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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浩然,陈平安立即施展神通,收起那尊法天象地的巨大法相,身形逐渐缩小,如大岳,如山峰,最终敛作一丈金身。

身形飘落在云海之上,陈平安与那位坐镇宝瓶洲天幕的儒家圣人,作揖行礼,“先前走得急,没来及跟夫子报备,晚辈失礼。”

老夫子摆摆手,笑呵呵道:“发生了什么吗?我也没瞧见什么啊。”

谢狗瞪圆眼睛,张大嘴巴,这都行?咱家山主这么大一尊法相,就从你老人家眼前一路飞升过去的,没瞧见啥?

陈平安哑然失笑,本以为老夫子会客气一句下不为例之类的,陈平安沉默片刻,拱手抱拳,道:“晚辈谢过。”

老夫子点点头,各自心领了。

长了见识的谢狗,只觉得自己还要跟在山主身边,学好些东西啊。

老夫子板着脸,忍住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朝那位大骊新任国师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当年老秀才不过是跑到两座天下的接壤地,伸长脖子扬言让余斗砍上一砍。当学生的,却是直接背剑去白玉京那边砍人的。

从不窝里横,不是在剑气长城建功立业,便是去青冥天下耀武扬威。这样的年轻人,亏得是我们儒家的读书人。快哉快哉。

谢狗与那老夫子作揖告别,老夫子愣了愣,坦诚道:“白景,你就别学这个了,你自在,我却别扭。”

谢狗哈哈大笑,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老夫子定然学问高,恳请帮忙掌掌眼……”

结果被山主按住貂帽,谢狗只好乖乖将册子放回袖子,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老夫子点点头,笑道:“没什么可赠送的,那就预祝白景道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狗皱了皱鼻子,挠挠脸,“我现在晓得夫子的别扭感受了。”

老夫子微笑道:“跟读书人打交道是比较费劲,不晓得哪句话就招惹到了读书人,也不知道哪句话就让读书人会心。”

谢狗使劲点头,回头她的那部山水游记,可以借用此说,必须借用。

金光一闪,这尊精炼至极的丈余金身,穿过层层云海,瞬间归位真身。

身穿朝服的陈平安走出空旷大殿,跨过门槛,深呼吸一口气,回望一眼自己所站的位置。

先前让谢狗直接返回落魄山便是。陈平安习惯性双手插袖,单独走在去往御书房的路上。

今天的御书房小朝会,相较以往,显得比较拥挤,许多椅子都已经挨着相邻的椅子。

刚刚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兵部侍郎吴王城,仅仅是从谁将两条胳膊都搁放在椅把手上,便能从中发现极有意思的门道。

等到国师陈平安落座,此刻御书房就只空了个位置,是洛王宋睦的。

宋睦是临时从蛮荒天下赶来大骊京城,好巧不巧,有意无意,这位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藩王错过了庆典和朝会。

皇帝宋和问道:“钦天监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国师当真已经是?”

陈平安点点头,道:“已是飞升境。”

屋内一众大骊重臣俱是呼吸一滞。

怎么回事,不过是参加早朝的功夫,就变作飞升境了?!虽说无法探究真相,但是无妨,天大的好事,我们大骊真是双喜登门!

宋和率先站起身道贺,群臣自然跟随皇帝陛下一起为这位年轻国师道喜祝贺。

陈平安站起身,等到皇帝陛下落座,便有位近些年难得参加一次御书房会议的宋氏宗族皇亲,老人下意识就跟着坐下,只是突然意识到不对,便弯着腰,用眼角余光去看那位缓缓落座的年轻国师,等后者坐定了,老人才缓缓坐下,十指交错,掌心朝上,舒舒服服将双肘放在椅把手上边,却发现陈国师看过来一眼,老人便不动声色收了手肘。

陈平安笑道:“陛下,我们继续先前的议程。”

言语之际,陈平安看了眼坐在那位宗室老人身边的徐桐,这位兵部左侍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左手肘放在椅把手上边。

陈平安拉了拉朝服袍子,翘起二郎腿。

皇帝宋和笑道:“上次去邀请陈先生出山当国师,陈先生就是这样的坐姿,嗯,靴子换了,上次是布鞋,这次是朝靴了。”

屋内顿时哄堂大笑。

正式议事。

相较于大殿之上的沉默,陈平安在这边就多了些言语,极少下定论,有些问题,还会仔细询问个缘由,以及经常与人问答互换。

当年崔瀺坐在那把椅子上边,虽说算不得如何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但是崔瀺确实很少像陈平安这样给予他人一种……宽容。

崔瀺每次说事情,总是条理清晰,措辞精准,往往是既说大局,也谈细节,把一件事情的步骤,讲得环环相扣,一清二楚。

连同皇帝陛下在内,所有人都很清楚,那头绣虎,是在迁就他们。

若是心情不错,崔瀺偶尔也会开个别人需要脑子拐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的笑话。

已经是耄耋之年的兵部尚书沈沉,确实很老了,他知道自己坐这把椅子的次数不多了,自家兵部事务,有徐桐和吴王城,出不了什么纰漏,所以老人便想起了一些发生在此地、却注定不会外传的故人故事,比如那把椅子的旧主人,绣虎曾经断言,大骊需要提前做好背水两战的准备。不是中部大渎,便是宝瓶洲跟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崔瀺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不但是一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和中部的大骊陪都需要有个藩王去守着,就连皇帝陛下也有可能要守着京城和最北边的某个地方……当初说这些话的时候,崔瀺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不对,那叫自负。大概正是如此,才让旁人敢于放心吧。

小朝会结束之后,皇帝陪着国师走了一大段路程。

之后便是重臣们各自返回衙署,沈沉突然加快脚步,拉住陈平安的胳膊,笑道:“国师,说好了啊,接下来第一个登门的,必须是我们兵部衙门。”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笑道:“说话肯定作数。”

沈沉蓦的提高嗓门,说道:“诸位,可都听清楚了,谁敢耍心眼搞截胡那套,我就去堵门骂街,骂完臭不要脸的,就去国师府继续骂言而无信的。”

后边的徐桐跟吴王城,两位侍郎对视一眼,都有些……心酸。

礼部侍郎董湖笑道:“沈尚书,你们兵部功劳大,我们礼部也很辛苦的,关键是离着国师府更近几步……”

不用沈沉发话,徐桐就直接撂下一句,“老老实实排第二去。”

董湖说道:“第二?也行!”

刑部尚书马沅啧啧道:“不是有句老话叫先礼后兵,礼部变得这么怂了?”

陈平安不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停下脚步,转身言语一番,让这帮大骊王朝的重臣一个个瞪大眼睛,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先前在一条乡野小路,跟陛下一起散步,陛下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给出答案,刚好也问问诸位,听听你们的意见。”

“我们大骊若是想要争个浩然天下的十大王朝之首,需不需要重新占据整座宝瓶洲?需要,该怎么做,不需要,又该怎么做?”

当国师走远了。

群臣才纷纷从震惊中惊醒过来似的。

刚刚从通政司升任吏部尚书的长孙茂提醒道:“虽然是句废话,但我还是要说一声,老规矩。”

老人是说朝堂一切机要事务,就不要带回各自的官邸了,尤其不要随随便便带到酒桌上边去。

马沅皮笑肉不笑,跟着说了一句:“那我也再加一句废话好了,老规矩就是老规矩,希望下次小朝会,别莫名其妙就多出个空位子。”

沈沉不由得沉默许久,笑着转头,老人揉了揉下巴,看着两眼放光的徐桐,还有已经面红耳赤的吴王城。

徐桐拿手肘一顶身边的吴王城,“看架势,沈尚书是不打算告老还乡了,我们怎么办?还如何升官?”

沈沉用手指点了点他们,笑骂道:“俩王八蛋。”

御书房,皇帝宋和站在窗口,一直望向外边文武群臣的模糊背影。

陈平安返回国师府。

因为容鱼事先有过提醒,便没有人胆敢擅自离开屋子开口道贺。

最后一进院子,宋云间站在桃树下,笑道:“了不得,不得了。”

陈平安摆摆手,径直走向书房,没有任何客套寒暄。

让容鱼带来一张大骊堪舆图和一大摞的州县图,陈平安提笔在图上圈圈画画,都是地名。

容鱼发现是一条路线。

停下笔,陈平安突然问道:“国师府有没有一整套的花神杯?”

容鱼摇头道:“这边没有准备。”

虽然崔瀺也经常喝酒,但是对于酒和酒具都没有任何讲究,国师府自然就跟着随意了。

再者如果崔瀺愿意请谁在国师府喝酒,本身就是最大的礼数和殊荣,哪里用得着花神杯来增光添彩。

容鱼说道:“不过大骊国库里边肯定有存货,我这就去取来?”

陈平安想了想,“不用这么麻烦,我去花神庙那边见拨外乡客人,近水楼台的,临时买套仿品就是了。”

容鱼欲言又止。

梅花花神罗浮梦和福地花主齐芳先后造访大骊京城一事,国师府自然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只是容鱼却不觉得她们配得上陈国师的亲自接待。

崔瀺待客,不管是山上的还是官场的,一般都是在厅屋那边跟人聊天,不然至多就是让人去他书房那边秘密议事。

崔瀺主动站在门口台阶上等待客人的次数,屈指可数。若说谁能够让崔瀺见了面,走出门,降阶相迎,那叫破天荒。

由于容鱼记忆太好,她都记得很清楚。虽说陈国师的决定,不容置喙,肯定有他的谋划和权衡,但是内心深处,她确实不希望陈国师有太多的破例。

陈平安笑道:“大师兄当然是一个顶骄傲的人,但他绝不是一个会把清高和轻蔑放在皮相上边的人,之所以显得如此拒人千里,一是为了节省时间,尽量将繁文缛节减少到最少,最好是完全没有。二是故意让国师府的门槛显得更高一点,就能够让接任者好做人一些。如今的形势,当然还没到让谁躺着享福的时候,说是太平世道还为时过早,却也没有师兄当年那么急迫了,所以我可以相对随意……更加从容一些。”

容鱼既愧疚又欣喜,轻声道:“国师不必与我解释这些的。”

陈平安说道:“可以邀请长春宫修士,近期来国师府坐坐。”

容鱼点点头,就任国师接见的第一个仙家门派,此举意义非凡,一洲山上,都在看着。

长春宫当得起这份机缘。

如果不是长春宫帮着大骊王朝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说不定连卢氏王朝藩属国的身份都要保不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改变主意,“我们还是找个机会,主动拜访长春宫。”

容鱼深以为然。

长春宫虽然至今还不是宗字头仙府,但是容鱼确信很快就会是了。

陈平安说道:“我先去见客,你让翰林院曹晴朗来这边等着。”

容鱼领命离去,听见年轻国师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语。

“在历史的田地里,是稻子还是稗子,好像是需要等等看的。”

容鱼一边走一边独自思量着,宋云间闻言抚掌道:“然!”

陈平安离开国师府,一步缩地,直接到了花神庙一处庭院,施展术法变了容貌。

没过多久,容鱼站在国师府门口,心中默默计数,等待国师的那位得意学生,当容鱼看到那个身影,比起她的预期,曹探花要稍慢些现身。

领着曹晴朗走到后院,曹晴朗再次与她道了一声谢,容鱼一言不发,笑着离开。

曹晴朗快步走到屋门口,在外边一板一眼作揖道:“曹晴朗拜见林先生。”

林守一作揖还礼,相较之下显得更为仪态潇洒,微笑道:“我们是一个辈分的,不必拘谨多礼。”

若是论文圣一脉的道统辈分,他们确实是同门师兄弟。

只不过曹晴朗却是将林守一视为长辈的。

不管怎么说,双方俱是美姿容,贵公子一般的气态。比起某人,更像读书人。

林守一直接伸手拽住曹晴朗的胳膊,一起跨过门槛,直奔书桌,“积攒了些问题,要与你好好请教。”

毕竟曹晴朗早就是大骊科举的探花郎了。

不愧是文圣一脉在科场“功名”最好最高的。

林守一既然有志于科举,若是遗憾落第,万事不提,可如果高中,那么曹晴朗就该是林守一的科场前辈了。

曹晴朗有些赧颜,林守一按住曹晴朗的肩膀,让他落座,自己站着,曹晴朗愈发坐立不安,林守一已经翻开书籍,当真与曹晴朗讨教起了科举里边的门道。

曹晴朗轻声问道:“林先生,为何不与我先生切磋这门学问?”

林守一笑道:“他陈平安懂什么科场制艺。”

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林守一说道:“他只需要管好一国科举就够了。”

————

庆典已经结束,花神庙还是热闹非凡,京城的达官显贵、王孙子弟平时来此游玩,都能让那位庙祝领着逛一圈,帮着讲解花神庙的渊源和那些彩绘神像的故事什么的,今天却是难了。

花神庙的庙祝,名叫叶嫚,穿了一身宽袖长裙,是位头别兰花玉钗的貌美妇人,气质淡雅,更像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不过她嘴角有一粒美人痣,便让她一下子变得尤为妩媚了。关于叶嫚有一些个传闻,比如有说她是被某部尚书金屋藏娇在此,也有说她其实就是百花福地的某位花神,走在花园里边,便能够招蜂引蝶,总之不是香艳旖旎的说法,便是神神道道的事迹。

叶嫚今天走在最前边,领着一拨当之无愧的贵客,去往一座花神庙别院,穿廊绕梁,移步换景,最终走过一道月洞门,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喝茶的屋子,屋外的庭院内花影婆娑,人行其中,清香盈袖,真是一处闹中取静,别有洞天的好地方。

走在凤仙花神身边,酡颜夫人以心声说道:“不用紧张,又不是头回见他。”

少女花神怯生生说道:“本来还好,你这么一说,我就紧张了。”

酡颜夫人妩媚一眼,“忘了?上次隐官大人是怎么说的,紧张的时候告诉自己只管紧张,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少女花神想了想,使劲点头,“是唉,有道理!”

上次就是酡颜夫人帮忙引荐,认识了那位既是剑仙又是武学宗师的陈山主,好脾气好说话,而且学问深厚,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之后她紧张万分,迷迷糊糊的,找到了苏子门下的张文潜,老夫子时而皱眉,她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老先生时而点头,她便宽心几分,最终那位最是严肃的老夫子沉默不语,她便脑袋一片空白,只记得陈剑仙的那句叮嘱,紧张就紧张,不要怕自己紧张。

张文潜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些措辞的?”

凤仙花神便将那位陈山主……卖了。真不是她不讲江湖道义,实在是张夫子板起脸孔的模样,过于吓人了。

少女花神一边在心念默念陈剑仙对不住,隐官大人你大量有大量,一边与张文潜照实说了,是她跟落魄山陈剑仙求来的办法。

老夫子还是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不意治学最是严谨的文圣一脉,竟然如此由衷认可我们这一脉的学问,亲近苏子,出人意料,出人意料。”

在老人看来,你可以说文圣一脉的几位弟子,不谈学问深浅修为高低,只说性情的话,可以说是各有各的自负,甚至是狂妄。

但是绝不可以误会他们是如苏子这般的不拘小节、旷达豪放之辈。绝对不是。

事实上,即便是白也诗篇,陈平安也只能委婉说上一句,他只有醉酒的时候才会觉得神妙。

所以当时就在落魄山的白也得知此事,才会笑言一句,看来你们山主这辈子喝醉的次数极少。

按照约定,陈剑仙提前收了她一袋子谷雨钱,事情不成就退钱。

少女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即便事情不成,反而弄巧成拙,被老夫子记恨,大骂一通,也别退钱了。

江湖相逢就是缘,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俩谁都别怪谁啊。

其实酡颜夫人劝少女别紧张,她自己何尝不紧张?

那位隐官大人先是成为了上宗之主,她本来以为反正都是一家人了,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结果好了,他又变成了大骊国师。

少女花神小声赞叹道:“酡颜姐姐,还是你胆子大,不管见谁都不犯怵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

少女花神在心中给自己默默壮胆。虽然不确定这趟大骊京城之行,能否见着那位高风亮节的陈剑仙,她还是带了一袋子凤仙花种子,作为谢礼。礼多人不怪嘛。

本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先前她都要担心是不是直接跌到跌无可跌的九品一命了。

花神命格若是跌了品秩,一旦跌到最低,福地就会为凤仙花更换一位花神,若是下次评选仍然最低,凤仙花就要被从百花行列中撤销,各地花神庙都要搬出花神塑像的。

此次评选结果,她的花神命格,还是七品三命,不升不降。她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此次评论,竞争如此激烈,能够不降,就说明自己很强啊。

九嶷山自古多梅树,与身为梅花花神的罗浮梦,关系自然极好。

同为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就与五湖水君时常酬唱书信往来。

至于她,哈哈,这辈子还没见过几位大人物、老神仙呢。

少女花神已经想好了策略,比如见着了那位新任国师,她便找准机会,假装试探性询问一句:陈剑仙,还记得我么。

都说贵人多忘事嘛,如果对方记不得了,那就最好,她斗胆自我介绍几句,道谢一番,便可以旁听花主她们聊正事了。若是陈剑仙还记得她,花主或是罗姐姐多半便要训斥一句不得无礼,那自己接下去就可以放放心心当哑巴啦……算无遗策,的确是好计谋!少女花神偷偷低头咧嘴笑。

叶嫚在台阶附近停步,转身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到了。若有需要,知会一声,我就在外边候着。”

这位庙祝身边,除了百花福地的齐芳,罗浮梦,凤仙花神,还有捻芯和酡颜夫人。清一色的,她们都是好看的女子。

不过她们都施展了障眼法,否则以真实容貌“降真”于花神庙,一传十十传百,算怎么回事,莫非是想要跟新任国师抢风头?

罗浮梦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就要见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了。

少女花神赶紧摸了摸袖子里边的那袋凤仙花种子,再次确定自己不是两手空空登门拜访,便没有那么紧张了。

关于当年的那桩故事,为何会帮她一把,捻芯在齐芳那边得了个缘由,在百花福地看来,世间女子便是一朵花,不是花圃里,花瓶中,便是荒野上,山林间。

叶嫚移步走去厢房,跨过门槛,也不关门,她屏气凝神,站在门口附近,屋内墙上挂着一幅字,“客来茶当酒”。

她这些年来,一直想要跟某位名家求一幅字来着,例如那位开创大骊馆阁体的礼部尚书赵端瑾。

小斗方即可,就写一行小字,“今日无事”。

叶嫚幽幽叹息一声,可惜赵尚书从未莅临花神庙,无缘一见。

不晓得屋内那位身份肯定不一般的贵客,他写的字,如何?

大骊刑部颁发的头等无事牌,叶嫚还是认得的。可不可能是赝品?在今天的大骊京城,谁敢!

正屋门口站着一位黄帽青鞋的清俊青年,气态温和,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良善之辈。

他侧过身,双手抱拳,与众人微笑着说道:“我家公子已经在屋内等待诸位了。”

他象征性敲了敲门,轻轻推开门后,侧过身,等到客人们走入屋内,他便又轻轻关上门。

天地间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落在那位笑容和煦的男人身上。

站起身,陈平安笑着解释道:“真身还在皇宫御书房那边谈事情,见谅。”

齐芳嫣然笑道:“国师客气了。”

上次文庙议事,双方只能算是远远打过照面,所以齐芳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陈平安。

而且她要比罗浮梦清楚更多的真相,例如他才是那个首先说出一句“那就打”的浩然修士。

这种秘密,偏偏不能跟谁讲,必须憋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说,其实怪难受的。

就像贪杯的好酒之人,对着一杯醇酒却不能下嘴,此间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其实陈平安已经很给面子了。

本就是百花福地这边有求于人,陈平安大不了让她们在京城等着就是了。

齐芳,是一个很平常的市井名字,尤其是用在她身上,甚至还有点俗气。

可真要说寓意,也有,比如百花齐放,万艳同芳。如此说来,好像又是个十分熨帖的好名字。

案几上边已经摆好了茶具,自然而然的,由酡颜夫人接手,负责煮茶待客。她打开锡罐,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顺便快速瞥了眼锡罐底部的落款。

陈平安望向凤仙花神,主动笑问道:“又见面了,先前在张夫子那边,可还顺利?”

少女啊了一声,自己的兵法好像完全不管用啊。

还好,见她傻愣愣发呆,罗浮梦既是提醒又是帮忙打圆场一句,“吴睬,不得无礼,国师在问你话。”

看看,果然有这句“不得无礼”吧。

少女花神一下子就不紧张了,说道:“顺利,很顺利,陈剑仙的锦囊妙计,非常厉害!”

她下意识就要竖起大拇指,所幸被罗浮梦早早按住了她的胳膊。只因为吴睬一有这个动作,必然会跟上一句顶呱呱……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我也算保住了那袋子谷雨钱。从别人口袋里赚钱最难,挣着了还没捂热的钱就要立即还回去最难受。”

说了个大概能算是笑话的笑话,屋内却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也许是陈平安的这个笑话很一般,也可能是因为她们根本不敢随便笑。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世俗权力,并非都是上位者的颐气指使,或是任何场合只要一开口就从喧闹瞬间变作安静,也未必是出行之时的排场。

权力就像是一张无形的蛛网,权力越大,数量越多的蛛丝就能够蔓延更长,蛛网最边缘的那圈蛛丝,能够圈进更多的金钱,女人,座位,和他人的喜怒哀乐,人生际遇的起伏,蛛网中央地带出现的一点小小起伏,便是一层层往外扩展的悲欢离合,逐渐演变成为他们的惊涛骇浪,荣辱生死,富贵天命。

酡颜夫人盯着那只装满山泉水的炉子,水开了,沸沸作声。

收起心绪,陈平安缓缓说道:“道歉这件事情,无非是嘴上怎么说,心里如何想,以及事情怎么做。”

先前齐芳没有见到封姨的缘故,所以罗浮梦稳了稳心神,说道:“我们跟齐花主已经商量过了,首先,大骊朝廷百年之内,从京城到州郡一级的大小官邸,一切园林花木的开销,都由我们福地包圆了,我们愿意出人出钱出力。其次,每年四季,我们都会抽调出数十位花神,降坛于大骊境内的花神庙,略尽绵薄之力,为各地山川增添些许气数。如果觉得诚意仍然不够,陈国师和封姨都可以再提,在你们觉得满意之前,一天没有谈好,齐花主跟我就留在大骊京城一天。”

大骊可不是普通的王朝,占据着半座宝瓶洲。这笔开销,当真不小。

若是再往下延伸到县一层的官邸,不是福地不想阔绰一回,是真做不到。凑足神仙钱是一难,福地能够调遣人力更是难上加难。

除非整座百花福地都搬迁到宝瓶洲,所有花神,铁了心将百年光阴都消磨在大骊王朝,才有一定把握,只是这种事当然不现实。

陈平安思量此事,没有着急开口说行或是不行。

齐芳突然以心声问道:“隐官,他还好吧?”

既然她如此称呼陈平安,那么“他”是谁,就再明确不过,昔年隐匿于百花福地的刑官豪素。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豪素在白玉京神霄城修道,还是顺遂的。他本身境界就够高,几次出手也是分量足够,再加上他身份超然,毕竟有个前任刑官的头衔,豪素不说在青冥天下横着走,斜着走还是没没问题的,哪怕如今那边有点乱,豪素即便外出游历,也不会有谁主动招惹他,完全没必要,所以齐花主大可以放心。”

齐芳忍俊不禁,隐官说得谐趣,一想到豪素“斜着走”的模样,更觉得好玩。

她黛眉间淡淡的愁绪,仿佛被一扫而空。

名叫吴睬的娇憨少女花神,她憋了半天,趁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空当,她总算捣鼓出些自认客气且得体的措辞,放下手中那只刚好绘有凤仙花的花神杯,双手抱拳,“可喜可贺,陈剑仙跟大骊王朝,强强联手哈。”

齐芳有些无奈,罗浮梦则是有些紧张,跟陈平安这种大人物同处一室谈事情,必须谨言慎行,小心再小心,你不知道哪句话就犯了忌讳。

何止是言语隔着脸皮,人心隔肚皮,简直就是城府深沉,隔着千山万重水。

来时路上,罗浮梦就专门提醒过吴睬了,等到见着了陈国师,抱定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宗旨,尽量少说话,最好是不说话。

酡颜夫人赶紧低头煮茶,实则绣花鞋里边的脚指头都勾起来了,尴尬是真尴尬。

罗浮梦跟绝大多数浩然山巅修士,都是差不多的认知,可以说陈平安运道昌盛,也可以说他是苦心人天不负,但是绝对不可以将他当做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若言人生恰似万山围栏,一山放出一山拦,路上走着,就是不断闯关,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陈国师,不也是?

昔年家乡,遇到山崖书院的齐静春,绣虎崔瀺,老秀才,到了剑气长城,有老大剑仙,返回浩然天下的礼圣,郑居中……

只是出人意料,陈平安非但没有面无表情,置若罔闻,甚至都不是客客气气的一笑置之,反而同样抱拳,笑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少女挠挠头,过于实诚了,赧颜道:“陈剑仙,我如今花神命格不高,道力浅弱得很,离着圣人口含天宪、真人言出法随的境界,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陈剑仙借我的吉言,可能借不太着啊,哈,哈哈。”

陈平安跟着哈哈笑道:“无妨无妨,礼多人不怪,好话不嫌多。”

罗浮梦如释重负,见陈平安神色语气不似作伪,难道吴睬这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

一般而言,久居高位,不是浅显的盛气凌人,便是内敛的积威深重。

比如方才罗浮梦在门口第一眼瞧见陈平安,就觉得极有压力,她的脑子甚至出现片刻的空白。

捻芯有些好奇,以心声问道:“为何对小姑娘额外好?”

陈平安心声笑道:“没什么太大的理由,就只是小时候家乡那边,刘羡阳家门口有棵凤仙花,开出的花,五颜六色的,我跟顾璨都觉得很好看。”

酡颜夫人给他们一一递去瓷杯,见双方聊得还不错,她也心情轻松起来。

陈平安接过茶杯,开口说道:“有这两个条件打底子,我觉得问题不大,不过封姨会不会提出一两个额外的小要求,我现在也不敢保证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捻芯,说道:“捻芯,回头你跟齐花主她们一起去火神庙拜访封姨,就说我这边已经没有异议了。”

捻芯点点头。

吴睬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刻,仿佛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了。

齐芳闲聊到了那两部印谱,询问陈国师有无私藏的手拓本,她能否有幸借阅。原来皑皑洲有个生意经极好的仙府,选定了浩然天下千年以来的十部最佳印谱。一经刊印付梓,别说山上,在山下的销量都是惊人的。二十四花信风印谱,排在第九。是百花福地某位太上客卿的手笔。而陈平安当年亲自编订的那部皕剑仙印谱,高居第三。

可惜市面上的皕剑仙印谱,毕竟不是手拓的原钤本,无法完全体现出那些印文的风神气概。

陈平安摇头说自己手头也没有多余的手拓本了。

聊天氛围越来越轻松,酡颜夫人就彻底放心了,于是她便有闲情逸致,在心中腹诽几句。

款待诸位花神,竟然用的还是仿冒的花神杯。

市井民窑烧造之物,落在仙家眼中,说是劣质都不过分。

釉色黯淡,手感粗糙,花卉无神,字体无力……总之就没一样是能入眼的。

酡颜夫人忍不住在心底腹诽几句,隐官唉,缺钱缺到这份上啦,是不是缺心眼呐。

齐芳主动打趣一句,提及花神杯一事,她说国师下次再不合适用赝品花神杯待客了,她必须回头就送国师府几套真品花神杯。

酡颜夫人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隐官大人,怎么办,臊不臊?

可惜她到底是低估了二掌柜的脸皮。

陈平安笑着说自己就一直等花主的这句话。

齐芳好像无言以对。

酡颜夫人轻轻啧了一声。

小陌安安静静站在门外,看了眼冷冷清清的厢房那边。

这位花神庙的庙祝,是修士,但是她的境界不高,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位走了捷径的洞府境。

叶嫚其实很清楚,那间屋内,非富即贵,都是仙家,是不太可能有谁喊她做什么杂事的。不过她还是得耐心等着。

毕竟是一国国师,事务繁重,可想而知。总不能一直闲聊下去,就在齐芳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

陈平安放下茶杯,说道:“我有个建议,你们不妨听听看。”

齐芳立即心弦紧绷起来,说道:“国师请说。”

陈平安说道:“我们大骊王朝百余州,刚好对应百花福地,每个州都可以有自己的州花,州治之所建造一座花神庙,某位花神便能够享受香火祭祀供奉。这类花神庙不必规模过大,免得喧宾夺主。福地只需要提供图纸,附录有诸位花神的个人喜好、志趣,至于相关的营造费用,就不必你们掏腰包了。”

“大骊还有三十二个尚未裁撤国号的藩属。同理,可以选出自己的国花。”

“若是觉得此举可行,那么州花也好,国花也罢,也要看你们与地方州、藩属国的是否投缘,总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香火祭祀一事,最骗不了人。不管是谁一厢情愿,香火是无法持久的。所以可能就需要诸位花神亲自走一趟大骊疆域了,届时大骊京城和陪都的礼部,以及诸州驻军,都会有相关官员,负责为福地花神保驾护航,挑选有眼缘的各州和藩属国,这类官员,数量不会太多,如果有必要的话,大骊朝廷还可以临时设置一座衙门,比如由一州学政领衔跟你们对接具体事务,这个衙门,至多一年期限,就会立即裁撤掉。”

“你们尽快给我一个结论,如果觉得不可行,不用多想,绝对不会影响到先前的双方决议。”

“如果觉得没问题,那我就直接将此事放到御书房小朝会去提一提了。”

坐在最边上的捻芯除了举杯喝茶,始终是闭目养神的模样。

酡颜夫人大为惊讶,隐官大人早年走江湖,不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吗?只说昔年一趟梅花园子,打秋风的手段,她可是领教过的。

齐芳沉吟不语,虽说心情激荡不已,但是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反复权衡。罗浮梦微微错愕,竟有此等好事?

凤仙花神目瞪口呆,莫非自己也能在百花福地之外,单独立起一座祠庙啦?

酡颜夫人看了眼神色平静的隐官大人,先前她还觉得他成为了大骊国师,百花福地肯定就要束手束脚,至少担任太上客卿一事,就不好谈了。

不曾想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齐芳她们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这还是小事,其实成与不成,都无所谓。”

此言一出,哪怕是心大如吴睬,都要下意识坐直了。

陈平安说道:“此事跟桐叶洲那条尚未开凿完毕的大渎有关。”

别说是齐芳罗浮梦她们,便是捻芯都是一头雾水,总不能是狮子大开口,变着法子跟百花福地借钱吧?

桐叶洲大渎完工,就需要“封正”了,届时必须有文庙圣人亲临。

刚好老秀才合道三洲地利,桐叶洲就是其中之一。

齐芳笑道:“国师放心,我们百花福地若是能够共襄盛举,荣幸至极。”

陈平安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是想邀请你们去那边,在桐叶洲打造出一条人间万年未有的百花之渎。”

百花之渎!

想要促成和做好此事,难度再大,总不如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更大,后者是实打实的无中生有。

一旦做成了,就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场“锦上添花”。

能够稳固山川气运,大渎两岸,就可以减少旱涝灾害,会出现更多的鱼米之乡,百姓们五谷丰登,年年饱暖。

罗浮梦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伸手使劲抓住身边齐芳的胳膊,以心声说道:“花主,绝对再不可犹豫了!”

齐芳神采奕奕,百花之渎!只是想象一下那幅未来出现在人间的画面,百花开遍大渎两岸,她便心神往之!

“除了虚名和美名,中土文庙那边,也会记你们一笔实在的功德。”

陈平安只是神色平静道:“这就是我的报酬,仅此而已。不过邀功一事,你们若是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或者说是你们提了,结果文庙那边给的功德比预期少了,那我亲自去中土文庙,帮你们讲讲道理,讨要一个公道。”

酡颜夫人怔怔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若是在文庙那边讲不通道理。”

陈平安顿了顿,自嘲道:“我能如何?没奈何。”

陈平安笑了笑,“做大买卖,哪有不冒风险的。”

齐芳这次岂会有任何犹豫含糊,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神色,斩钉截铁道:“国师,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决定,不必返回福地议事,这件事,我若是不答应,错过了,那我齐芳就一定是百花福地的罪人了!”

“不必谈钱!”

这桩堪称泼天的富贵,若是在她齐芳手上错过,那她就可以直接卸任花主了。

“国师,我们就这么决定了?!”

不止是齐芳,其实是整座福地花神,都有难以言说的心结。

那就是竹海洞天的口碑,青神山夫人的声誉,在浩然天下,始终要高过百花福地一头。

上次文庙议事,青神山夫人同样参加了,齐芳远远看着后者那种对谁都极为疏淡的神态,齐芳既嫉妒,又佩服,更是失落。

罗浮梦完全可以想象,这条“百花之渎”,将来一定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浩然十景之一!

陈平安淡然道:“先别把话说得太满,喝不喝得上庆功酒,会不会半途而废闹个不欢而散,现在都还是两说的。”

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齐芳悚然一惊,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下来,至少要让陈国师认为自己是个可以一起谋事的。

陈平安说道:“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捣浆糊充好人,真到做事情的时候了,这里那里磕磕碰碰,全是问题,都是恶人。”

齐芳点头道:“必须如此。”

陈平安眯眼道:“做事务实这一块,我们大骊王朝自称第二,整个浩然天下就没谁敢说第一。所以我们双方真要合作了,一次两次的抱怨,甚至是吵架,我很理解,完全接受,双方达成默契,总要有个过程。但是我不希望你们三番五次来我这边诉苦,告谁的状。既然要做实事,尤其还是有机会得个‘事在当代,功在千秋’美誉的好事,那么大骊王朝也好,百花福地也罢,我们谁都别太娇气了。”

“若只是落魄山陈平安跟你做买卖,当然可以好说话一些,亏本都不怕,可以解释成一句‘毕竟是好心’。”

陈平安身体后仰,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毕竟我只需要对一座落魄山的谱牒修士负责,出了纰漏犯了错,我自信还是可以兜底的。”

“但是身为大骊国师,我要对整个大骊王朝负责,也要对桐叶洲大渎两岸的百姓负责。”

陈平安挺直腰杆,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对面的齐芳和罗浮梦,“谁让我为难,尤其是让我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悔,谁把一件原本可以各取其利的好事,硬生生做成一塌糊涂的坏事,我就让他知道什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难过的年关。”

屋外的小陌眼神温柔。

厢房那边的女修,她还在考虑要不要与那位客人冒昧讨要一幅字,若是字一般,就挂在厢房,如果写得好,就挂在正屋。

屋内。

吴睬有些害怕现在的陈剑仙。

酡颜夫人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捻芯倒是不觉有任何不妥。

等到脉络清晰之后,捻芯便晓得这桩买卖的源远流长了,陈平安其实没有明说,但是相信百花福地那边也懂,陈平安就是要借助百花福地在中土神洲的影响力,以及这条百花之渎的出现,百年千年,源源不断,带动更多的山上修士去往桐叶洲。人都去了,财路就有了,人气与财源都有了,那么残破不已的一座桐叶洲,就会渐渐有了一股生气,一洲山河就像……枯木逢春。

大概这就是他那位师兄,崔瀺事功学问的厉害之处?

齐芳站起身,后退三步,竟是作揖行礼,“我替百花福地,谢过陈先生教诲!”

罗浮梦和吴睬,甚至还有酡颜夫人,她们都同时站起身,与这个男人由衷道谢。

之后陈平安率先走出屋子,兴许是阳光刺眼的缘故,伸手在眉间遮了遮。

小陌跟在双手笼袖的公子身后,他们走下台阶之时,庙祝女修快步走出厢房,轻声道:“贵客留步。”

陈平安停下脚步,从袖中抽出双手,笑问道:“有事吗?”

叶嫚柔声问道:“能否冒昧问一句,客人贵姓?”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姓陈。”

叶嫚好像有些遗憾,赧颜道:“那就是我认错人了。”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只是笑道:“无妨。”

离开花神庙,跟小陌一起走在依旧热闹的街上。

陈平安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问道:“小陌?”

小陌却是心有灵犀,知道自家公子想要问什么,答道:“公子以后也会是好人。”

小陌补了一句,“我们都在跟随。”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这样啊。”

师兄崔瀺事功学问的根只之一,就是回报。

诱人以功名利禄,你就要给他足够的升官发财,官帽子够大了,就给谥号,让官史立传,或是让他们看见真金白银。

诱人以仁义道德,你就要给他施展抱负的门径,不论是文坛声望士林清誉,还是治国平天下的愿景,都要给到他们。

诱之以大道长生,你就要他足够的天材地宝,灵书秘笈,仙家重器,要让他们稳当的层层破境,一步步登山往上走。

满足他们的野心和欲望,给予他们心中向往的自由。

根只之二,就是让所有人既怕且敬,永远见我如见“未知”。

根只之三,就是……独行,孤单。大概真正的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明。

走着走着,看见宁姚就站在不远处,啃着一串冰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一串,她抬起手,晃了晃,等待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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