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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亲卫立时踏上,将王楼拖出门外,按倒在地便一伍一什打了起来。

王楼只是大声惨呼,哀告求饶,我心知其说谎,并不为所动。

只打到二十五棍,王楼已呼号道:“主公饶命,莫要打煞了小的!大将军去了镜州!大将军去了镜州。”

镜州正是我被霍威囚禁,在屏风后见到张远之地。

我心中一片冰凉,挥手让亲卫退下。

我那日所见到的竟真的是我的大将军张远。我的大将军竟已真的暗降霍威。

不对,当日所见的若果真是张远,他应该远早于我返回折州,又岂会等到我回来还未到?

此事实在不通,毕竟我在秦护梦处整整耽搁了两日,无论如何不可能比张远先回折州。到底是何事令张远耽误了行程?

我竭力思索,忽地想起霍威曾在张远面前提起过祀州,似是要他去祀州一趟。如此说来耽搁两三日便说得通了。

我令人将王楼搀走,吩咐道:“着人时刻守着城门和城外大营,一俟张远回转,即刻来报。”

我看着桌上的午膳,从冒出腾腾热气到热气隐若游丝,再到菜上油脂逐渐冻住,如霜凝露结。

一夜半日,张远竟还未归。

一道正午阳光从窗外斜斜照入,暖融融亮堂堂映在这放着午膳的桌上,光束之中粒粒尘灰浮动,纤毫毕现。若人心也能如这光束中的尘灰般纤毫毕现,世上不知会少多少烦恼?

日光仿佛自有其颜色,随时辰而自深浅,白色亦有浓艳惨淡之别,划出暖寒之分。

不知不觉,斜照的日光已变作惨淡,散出丝丝凉意。

我向窗外望去,只见已是日暮西山。

我站起身来,只觉浑身骨节僵硬,皮肉麻木。

门上响起剥啄之声,我浑身一震,只觉这声音似是催令急符,提醒我已到了不得不作决断的时刻。打开房门,程进恭立于门外道:“主公,大将军已回城,是否即刻召他前来?”

斟酌早已告终,我不再犹豫,摇一摇头,转身走到房内,从架上取下随身佩剑,一步一步走到程进面前,眼见他面上神色从诧异逐渐转变成惊惧。

我慢慢道:“你拿我的剑去见张远,说,我以擅离职守之罪,赐他自/裁。”

程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即跪倒惶急道:“大将军虽擅离职守,必有缘故!主公何不召他前来,亲自问个明白?”

何必再见,何必再问?谎话我已听得够多,实在不想再多听一句。

我将剑往前一递,程进忙跪着往后退,只苦求道:“大将军劳苦功高,请主公三思!”

我冷笑一声道:“你可知我几日前在何处见到过张远?正是在我那夙敌霍威的书房之中!你说我可还要三思?”

程进一时讷讷不能言,我高声道:“秩先!连你也要抗令,也要背反我不成?”

程进满头急汗,浑身战抖,缓缓举起双手来接我佩剑,低声道:“程进遵令。”他起身欲走,我又叫住他道:“张远若是心中不服,我准他亲自到我面前来申诉。”

程进闻得此言,略一振作,躬身应道:“是,秩先定将主公的话带到。”

冰凉的午膳已撤走,换上了香气扑鼻的晚膳。我坐在桌边,仍是不想动筷。

我是否冤枉了张远?他不在折州是否令有隐情?

但跟随张远多年的王楼已经招供,王楼岂会陷害张远?即便王楼陷害张远,张远仍可到我面前申诉。只要他合情合理说出不在折州的缘故,我仍愿信他,我不会中了霍威那贼的反间之计。

只要他来申诉。

门上却响起熟悉的剥啄之声,程进凄切的声音响起道:“主公,程进特来复命。”

听此音调,我已觉不祥,心沉如铅打开门,门外果然只有程进一人。他双眼通红,双手奉上宝剑,低声道:“大将军已奉命自裁,请主公验剑。”

我怔得一怔,茫然接过宝剑,拔出看时,只见剑锋上一抹猩红的鲜血。

张远竟真的自裁了?他竟不来我面前申诉?

他是真的降了霍威,因此无颜见我,羞愧自尽了?

我慢慢道:“张远临死前,可曾说过甚么话?”

程进沙哑着声音道:“大将军只惨然一笑,说他早该为耿将军腾出位置来了。”

他竟以为,我杀他是为了将兵权给耿无思?我看在以往功劳,即便知晓他已投降我的夙敌,仍愿顾全他的声名,不曾明说他反叛,他却不肯反省,反拿出耿无思来当借口替自己遮掩,却将我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适才见到剑上鲜血的一丝心痛瞬间荡然无存,我心中只有满腔愤怒,拔出剑来咬牙道:“将此剑传示城内外所有将领,说这便是暗通霍贼的叛徒下场。”

我将剑鞘抛在地上,再不看程进一眼,坐回桌边,举筷大吃。

似是有人在府中喧哗,但此时早已夜深,我业已歇下,还有谁人敢在这太守府喧哗?

我坐起身来仔细听时,那喧哗之声已到我卧房之外。

竟是甘允的声音,悲愤欲裂在嘶吼:“主公!主公!大将军究竟身犯何罪?你要令其自裁?”

自从认识他以来,他还从未以此口吻同我说过话,我一时竟如被摄住一般不能动不能言。

甘允又嘶声道:“大将军母病危,他这才孤身赶去了祀州,见其母最后一面!主公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令其自裁?”

大将军母病危?

我猛地起身,来不及掌灯,摸索扑至门边,打开房门,只见甘允满面憔悴,目眦欲裂。见到我面,他又重复道:“大将军母病笃,派人来请大将军务必见最后一面。大将军怕自己一走会动摇军心,这才独自悄悄去了祀州!他行前早已向我告过假,我代主公应允了的,并非是大将军擅离职守!主公为何不问清缘由便逼死大将军?”

我脑中瞬时如百千个焦雷一同炸响,只在我耳中轰隆乱鸣,丝毫听不见甘允连哭带喊,又在说些甚么。猛然间他扑通跪倒在我面前。

他旁边一人也跟着跪倒在我面前,泣道:“主公,大将军的确是因母亲病危才去的祀州,那前来报信的家丁是小人的亲戚,万万不会有假。”我这才看清这人正是大将军亲兵候华,他鼻头通红,只泪如雨下。

我只觉浑身无力,几欲瘫倒,竭力抓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颤声道:“大将军……出折州是……为了探母……不是暗通霍威?”

甘允摇摇晃晃站起身,吃惊道:“大将军怎会暗通霍威?是何人在主公面前进的谗言?”

我已觉不妙,随手指向一名举着火把的亲卫道:“你速速去传王楼来对质。”

甘允举袖抹去泪水,渐渐平息悲愤,道:“可是王楼说大将军暗通霍威?”

我点头道:“是王楼说大将军去了镜州,何况我在镜州也确实见到过大将军。”便将当日屏风后所见说了一遍。

甘允跌足道:“我早听说霍威帐下有一人擅拟音,小至禽声兽语,大至天地之音,都能模仿,伪作他人声音,更是不在话下。任是谁人说话,他只需听过一次,便能模仿得难辨真伪。主公定是遇到了此人!”

我只觉胸口闷塞欲炸,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颓然靠在门框之上,只艰难呼吸。

我竟真的冤枉了大将军!我竟真的中了霍威的反间计!

狗贼霍威!卑鄙无耻之极!

我此时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先前那亲卫一人回转,向我复命道:“禀主公,王楼人已不见。”

王楼竟果真是个奸细!我惊怒交加地道:“叫王祁起来,派五仟人一营一营去搜!全军捉拿奸细王楼!出城去追,快去!”

我想上前问候华当日他去了哪里,一步迈出却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身后有人及时扶住了我。我转头看时,见是程进。我猛地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手臂,喊道:“秩先,我说过准许大将军来我面前申诉的!他为何不来申诉?他为何不来辩白?”

程进垂泪道:“大将军只当主公一心要杀他,好令耿将军接替大将军之位,因此以为申诉也是无用……”他话未说完,已是转身走向一棵大树,跪倒树下,放声痛哭。

我浑身冰冷,忽觉喉中古怪,一股逆血已是急冲而上,喷出口来。

甘允与候华忙上前扶住我。甘允道:“主公且宽慰些,如今全军仰仗主公,主公万万要保重。”

候华哀声道:“怪只怪小的当日吃坏了肚子,主公派人来传的时候,只有王楼在,才给那厮找着了机会……”

明明都是我的错,当日屏风之后我其实便已中了霍贼的奸计。若非我心中早已认定张远背反,又怎会如此轻易听信王楼之言?

我实在是个昏昧的主公,天下尚未大定便斩去了自己臂膀,拆毁了自己长城。我还有何面目做这个主公?

甘允见我悔痛交集,此时反竭力安慰我道:“想来也是大将军命该如此,在劫难逃。偏偏其母于此时病笃,偏偏我又不得不去赵储芫处。唉,哪怕我提前半日回转,大将军亦可逃过此劫。”

他忽地发现我身上只穿了亵衣,忙将自己大氅解下披在我身上,道:“主公千万保重,莫要着了凉。”

我一把捉住他手道:“撤兵,叫言眺回积艳山。我要亲自扶柩,送大将军回乡落葬。”

大军行进于白山黑水之中,寒雨冷风更增凄凉。

我骑在白马之上,脑中昏昏沉沉,只知紧紧握住手中剑。

剑寒沁心骨,剑沉如悔意。

鞘中是大将军之血,忠臣之沉沉碧血。我亲手铸下这大错,无法弥补,不可原谅。就算找回王楼,将之碎尸万段,也无法令我的大将军起死回生。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我不配吟咏这句前人名句来表彰大将军。我根本不配做他的主公。

我明知霍威卑劣,却还是入了他的彀,明明信任大将军,却还是听信了王楼之言。想必大将军日后在九泉之下,也会是寒透了心。

一旁的甘允不停劝慰我,道:“万事万物有其命数,想是大将军的命数到了,不得不去,本不是主公之过,主公不必太过自责。大将军虽殁了,但主公毕竟亲手杀了霍威,替天下除了害,更是为大将军报了仇。大将军地下有灵,必定也是欣慰的。此番主公虽中了霍威奸计,但除贼之功光璨天地,世上百姓人人感激,地下的太子芒也可安然长息了。”

钟韶庆忽地从旁赶上,满面堆笑接道:“尚书令说的极对!不过是天假主公之手杀大将军,如何说是主公之过?如若不然,又怎会令尚书令恰好出城,又令候华恰好跑肚?主公如今杀了霍威,立下了这天大功劳,便是立时登基称帝,百姓也万万没有不服的!”

我不禁向他瞪视一眼,钟韶庆一怔,惴惴退下。

甘允也不禁向退下的钟韶庆看了一眼,道:“钟将军说的原也没错。主公为天下除了恶贼,更为萧芒报了仇,功劳远远大于过失,实在不必再为大将军之死耿耿于怀。”

我摇了摇头,甘允又道:“要说过错,其实倒是我的过错。我不该在此当口去赵储芫处探病,即便去了,哪怕是留下一名亲信腹心在城里,待主公回来时,也可将误会说清……”

一边吴悝插话道:“尚书令明着是去赵储芫处探病,实则因主公失踪,想要请赵储芫出兵攻打霍威以逼他交出主公,只是那姓赵的借口托病,并不肯发兵。”

我惨笑道:“我已失踪两月,又有谁人能料到我会突然回城?尚书令又非神仙,安能知晓霍威设下此反间毒计?我只恨我自己,明明已等到大将军回城,却不肯将他召来问一问!我实在是个昏主!”

吴悝与甘允忙一起出言安慰。我一侧首间,忽见一名将士手中持的正是大将军的长刀。

雷神刀下,人马俱碎。如今大将军却碎于我手!

我心痛难当,只觉喉中又是一阵腥甜,一口血喷处,天旋地转,就此栽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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