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光顾着激动了,竟忘了人家也是一路劳顿,还辛苦赈灾了一上午。
刘师爷说着,忙不迭地转身,对着身后一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年轻衙役招了招手,压低声音,急促地吩咐了几句。
那年轻衙役听完刘师爷的吩咐,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师爷的肩膀,敬畏又激动地望向那戴着诡异面具、却如山岳般矗立的高大身影——镇国大将军萧激楚!
他用力点了点头,应了声响亮的“是!”便不再耽搁,转身拔腿就往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那速度,比刚才出来时快了不止一倍。
果然,没过多久,约莫也就半刻钟的光景,城门处便传来一阵比之前更为急促、也更为杂沓的脚步声,还隐隐夹杂着官靴踩踏地面的沉重闷响。
紧接着,就见城门被“吱呀”一声从里面完全推开,一个身形颇为圆润、穿着七品县令官服的中年男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城门里冲了出来。
他跑得太急,头上的乌纱帽都有些歪斜,露出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额角,脸上肥肉乱颤,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身上的官服也因为剧烈跑动而显得有些凌乱,此时还正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粗气,显然是从县衙一路急赶过来的。
刘师爷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搀扶住了他,才让他没至于当场摔个趔趄。
而在这胖县令的身后,乌泱泱地跟出来一大片衙役,粗略一数,怕不是有百十来号人!
个个手持水火棍或腰刀,虽然看起来队列有些散乱,但人数众多,一时间倒也颇有几分官府的威势。
他一出城门,根本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看周围密密麻麻的流民,甚至没多看辛珑等女眷一眼,一双因肥胖而显得有些小的眼睛,急切地在人群里逡巡搜索着。
最后一把抓住了身旁还在给他顺气的刘师爷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显得又尖又亮,还带着点破音:
“老刘!快!镇国大将军呢?!萧大将军在哪儿?!人在哪儿?!”
那胖县令抓着刘师爷的胳膊,几乎是吼出来的问话,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了刘师爷脸上。
刘师爷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却顾不上,连忙抬手指向那戴着狰狞面具、如铁塔般矗立的高大身影。
“大人!大人息怒!”刘师爷急促地道,“这位……这位便是!这位便是镇国大将军萧激楚,萧大将军啊!”
那胖县令闻言,猛地抬起头,顺着刘师爷手指的方向望去。
他的目光在那狰狞的兽面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在那人腰间挎着的大刀上,最后停留在他那即使沉默不语,也如渊渟岳峙般、透着无边煞气的身形气度上。
虽然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但这身形,这气势……错不了!
绝对是久经沙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猛将!
这股子威压,寻常武将根本装不出来!
眼看这胖县令激动得嘴唇哆嗦,似乎又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辛珑适时上前一步,正好挡在了县令与大哥之间,隔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见过县尊大人。”
“我大哥喉咙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声带受损,无法言语,还请大人见谅。”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白玉印章,双手奉上。
那印章样式古朴,底部清晰地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篆体“萧”字,隐隐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是我定国公府的家印,大人请过目。”
胖县令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肥胖的手指,拈起了那枚玉印。
他凑到眼前,借着日光仔细辨认着,又用指腹在那冰凉温润的“萧”字上反复摩挲了几下。
没错!这质地!这刻工!这独有的印记!
绝对是定国公府的印信!如假包换!
他连忙将印章双手奉还给辛珑,脸上的激动和敬畏之色更甚,原本就弯着的腰,此刻更是几乎要躬成了九十度,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原来真是萧大将军当面!卑职失敬!失敬啊!”
“哎呀!大将军虎威盖世!大将军您……您怎么能在此地受苦?”
他搓着两只肥厚的手掌,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眼神却真挚热切。
“大将军驾临鄙县,实乃我凤凰城上下数十万军民之幸!快!快请进城!卑职这就安排下去,今晚!今晚定要在县衙设宴,为大将军和诸位夫人接风洗尘!定要用最高规格!”
辛珑接过家印,不动声色地收回袖中,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县尊大人盛情,我们心领了。”
“只是如今时局艰难,城外流民嗷嗷待哺,城内想必也诸多不易,就不必为我等破费了。”
她抬手指了指身后那 看不到头的领粮队伍 。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这赈灾之事。您也看到了,我这几位嫂嫂和家人,皆是女眷,从一早忙到现在,已是人困马乏,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的目光转向胖县令,直接提出了请求:“还请大人体恤,即刻调派人手过来,帮着分发一下粮食物资,也好让我等稍作歇息,轮换一下。否则,恐怕这赈灾也难以持久。”
胖县令闻言一愣 ,立刻反应过来。
“是是是!长公主殿下说的是!是卑职考虑不周!糊涂了!”
他猛地一挺那圆滚滚的肚子,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群还在探头探脑,偷瞄萧激楚的衙役们,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地吼道:
“都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长公主殿下的话吗?!一个个木头桩子似的!赶紧的!都给老子过去帮忙!发米!发水!发鸡蛋!手脚都麻利点!谁要是敢偷奸耍滑,或者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仔细你们的皮!”
得了县令的命令,那上百号衙役顿时如梦初醒,再不敢迟疑,呼啦啦一下子涌了上去。
有几个机灵的,立刻跑到苏琳琅和蓝星玥身边,接过了她们手中沉重的米勺和水瓢。
其余的则自动分散开来,一部分负责从银白谷仓和陶缸里取用物资,一部分负责给流民分发,还有一部分则手持水火棍,大声吆喝着维持队伍秩序,将原本歪歪扭扭的长队重新规整起来。
有了这批生力军的加入,赈灾的效率果然大大提高。
原本需要排很久才能领到物资的流民,现在只需要稍等片刻,领取物资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
一时间,凤凰城外这片空地上,呈现出一片奇异而忙碌的景象。
一边,是新加入的衙役们和萧家女眷们一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赈灾放粮。
另一边,稍远些的地方,先前进城的衙役还在刘师爷的指挥下,沉默地挖着坑,将零星散落、已经开始散发腐臭的尸体拖走掩埋。
而在更远处,似乎是听到了“定国公府在此赈灾”、“镇国大将军亲临”的消息,更多的流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正朝着这边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
那胖县令背着手,站在赈灾摊位稍远些的地方,看着眼前这的场面,脸上的肥肉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他看着远处那黑压压的人群,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踱步走到辛珑身边,掏出一方半旧的锦帕,擦了擦额头和脖颈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压低了声音:
“长公主殿下啊,您是不知道啊……这人……这人是越来越多了!简直要把咱们凤凰城给围死了!”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用更低的声音诉苦道:“卑职……卑职早就上了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快马送往京城,请求朝廷速速调拨粮草,开仓赈灾!可这奏折送上去,就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泡都没冒,半点回音都没有!”
“我也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人微言轻,在这凤凰城一亩三分地上,手里拢共也就这么点兵丁衙役,库里的那点粮食,也只能勉强先保住城里的百姓活命。这城门……是万万不敢开!”
他指着城门的方向,语气沉痛:“您想想,一旦开了这门,城外这几十万张嗷嗷待哺的嘴涌进来,别说粮食了,怕是顷刻之间,连这座城都要被他们给拆了!到时候玉石俱焚,谁都活不了!”
“唉!凤凰城看着还算富庶,可前阵子那场地龙翻身,也塌了不少民房,砸伤了不少人,城里的粮价一天一个价地往上涨,如今也是人心惶惶,家家自危……真不知道咱们还能撑多久……”
说到最后,这位在人前极力维持官威的胖县令,声音竟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哭腔,眼圈也跟着红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失态,连忙抬起那只肥厚的手掌,假装擦汗,却偷偷抹去眼角溢出的一点辛酸泪。
辛珑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胖县令那微微发颤的身体上。
她想起昨夜,流民被煽动,眼看就要破城,喊杀声震天,城门紧闭。
想来这位县令大人,当时在县衙里坐镇,清楚地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
但他没有选择弃城逃跑,没有带着家眷细软趁乱溜走,而是选择留了下来,与凤凰城共存亡。
辛珑心中微微一动。
此人虽身形肥胖,面容看着也颇有几分官场油滑之气,但在这等危机关头,能不顾自身安危,坚守城池,护佑一方百姓,倒也算难能可贵。看来,凤凰城能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藏富于民,并非全是侥幸。这胖县令,倒不失为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官。
辛珑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不远处仍在忙碌、却已显疲态的几位嫂嫂,又望向那黑压压一片的人潮。
空间里的物资虽取用方便,但重复的舀米、盛水、递鸡蛋的动作,在成百上千次的重复下,也足以让人精疲力尽。
单靠她们几个女眷,哪怕有大哥萧激楚在此镇场,长久下去也绝非良策。
人手,确实是眼下最紧缺的资源。
她收回目光,看向仍在偷偷抹泪的胖县令:
“大人,赈灾非一日之功,我这几位嫂嫂已然力竭。要将这救命的粮食和清水有序分发下去,单靠我们几人,实是杯水车薪。”
“不知大人麾下,除了守城与维持秩序的必要人手,还能调派多少衙役过来协助分发?”
胖县令闻言,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强自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粗略估算了一下。
“殿下……卑职手下,除了必须留守城墙和巡逻的,还能再凑出……大约一百二十名衙役,都能过来听凭殿下差遣!他们绝对可靠,都是跟着卑职多年的老人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但随即又垮下了脸,愁容满面地看着那不断涌来的流民潮,声音也低了下去:
“只是……殿下宅心仁厚,卑职感激不尽!可……可这粮食……真的够吗?”
“外面这流民,少说也有好几万,而且看这架势,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还在不断增加……这得多少粮食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啊?您这带来的……能撑几天?一天?两天?”
他不是不相信定国公府的实力,只是眼前这景象实在太过骇人。
这哪里是赈灾,简直像是在填一个无底洞!
就算把整个凤凰城的粮仓都搬空,怕也撑不了多久。
面对胖县令的担忧,辛珑的神色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疑问。
她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简洁而有力:
“粮食和水,管够。”
仅仅五个字,瞬间让胖县令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凝固在了脸上。
辛珑看着他呆滞的表情,补充道:“大人只需出人手,负责分发和维持秩序。其他的,不必担忧。”
“管……管够?”
胖县令彻底愣住了,他瞪大了那双被肥肉挤得有些小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辛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看着辛珑那平静沉稳、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位长公主殿下……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难道……难道定国公府还有源源不断的后援?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官场仪态。
下一刻,这位体型圆润的七品县令,竟“噗通”一声,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
“哇”的一声,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涕泗横流,声音嘶哑而悲怆:
“殿下!萧大将军!求求您,救救我们永徽的百姓吧!救救这几十万条人命啊!”
“朝廷不管不顾!各地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还有那北狄胡人的奸细混在其中,四处煽风点火,眼看着这大好河山就要生灵涂炭了啊!”
“卑职……卑职空读了满腹圣贤书,却无救世之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受苦,看着这凤凰城摇摇欲坠!我……我护不住他们啊!”
“再这样下去……永徽……永徽就要亡了啊!!”
哭声悲怆,闻者心酸。
周围原本还在忙碌的衙役和萧家女眷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了动作,纷纷侧目望来,神色各异。
辛珑也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颇有些油滑的胖县令,竟会如此失态。
她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搀扶他:“县令大人请起!快快请起!”
她的力气不小,很轻易就将哭得浑身发抖的胖县令从地上拉了起来。
“有我们在,粮食和水就不会断。永徽不会亡,这天下,是萧家几代人用命打下来、守下来的,就不会轻易让它亡了。”
萧家世代忠良,抛头颅洒热血,守护的就是这片山河,这些百姓。
她既然承了这份因果,占了辛珑的身体,成了萧惊鹤的妻子,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于一旦。
至于那位高高在上,只知争权夺利,对万民疾苦视而不见的‘大哥’皇帝……
辛珑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芒。
一个只知道内斗、罔顾百姓死活的领导者,跟废物又有什么区别?
迟早,要让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