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荫浏操着浓重的无锡口音,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言语间无限怀念和感伤,众人听得痴了,杨荫浏轻叹一声,又抿了一口酒,接着说下去:
“我还记得阿炳最后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跟他说了我要去天韵社拜师学艺的事儿,一想到要和他分开,我心里很难过,阿炳却说他为我高兴,还说笑话逗我开心。我郑重其事地跟他约定不久再见,阿炳没说什么,跟我父亲领了工钱,笑着朝我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家大门。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五年。
三七年的春天,我回无锡搜集苏南民间器乐曲的资料,我终于又见到了阿炳,可我差点认不出他来。阿炳戴一顶破旧的铜盆帽,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看起来十分落魄,他不过四十几岁,却佝偻着脊背,干枯得像个老头,最让我震惊和难过的是,阿炳已经双目失明了,一只眼珠吐出来,全是眼白,看来十分骇人,只好整日带着茶色玻璃镜。我实在没办法把眼前的人和曾经那个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小天师’想成一个人。
我告诉阿炳我是谁,他很快想起我来,我跟他讲我这些年的经历,讲我回乡的事由,无论我说什么,阿炳都点头说好,可轮到我问他的家事,他却不愿意多谈。后来道家友人告诉我,阿炳这些年过得很难,他父亲死后,他染上了大烟,不光败光了家底,变卖了祖产,身子骨也渐渐垮了,还因为时常流连青楼,生了梅毒却无钱医治,三十出头就瞎了眼睛,再也接不了法事,只好走街串巷,靠街头卖艺讨生活了。
明明日子过得这么苦,阿炳却一点儿也不跟我提他的难处,我跟他请教道家的梵音锣鼓,他对我知无不言、倾囊相授,给我讲了许多曲牌和鼓段,他也跟我打听在天韵社学艺的情形,都学了哪些曲子啊?吴畹卿怎么传艺啊?他都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我也把我知道的、记得的都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了。
听说我跟吴师习得无锡派《华氏琵琶谱》的武套大曲《将军令》,阿炳兴奋得不得了,求我一定要教给他。我自然是很愿意教阿炳的,可是他已经看不见了,我只好捉着他的手指,帮他在琵琶上摸索《将军令》中‘撤鼓’的弹法。阿炳的手上满是老茧,他半张着口,微眯着眼,认真地记着我教给他的指法,我忍不住想起小时候他教我弹‘梅花三六’的样子,好几次难过得掉眼泪,几乎教不下去。每次我把手撒开的时候,阿炳只是静静地等着,什么也不说,我当时还暗自庆幸阿炳看不到我的窘态,可后来我时常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才渐渐反应过来,也许阿炳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动声色罢了。”
杨荫浏眼眶微红,他挠了挠头,试图平复自己内心的波澜:
“我教阿炳的时候,发现虽然时隔多年,很多东西都变了,可他的才气还和从前一样,虽然看不见,却学得非常快。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只要不刮风下雨,他都会走上街头,我得空便跟着。阿炳戴着圆墨镜,留着小胡子,身穿一件破旧的青灰色竹布长衫,背后背着他的琵琶,肩膀上挂着一个栗壳色的旧布褡裢,里面放着笛子、萧和供人点戏的曲目折子,还有三块筷子长短、两指宽、半指多厚的竹板,阿炳身上就这么叮叮当当挂满了物什,被他的妻子董催弟搀扶着,一边拉琴一边走街串巷。
阿炳下午经常在崇安寺附近的皇亭广场和三万昌茶馆摆场子,晚上爱去西门棚下街和火车站,董催弟会在空场上放一条长凳,搀着阿炳站上凳子,接着她敲起小镗锣绕着阿炳转圈拉场子,人多了以后,阿炳先摘下铜盆帽,给众人鞠躬,露出头顶上道士的发髻,接着便吆喝起来:‘先生,老板,大家帮帮阿炳的忙,让瞎子阿炳弄碗阳春面吃吃,我来唱,来拉,等歇我老太婆出来拼两个,有铜钿呒铜钿都不碍格……”
杨荫浏操着十分地道的无锡方言,为席间众人模仿阿炳卖艺的景象,大家听得有滋有味。
“阿炳常常是先用胡琴自拉自唱一段京剧,或是弹着琵琶唱几句‘无锡景’,接着他会拉一些现成的曲子,大家爱听什么,他就拉什么,有时候还会拉出各种鸡鸣狗吠的声音来‘闹场子’,他最爱演的是‘狗抢肉骨头’和‘老鹰捉小鸡’,那简直是精彩激烈、惟妙惟肖。
可我最爱听的还是阿炳现编的曲子,让我又想起了当年他在我家里随心奏曲的惬意自在。眼看着人渐渐多了,董催弟便会拉一拉阿炳的衣角,阿炳就从怀里掏出自己做的‘三跳’,将三块竹板敲出清脆多变的节奏,接着便开始配合着竹板的响声说起新闻来。人称阿炳有三绝:二胡、琵琶、说新闻。无论是任何平凡的新闻,到了他口中,都会让人兴致盎然。兴致来了,阿炳还会给看客讲笑话,讲起来绘声绘色,想不笑都难。
阿炳休息的时候董催弟便会摘下阿炳头上的铜盆帽,捧着帽子沿着听众围成的圆圈凑钱,此时的阿炳常常会从怀里掏出一粒“红籽籽”扔进嘴里嚼了提神。董催弟转了一圈之后把凑到的钱收好,把帽子重给阿炳戴上,阿炳并不道谢,却会用二胡拉出‘谢谢你’的声音,还有的老百姓没有钱,就给阿炳吃食,鸡蛋黄豆,年糕瓜子,大米老酒,送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个人送了阿炳一条狗腿,他也乐呵呵地拎着狗腿走回家去。
那一阵子我每天收集和整理曲谱,忙得晕头转向,并不能经常去看阿炳,有一天晚上实在热的厉害,我睡不着,就跑到街上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惠山脚下,突然听到一阵胡琴声,那琴声似曾相识,很是动人,我一路追了过去,不知不觉走到了龙头池边,就看见阿炳正坐在石栏旁边全神贯注地操琴,我不想惊动他,就站在远处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