆,奉旨向殿下和鲁国公开讲《汉书·霍光传》。”

刚说了两句,忽然一个小内侍在殿门口探头探脑,逡巡不去。太子司马遹看得不耐,呵斥了一声:“有什么事情,滚进来说!”

小内侍连忙跑进来,原本想要附耳说几句悄悄话,却被太子一瞪眼,只能跪在地上开口道:“天师说了,现在就是挖墙动土的吉时,请太子移步去蒋美人那里。”

“没见我这里要听先生讲课吗?”太子眉毛一挑,“叫天师等着,我上完课过去。”

“天师说这上上大吉的时辰难得,若是错过了得等好几个月。”那小内侍愁眉苦脸地道,“蒋美人那边一应祭器祭品都已备好了,太子若是不去,若是小皇孙有个动静,奴婢们就是死了也担待不起啊。”

“潘郎君,鲁国公……”太子面有难色,朝潘岳和贾谧看了看,“今日这书,大概是讲不成了。”

“哦,敢问太子,是要挖什么墙动什么土?”贾谧直言不讳地问。

“我宫中蒋美人怀了元皇孙,因此我命人从她的住处到本太子的寝殿间开出一条捷径,方便探视。”太子说着,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一迭声地吩咐,“让天师等一下,本太子亲自祭祀之后,才准他们动土!”说着,匆匆向贾谧和潘岳点了点头,便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他就是这样,天天迷信鬼神,但凡东宫里换个瓦片植棵新树,都要请术士来设坛祭祀,弄得乌烟瘴气,连皇后训斥也不管。”见太子走了,贾谧带潘岳来东宫的目的也已达到,当下不再多加停留,径直离开。

一口气走出东宫,贾谧伸开双臂深深呼出一口气,转向潘岳笑道:“我们这位储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用我说,安仁现在也看清楚了吧?”

“唉。”潘岳轻叹了一声,“确实想不到。”

“不过那有什么办法?他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儿子,这太子之位只能落到他头上。”贾谧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潘岳的反应,“所以就算太子不孝,连向父母请安都时常偷懒,天子也无可奈何。”

“皇后还年轻,说不定以后还会生出太子。”潘岳压低声音道。

这句话让贾谧精神一振:“说得是。皇后虽然目前生了四位公主,难保以后不会生出儿子来。到时候皇后的儿子就是真正的嫡皇子,立长还是立嫡又是一番争论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贾谧意味深长地看了潘岳一眼,“就是安仁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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