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杜岩在庆州城内人口密集的地方走了一遍。一日之间,柳氏鬼魂回来索命的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连带数月前,太守之子陈子邺害人家破人亡的事,又被拿出来一番添油加醋。
杜岩在其中推波助澜,才满意的冷笑:“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下午,杜岩在客舍准备了一番,才背着包袱出了城门,一路向西而去。
城西六十里有座双峰山,绕山一片密密的林子,陈康年的长子陈子邺带着一帮人昨日去了林子打猎。杜岩早摸清了他的行程,知道他今日应该回返了。
杜岩向西约莫走了二十来里,渐渐起风了,黄昏落日被尘土吞噬,天地只剩昏黄一片。
俄顷,风起云涌,大雨将至。
他站在乌云下仰头望天,只见风云际会,变幻莫测。逢此天气,他脑中念头一转,将前头的计划做了些调整。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转身去了路边的茶寮。向掌柜购买了几个牛皮水囊,盛满水,还有一些面粉,然后背着继续向西。
雨点啪嗒啪嗒砸下来,溅起地上的尘土,弥散着淡淡的泥土腥气。溅在一干锦衣华服公子的衣衫上,晕开一朵朵小花。
这一众十来个人,由四五名青年公子带着几个健奴。他们前行了约莫半里,听到叮咚水声,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湍急,水深河宽,正是穿庆州城而出的曲罗河。
这时风雨越发大了,雨助风势,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风中夹杂着枯叶、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身下的马不时转头避风雨,眼看行步为艰。
为首的青年二十七八的样子,鼻如鹰钩,满脸桀骜不驯之色。脸色却很苍白,皮肤松弛,眼下一片青影,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
这人正是庆州府赫赫大名的“大公子”陈子邺,太守陈康年的嫡长公子。
他“呸”了一声吐掉嘴里吹进的不知什么东西,低咒了一句:“这鬼天气!”
陈子邺身后落后一个马头的青年拿手挡着唇,对陈子邺道:“大公子,这样不行,得找个地方避雨。”他在脸上抹了几把,擦掉上面的雨水,道:“我记得溯河而上约莫里许地有座废弃的庄子,不若去庄中避雨。”
陈子邺点头应好。
后方一个仆从急忙甩着马缰几步超过众人,挨近陈子邺,小声道:“大公子,那里怕是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陈子邺回头看着他问。
那仆从脸色有些怪异,似乎是难以启齿,又似乎带着几分恐惧。吭哧几声,见陈子邺脸色转为不耐,忙道:“大公子可还记得柳氏的丈夫杨益,就是在前边……”
“柳氏?谁呀?”陈子邺话刚出口就记起来了,又道:“哦,就是柳林那个大肚婆。他丈夫怎么了?”
仆从暗道,果真是坏事做的太多了,连自己害死的人都不记得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有半分不敬,“那杨益不是要上京城告状去,大公子吩咐小的务必让他出不去庆州地界,他就是在这河里‘淹死’的,就在那里……”
他伸手指着东南方向,那里隐隐绰绰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庄子,河水在庄前七八丈处流过。
陈子邺拿马鞭在仆从身上敲了一下,笑骂道:“胆小鬼!有什么好怕的?别说他已经死了,就是活着你家公子我也能让他再死一次。他若是变成了厉鬼,公子我就把他捉来,也让大家见见鬼长什么样!”
“你们说是不是?”他回过头意气风发的看着众人。
几名华服公子都是轰然而笑,七嘴八舌好一阵阿谀奉承。
黑色云层压得极低,将天空遮蔽的严严实实,不过酉时三刻左右,看起来倒像是夜色降临。
一众人奔到庄前,身上俱已湿透,一个个看起来都是狼狈不堪。
那庄子不知闲置多久,破败不堪,大门早已不知被哪个流浪汉劈了烧柴。
众人长驱直入,见满院凋敝,四下长满了杂草。因为是秋季,杂草的叶子早落光了,枝条干枯羸弱,被风肆虐后,断枝败叶堆积满地。唯有正中一条道,是青石板铺成,虽然石板多有断裂,脏的看不清颜色,倒还勉强能走。
青石板道尽头是主屋正堂,两侧各有一座东西厢房。窗户已破败,门早没了,都洞开着。仅西厢房还留着一扇,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发出“吱扭吱扭”声。偶尔一下打在门框上,“啪”的一声,震得门框一抖,似乎随时都会散了架。
此时的雨渐成瓢泼之势,他们顾不上打量,匆匆忙下马,抱着头冲进屋内。仆从们赶紧将马牵进东西两厢避雨。
仆从在屋内找了些干柴,又拆了窗户,在屋里生了两堆火。
屋里随便堆放着干草扎成的草垫子,还有两个破碗,破衣烂衫,像是有流浪汉曾在这里落脚。
公子们也不让仆从动手,自己拖了草垫子也顾不上脏,在里面的火堆旁跪坐下来。仆从们就着门口的火堆,将公子们脱下的外衣高高撑起在火焰上烤。
公子们一会咒骂这大雨倾盆的鬼天气,一会说些浑话,间或评论下哪家青楼妓宅的妓子更撩人。
过了两刻钟左右,大雨仍没停下的趋势,天如泼墨,宛如深夜。
这时坐在门口的仆从听到青石板道上似乎有什么轻微的响动,似脚步踩在水里特有的声音。
没等他仔细分辨,视线中就出现了一个人。漆黑的夜色与火光交界的区域内,他头上的发乱糟糟披散着,湿哒哒结成一缕一缕,黏在脸上,乱发中露出来的脸色白得渗人。
他半低着脑袋,走路时佝偻着腰,双臂软哒哒垂着,跟脚步完全不合拍得随意轻微摆动,看上去说不清的诡异。特别是在这样的入夜时分,暴雨如注的入夜时分,更显得无比阴森恐怖。
一名仆从猛然抬头,下意识喝到:“什么人?滚出去!”
他们平时跟着主子作威作福惯了,一项对百姓没什么好话。
那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自跨过门槛。他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鞋子里都是水,每走一步,就有水从鞋子里挤出来。加上头上身上滴下来的水,走过的地方一路水痕,脚步踢踏朝里面公子们的火堆去了。
刚才那发话的仆从喝骂了一声,待仔细看清那人,忍不住浑身汗毛炸起,腾地一下摔倒在草垫上。
他满脸惊惧,却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人,只见那人径自在公子们中间坐下来,仍是不抬头,雨滴从发上不停落下来,滴在火堆旁,发出呲呲声响。
火光照耀下,他的脸惨白,双唇也是毫无血色。身上穿着的衣服脏兮兮的,被雨水浇透,辨不清颜色。观样式应该是斜襟长袍,似乎料子还不错,衣襟上隐约有暗色手绣连枝纹。有些零乱的穿在他身上,腰上系着宽宽的腰带,上面也绣着跟衣襟上一样的花纹。
他浑身散发着阴湿森冷的味道,坐在那里格格不入。但几名公子皆有些怯意,原本高谈阔论都停了下来,竟是谁都没敢开口赶人。沉默中,那人始终半垂着头,唯袖上、发上、下摆的雨水掉在地上被火瞬间蒸发的声音。
室内莫名就多了一种令人紧张的气氛,似有不安的、恐惧的的东西流动着,使众人都绷紧了心弦。
那人伸出手来在火上烤,那手的颜色白的诡异,像是在水里泡了许久。没多久他的袖子和手就不再滴水。他收回手臂,将腿也往前伸,把鞋子脱下来翻过来倒掉里面的水。
几名公子不敢明目张胆看他,只偶尔偷偷瞥一眼。只这一撇,陈子邺突然发现那人的袖子和手竟然又开始湿哒哒滴水。而鞋子里的水刚刚见他明明已经倒出了,现在竟然又溢满,不停地从鞋子里渗出去。他复又拧干袖子,倒掉鞋里的水,如此反复几次,他的身上的水似乎永远都干不了。
陈子邺的脸色跟着白起来,他往左右看看,同伴们都是一脸惊惧,显然也发现了。
那人嘟囔一句:“总也干不了……”又把手伸出去烤,突然,吧嗒一声轻响,左边的手直接齐腕掉在地上。
众人的心似乎也跟着这“吧嗒”声颤抖起来,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口冷气到了嗓子里却生生咽下,不敢真的发出声来。却见他用完好的右手把掉在地上的手捡起来,又塞回袖里,然后同时伸出双手烤两下,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沉沉自语道:“在水里泡太久,身体都烂了,烤个火都经不住。”
没等几名公子惊跳起来,他又轻叹了声,“唉!好容易找着了火,总也烤不干……阴天晴天,满身是水,真不舒服啊……”
陈子邺的仆从轻轻唤了声:“大公子……”
陈子邺和几名公子正绷紧心弦,强撑着没有惊慌失措,闻声如逢大赦,忙站起来加快动作走到仆从那边。
那仆从僵着脸,额上渗着汗珠,眼神惊惧的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他凑近陈子邺耳边,上下牙齿一阵磕碰,断断续续道:“杨......杨……死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鞋子也……小人……看着他死的……”
陈子邺身体跟着一僵,强撑着转过头去看那人。那人的双眼正好看过来,在一缕缕头发的间隙,发着森冷的光。
他突然站了起来,雨水马上从他身上流下来,他的人就像刚从雨里进来,从没烤过一样。
他抬腿刚要朝前迈步,众人就再也撑不住,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叫,顷刻那叫声像是会传染一样,此起彼伏。
他们蹿出屋子,飞一般冲进雨里,身后响起那人的声音:“别走,河里寂寞,一起留下来吧!”
他们哪敢停留,更是发足狂奔,都忘了还有马匹落在厢房。
跌跌撞撞不辨东西南北本能朝州城的方向而去,没跑出多远,陡然听到一声惊骇之极的叫声,紧接着是重物噗通坠入水里溅起水花的声音,旋即叫声戛然而止。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落水了。众人这会哪里顾得上,虽看不见,不约而同朝与刚刚声响处相反的方向跑。但双眼完好的人突然不能视物,哪还有方向感,那河又不是笔直不会拐弯的,不多会便又听见两人相继惨叫落水的声音。伴着一声声阴森森拖长尾音的语声,留下来,留下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催命似的。
一行人仓皇四散,脚步半点不敢停留,生怕跑得慢了,跟同伴一样被留在水里再也回不去。
黑暗中彻底迷失了方向。挣扎半夜,雨好歹停了,寅末时分,天空终于不像先前那样黑的浓稠了。在力气耗光、几近崩溃时,黎明这点熹微的光芒显得尤为可爱。
终于能够勉强辨别方向,手脚并用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