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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大牢打扫的很是干净,这是甄仕远自己的习惯,不管在哪个衙门任职,这衙门或者大牢这等地方不干净,就让他觉得不舒服。

圣人不是有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吗?扫天下就罢了,至少这地方干净,叫人做事什么的也舒服。

走进去的那一刻,原先在大牢的空角里支了桌椅打瞌睡的几个官差便立时被狱卒手忙脚乱的摇醒了,想来是一早便说好了让狱卒提醒的。

不过,便是狱卒自己也未料到,甄仕远一声不吭便来了大牢。

看了眼乱哄哄的从桌椅上爬起来,一脸倦意的几个官差之后,甄仕远皱了皱眉,开口道:“让唐中元带几个人过来换班,昨儿值了夜怎么不回去?”

又没入录文吏笔下的事,怎么叫值夜?

几个官差听的一怔,不过随即明白过来,大人是要放他们歇息去,立时大喜过望,很快便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多谢大人”的声音。

早说了,大人还是体贴下属的,与其在这里枯坐着,还不如回家好好歇一歇呢!

唐中元同几个官差闻讯赶来换班,待到交接完之后,才听甄仕远道要提审那个薛怀,几人听的一怔,互相看了看之后,还是唐中元站出来道:“大人,我等几个并不擅长刑讯。”

打人抓人这种事不用教,但刑讯听起来简单,实则是麻烦的,万一控制不好尺度,将犯人弄死了,轻则革职,重则也是要入狱的。

这等事从来没有刑讯过的新手哪敢放肆?

更遑论那个薛怀先前就是一副“我便不说你们能拿我怎样”的模样,这一次,不上刑,这人真能开口吗?

唐中元有些犹豫。

“无碍。”相比几个官差的忐忑,甄仕远倒是不以为然,他摆手道,“那就不上刑。”

“若是薛怀执意不开口,就扔到刑部去,看他说不说。”甄仕远捻了捻须,说着向大牢走去。

关进大理寺的嫌犯不是杀人也是别的重罪,而涉嫌杀害了一个小厮坤至的嫌犯薛怀于其中显然并不显眼,当然没资格被关进特殊的牢房,只在一旁一间普通的牢房关着。

进去的时候,薛怀正坐在石床上发呆。

甄仕远也没有废话,当即让人开了牢房的门,而后带着几个官差走了进去。

“做什么?”见几人过来,薛怀看的一怔,随即不以为然的笑了,“我不会开口的。”

“本月初三,国子监放假前夕你从国子监借走了一只弩箭机括是不是?”甄仕远没有与他在开口这件事上纠结,而是一开口便说了别的事,他伸手,一旁当即便有官差捧上了国子监的记录册。

甄仕远指着记录册上的内容道:“这是库房的记录,显示你未归还。”

薛怀抬头望了他一眼,道:“国子监开设六艺,我借弩箭机括学习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甄仕远让人合上了记录册,负着手站着低头看向坐在石床上不说话的薛怀,“你先前口供曾提到过自己在此次骊山行之前已有半月不曾离开过国子监,每日除了上课就是回学舍,你那小厮书童也做了证明,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薛怀低头根本不看甄仕远,“甄大人,你该不会是因为那小厮是被箭射死的,就怀疑是我动的手,再去寻我借弩箭机括的证据吧!”

“我不妨直言,我确实借了弩箭机括,还弄丢了,只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杀的人吧!”薛怀说着冷笑了一声,抬眼冷静的看向甄仕远,“甄大人,我在国子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虽然功课平平,却也是知道大楚律法与刑法的,那些哄骗人的说辞对我没用的。便是我因为坤至的事丢了脸面,这么一点事,就说我杀人,我是嫌犯不假,却不是什么重要嫌犯。”

嫌犯也分很多种,如他这等还没有间接或者直接可能的证据指向他是凶手的,不能以重嫌犯看待。

他是有嫌疑,可他的嫌疑不过是口头相争,且没有半点证据,如何能将他视为重嫌犯?这等通读律法,蛊惑人心的大理寺官员最会那一套,所幸他是懂的。

只要不是重嫌犯,就不能刑讯提审,他便是不想说又能拿他如何?

如此口齿清晰、条理清楚的辩解听的甄仕远笑了笑,随即挑了挑眉,道:“先前你那些个同学还说你在国子监学识平平,如此看来,虽然你六艺学的不怎么样,这刑法倒是通读的,往后不定也能以替人写状纸为生。”

说到这里,又想起山西路那个了。他记得那个曾经说过大楚查案定罪体系还不完善,有抓人的,查案的,刑讯的,但还缺为人辨冤的,他当时说要这等人作甚,那姓乔的丫头却道大有用处,可以立个状师,专门为人写状纸,上堂辨冤云云的。还曾笑言,若是大理寺没得干了,她便学着去做状师养家糊口什么的。

这薛怀一开口,便让他想到这一茬了。这人当真别的平平无奇,为自己辨状保护自己什么的倒是厉害的紧。

薛怀眼皮也不抬一下:“大人,你不必嘲讽。我知道的,我没有杀人,你奈何不了我的。”

甄仕远轻哂一声,回头看了眼唐中元,唐中元见状立时会意,很快便出去,不多时便捧着一只弩箭机括走了进来。

“你说的不错,甄某这里是不能滥用私刑,但我若是没有一星半点的证据,又怎会今日过来提审于你?”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弩箭机括道,“这是官差在离观雪台不远处的雪地深处发现的,仵作已证实,这样的机阔便能装载射杀坤至的弩箭,且在坤至死去的射程范围之内,是以,本官有理由推断这极有可能就是射杀坤至的凶器。”

薛怀脸色一白,眼神微闪:“那又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

甄仕远道:“这只弩箭机括样式虽然简单,随处可见,可木料用的是三年份的黄杨木。看折损程度应当是才用不久的新机阔,本官已寻城中木料商与工匠询问过,近一年内,定制了三年份的黄杨木,且用来做这等式样的弩箭机阔的,只有一家。”

弩箭机括虽说比不得朱砂等事物查验的紧,可却因伤人厉害,且寻常人只稍加一训练就能上手,可谓杀人利器,所以制造起来也不是无处可查。

民间也又铺子售卖这等弩箭机括用来为人防身,为防说不清楚,民间那几个铺子一般而言都会明确注明售卖去向,为的就是有人用弩箭机括害人将来追究起来说不清楚的状况。

不过相比而言,弩箭机阔这等事物除了某些权贵买来防身之外,百姓买的并不算多,是以大批量采购用来制作弩箭机阔的终究只是少数。

也只有军营亦或者衙门官府才需要大批量定制,所以,这很好查。

“不是别家,正是国子监。”甄仕远道,“本官已经托匠作监的人查验过,这只寻到的弩箭机括与国子监的属于同一批,而且其上也打了国子监的印记,绝非仿造,应当就是国子监的弩箭机括无疑。”

薛怀听的脸色一变,一下子从石床上站起来,惊道:“不是我的。”

正是因为自己先前借着律法沉默不言,所以此时听到甄仕远找到了这样一只弩箭机括他才急急跳出来辩解。

有这样明确指向的物证,他几乎可以被视作重要嫌犯了。

一般嫌犯与有明确指向的重要嫌犯是不同的。此时,他不会再有沉默的机会了,而是必须开口,不然便是上刑也要被逼着开口的。

“你自说你的弩箭机括丢了,却又在案发地不远处找到了与你一样的弩箭机括,如此证据之下,你还不想说?”甄仕远不急不缓的捻须看着他。

那姓乔的丫头说的不错,将证据推到犯人面前,让人哑口无言,乖乖说出真话真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情。

如薛怀这等人,还没有上刑的必要。

“或者,”甄仕远拉长语调看他,“你要如何证明这只用来杀人的弩箭机括不是你的?”

薛怀双唇颤了颤。

“还有,既然你早得了小厮坤至的通知,又为什么不立时上徐家报信?”甄仕远并不准备放过他给他喘息的机会,他道,“今儿我大理寺刑讯的官差不在,是以本官不准备对你用刑,你若是不说,本官便将你交给刑部了,想来刑部很乐意代劳的。”

反正,最近各部衙门都闲得很,他们大理寺还有个远在山西路的操心他们太闲,送个案子过来,一般衙门是没有这样的下属的。

对付熟知大楚律法与刑法的,就不用吓或者骗了,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明白人自知其中的严重性,自然会乖乖交待的。

甄仕远抬手打了个哈欠,便听薛怀颤着声音开口了。

“我……我说。”他道。

他说。

这就对了嘛!

甄仕远点了点头,让人将薛怀带去刑讯的牢室,若犯人都肯好好配合,他大理寺的工作当真能轻松不少了。。

待到薛怀被带进来,甄仕远敲了敲桌子,看着被绑在木架上的薛怀出声了:“薛怀,坤至是你杀的吗?”

问讯,总要一开始先问个主题。

杀人案这种案子的主题自然就是人是不是他杀的了。

“不是。”薛怀摇了摇头,而后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半晌之后,才出声道,“不过,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甄仕远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说吧!”

薛怀看了他片刻,垂下了眸子:“我先前说的都没错,只是有些事没有说。去而复返是真的,我擅用的文房四宝落在了骊山,眼瞧着天色还早还来得及一个来回,便让我的小厮跟我又走了一趟。只是,去的时候,带上了国子监的弩箭机括。”

带弩箭机括这种东西上山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观赏的。

被人这么当众取笑一番,起了歹念也是正常的,人有时候一冲动,往往便会做出一些恶事来。

“我原本带上山,是想趁着天黑看不真切,偷偷的在暗处给当众嘲笑我的虞是欢来一箭,”薛怀道,“当然,我并不准备杀了他,也没准备射杀在要害之处,只想着让他腿脚处挨一记吃个教训什么的。”

这话……甄仕远抬了抬眼,他当然不会不信,却也不会全信。

“就算你想让他腿脚受伤,可天黑看不真切,你又怎能保证没有射杀错人?又或者就巧巧的射在腿脚处,没有射入要害?”甄仕远问道。

薛怀脸色惨白,颤着唇:“面子这种事……气急之下委实大过天了,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当然,带弩箭机括上山这件事之后,他也是后悔的。

“我上山之后,他们却已在阙楼那里,原地一个不剩了。”薛怀道,“急着上山却扑了个空,我当时气急之下,便一通乱射,结果听到有人‘哎哟’了一声,吓了一跳,便连忙停了手。”

再冲动愤怒之下,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书生,没有杀过人,听到人喊,便本能的停了手。

“那人从雪地里跳出来,我认出这就是白日那个让我间接丢面子的坤至,自然没个好脸。”薛怀说着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他手里拿了我乱射在周围的几只箭,笑嘻嘻道让我帮忙做件事,否则就说我用弩箭伤人,送我去官府。”

甄仕远听的一阵蹙眉:“坤至要你做什么事?”

薛怀抬眼望来,脸色一瞬变得惨白。

“他要我明日白天带话到徐府说联桥断了,让徐府的人找人帮忙修桥。”

什么?甄仕远听的脸色微变,人也不自觉的坐直了,多年的审案经验却让他敏锐的抓住了几个关键点:白日,去徐府,说桥断了。

这……这不就是薛怀之后做的事吗?

如果说薛怀所言不虚,他还当真做到了坤至让他做的事。

“我当时听的一阵愤怒,他惹我在先,又用此事要挟我。”薛怀说着,抿了抿唇,垂眸道,“我不能让他报官,本就不是薛家嫡系的子弟,只是个过继来的,若当真报了官,我定然要离开国子监的。”

这一点……甄仕远点了点头,昨日问过薛女官之后,足可见薛怀在薛家的处境并不算好。一旦惹了事……啧啧啧。

那边说到这里的薛怀忽地深吸了一口气,对接下来即将说道的事,神情也变得微妙了起来:“我又气又怒,本能的看了眼联桥那里,见桥还是好端端的没有断,他又是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便笃定他借主子的身份作弄欺辱我,气急之下转头便走了。”

这是他去而复返的第一次上山,显然,这不是结束,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他应当是过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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