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平湖的声音清脆稚嫩,但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秀气的小脸上却散发出一丝乖戾的气息,让孔德洪感到不寒而栗。
此时左宗棠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似乎忘却了亲信部下刘璈已然人头落地,他和刘璈之间的那些信件,此时到了何等人的手中。
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暮色将至,赤褐色的云团团滚动着,在晚风催动之下,不情愿似的缓缓南移,殷红如血的夕阳渐渐落下山去,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此时的总理衙门,已经变得冷清下来,再没了白日里的忙碌。
西院内的一间小屋里,恭亲王和文祥正相对而座。坑上的小木桌上,仆人将一干小菜,几个点心摆上,并温了一壶酒,退下之后,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待到仆人将门关好,二人便开始闲聊了起来。
“文相这几日可是有心事?”恭亲王关切的问道,他印象中的文祥一向冷静自持,言谈举止间山水不露,而这几天共事下来,他却总是能从后者的脸上读出几分无奈与沉重,甚至偶尔还有些无可掩饰的淡淡忧伤!
“心事一直都有,”文祥伸出根手指揉了揉略有些疼痛的太阳穴,叹息着说道:“王爷可知,从这一仗开打,我这心便一直悬着,直到今日,也未放下。”
“而今台海已然大胜,文相所忧者为何?”恭亲王望着脸上阴晴不定,神色不断变换的文祥,不由得担心的问道。
“此次台湾之役,败了则有大忧,胜了。亦无多少可喜之处啊!”文祥感叹道。
“文相何出此言?”恭亲王惊问。
“这些日子言官们参劾林义哲的折子,王爷不都是看过了么?”文祥看了看恭亲王,不动声色的伸出手取过酒壶,给他斟上了一杯酒。
恭亲王想起了这些日子清流言官们上的折子,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怒色。
在林义哲率领船政水师全歼日本海军之后。已经奠定了中国的胜局,一时间朝野闻名,很多官员上书朝廷请求褒奖林义哲和前敌有功将士。民间士子也纷纷撰文称颂不已,然而就在这样的胜利的喜庆气氛下,不和谐的声音也一直没有停歇。
就在东海海战胜利的消息传入北京的当日,大学士宋晋便上书朝廷,指责林义哲“输给台地西洋火器,收买牡丹社生番为其私役,任由生番戗害同族。致倭人以为有机可乘。悍然入寇”。并且说“日人本无意与中国为难,只因其民受害,而中国无力惩办凶首,故兴兵问罪生番”,是“为保民起见”,林义哲有意激化矛盾,“至干大戾”。是为了“立一已之私功,贪朝廷之封赏”,要求对台海战事的起因进行“详查”,以“明其功过”,“再行赏罚”!
宋晋的折子一上,清流言官们象是得到了一个信号,立刻纷纷跟进,指责林义哲“妄开边衅”、“误国病民”,更有甚者,竟然有人指责林义哲歼灭日本海军是为了给船政造势,向朝廷显示蒸汽轮船的重要,以便于向朝廷伸手要钱!
恭亲王恨恨道:“这起子所谓的‘清流’,当中外有事之时空言盈廷,杳无实策!及军事甫定,则当政办事之人创一事则群相阻挠,制一械则群讥糜费,当真是庸言误国!”
“是啊,且不止此,纵使不为这些宵小所阻,也不过是临事点缀,稍加裱糊而已。”文祥叹道:“制械也好,水师也好,于我大清而言,都不过是粉饰一新而已,即便偶有小成,却也难当真算得上是自强之途!”
“点缀、裱糊、粉饰?”恭亲王几乎是有些愣忡的重复了这几个词汇,良久,方才苦笑着道,“这是林义哲上的折子里的话吧?”
文祥点了点头,“正是。此子所言,当真是切中时弊!”
“当日文相言欲求其一张门生帖,我还颇有不解之处,今日听文相一言,方知中堂果然目光如炬!若论对我大清积弊洞察之深,舍文相之下,便是此子了!”
对恭亲王发自内心的赞叹,文祥却只能报之以略显尴尬的一笑——如今的大清朝战胜了日本,在洋人眼中仍然是“睡狮”一般的庞然大物,而当此举国懵懂之际,能看出国之隐忧并作此振聋发聩之言的,自然是凤毛麟角。
“夫日本东洋一小国尔,新习西洋兵法,仅凭铁甲船二只,竟敢藉端发难!而我大清竟不能威而却之,真是殊堪痛恨!而侥幸得胜之后,言官竟又有上书请举十万精兵渡海东征之疏!”文祥叹道,“以今日之情势,日本与我大清再战,恐不过是早晚间事!究其根本,似兴海军、造铁路等,都不过是练兵、简器、造船等权变之术,细枝末节,若要当真力图自强,使我大清能屹立于今日这大争之世界者,惟有力破陈规,施行变法耳!”
“此次和谈,林义哲来函称,必要日本割地赔款,削其国力,以为今后之计,文相何言日本与我大清再战,不过早晚间事呢?”
“日本此次虽遭重挫,元气未伤,且其举国上下皆讲求变法,国势蒸蒸日上,而我大清自海上有事以来,历经多次挫折,抱残守缺,始终如故,此次战胜日本,则更增骄气,不思进取。”文祥道,“纵能割得日本一二处土地,索得些许赔款,有何益处?而日本经此大挫,必当举国引为大耻,奋力追赶,数年内必有大成!此消彼长之下,王爷以为,日本再行入寇的日子,还会远么?”
听到文祥的话,恭亲王不觉后背有些发冷。
“文相所言极是,成法已然不能制敌,欲制强敌,须当变法!”恭亲王沉声道,“易曰:‘穷则变,变则通。’盖不变通则战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变法说起来容易,可要真做起来,真可比入刀山火海一般啊!”文祥觉得二人闲聊的气氛变得过于沉重,自嘲似的笑了笑,“只怕你我不堪重负。还得要他们这些小的来帮着!”
“对于这变法,文相是不是有了……”恭亲王看着文祥深陷的双眼,似有所悟。
“一切都等林义哲入了京再说!”文祥笑了笑。说道,“来,王爷请喝酒!”
差不多同时,在天津城,也有两个人在做着一样的闲聊。
夕阳已经沉落,西边那一片金红的晚霞余辉已消失的一分不见,碧澄澄的天上新月皎洁。将水银似的月光柔和地洒落在驿道上。
李鸿章与林义哲一前一后。脚步笃笃地沿着驿路缓缓向前。而几名背挎长枪的淮军兵士和船政海兵远远的跟在后头,尾随在二人身后以行护卫之责。
“鲲宇……”走在前面的李鸿章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义哲抬起了头,迎上了李鸿章关切的目光。
“你的心好象乱了!”李鸿章望着林义哲,月光映照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林义哲嘴角的细小水泡和有些深陷的眼窝。
而他原本清秀的脸上,也有了风霜刀刻般的痕迹!
看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所经历的一切,李鸿章禁不住叹息起来。
听了李鸿章的话。林义哲心下一凛,他知道自己的心绪的确是略乱了些,虽已着力掩饰,但却没料想还是被李鸿章一丝不漏的收入了眼底。
现今战事已毕,而额绫故去带给他的内心伤痛,却仍未消散!
“这几日是有些心神不宁……”林义哲不能和李鸿章吐露心事,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战事已毕,而群谤又至,正不知如何应付,颇有些心力交瘁之感。”
“呵呵,鲲宇多虑了,清议值几文钱?”李鸿章笑着伸手拍了拍林义哲的肩膀:“你这一场大功,岂能因为清议而湮灭无闻?不过,小人之暗箭,却是不可不防……”说到这里,李鸿章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已转为庄重,“你斩了刘璈,可是大大的给了那人当头一棒,以那人之心性,是绝然不会放过你的!所以皇太后皇上那里,便要做足功课!”
“少荃兄可否教我这功课一二?”林义哲笑了笑,问道。
“你之前便得罪了那班清流,这一次又敢为天下之先,触怒左氏,但只要皇太后那里下到了功夫,他们便动不得你分毫!”李鸿章道,“皇太后天性慈蔼,最重情义,你先前的底子已然打得极好,这一次只需动之以情,便万事顺遂,无人可阻碍于你,便是左氏阿瞒本色,亦当无能为力!”
“我听宫里头的人说起过,皇太后听说采木番民死于日军之手极多,甚是悲悯,称之为‘义番’,你不妨便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必要时,秦庭之哭亦未尝不可。”李鸿章似乎是觉得自己给林义哲出了个有些馊的主意,自嘲似的笑了笑,“这当中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好就行了。”
“少荃兄之言,我记下了。”林义哲立刻明白了李鸿章的意思,也知道他只提番民不提额绫的事,是怕自己伤心,不由得心中阵阵暖流涌动。
“此外,六爷和文相那里,你也要下下功夫。”李鸿章说着,又点了林义哲一步,“文相对你很是看重,你此次进京觐见,不妨去拜一下文相,没有坏处。”
“早有此意,只是不知文相可否愿意见我……”林义哲略一迟疑,说道。
对于文祥,熟悉历史的他并不陌生。
文祥是清朝中央政府中著名的洋务派首领之一。咸丰皇帝病死后,文祥与其他大臣疏请慈禧、慈安两太后垂帘听政,并简派近支亲王辅政,协助奕忻、慈禧太后发动辛酉政变,处死赞襄政务王大臣肃顺等人。1862年(同治元年)擢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兼署兵部尚书,并任内务府大臣,兼都统。1865年署户部尚书,率神机营赴东北镇压王达、马傻子起义。1871年授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次年,为体仁阁大学士。光绪皇帝继位后,晋武英殿大学士,专任军机大臣及总理衙门大臣。曾与奕忻等奏请办理海防六事。即“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
《清史稿》载:“咸、同之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文庆倡言重用汉臣,俾曾国藩、胡林翼等得展经猷,以建中兴之业。其功甚伟。文祥、宝鋆襄赞恭亲王,和辑邦交,削平寇乱。文祥尤力任艰钜。公而忘私,为中外所倚赖,而朝议未一,犹不能尽其规略;晚年密陈大计,於数十年驭外得失,洞如观火,一代兴亡之龟鉴也。宝鋆明达同之。贞毅不及。遂无以镇纷嚣而持国是。如文祥者。洵社稷臣哉!”对文祥的评价,不亚于曾国藩。光绪皇帝曾称赞其人“外交内治,无不尽心筹划,实为股肱心膂之臣。”英国驻华公使布鲁斯也说:“从未遇见过比文祥更聪明的人。”著名学者蒋廷黻则称其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政治家,盛赞其“品格可说是中国文化的最优代表”,将其视为与恭亲王、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列的“五大领袖”。丁韪良也说“他影响之大。同时代的中国政治家中无人可比。只要他活着,总理衙门的全部动力都来自于他,他智勇双全,如能活得更长久,他肯定会使这个国家发生更深刻的变化。”在梁启超看来,19世纪60年代是“文祥和沈桂芬的时代”。
对于文祥这位和曾国藩齐名的一代名臣,他一直十分佩服,而且通过李鸿章的关系,他现在也已经能够和恭亲王文祥搭上了线。但和他们的直接联系,却是没有的。是以听到李鸿章要自己前去拜见这两位在清朝中央政府的洋务运动领袖,心中自然不免忐忑。
“你便放心去好了!”李鸿章似乎猜到了林义哲的心事,笑着说道,“文相定然不会拒而不见!我可是听说,文相有意管你要一张门生帖呢!”
听到李鸿章的话,林义哲不由得愕然。
文祥想收自己当门生,这可是他从来没曾想过的!
“此事不必急在一时,若是文相果有此意,你以后的事便好办得多了。”李鸿章道,
“多谢少荃兄提醒。”林义哲感激道。
“天下的事情,不过事在人为罢了!”李鸿章道,“关于现下和局,皇太后皇上问起,你也当有所准备才是。”
“少荃兄所言甚是,这里我预先做了些功课。”林义哲笑了笑,说道,“只是传将出去,只怕又落得个‘媚洋’的骂名。”
“你是打算拉洋人的虎皮,玩弄纵横之术压制日本了,倒也不错。”李鸿章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问道,“你是如何想到这里的?”
林义哲望着李鸿章,微微一笑:“不知少荃兄还记得否,当年是如何带淮勇入沪的?”
李鸿章的一双眼睛立时一闪——同治元年,因为那位“九帅”曾国荃执意要取破金陵的头功,拒不接受其兄曾国藩要他率兵救援被太平军围困的上海的命令,李鸿章奉师命回乡组建“淮军”援沪。而当淮军方一成军,便立即分7批乘坐上海士绅花18万两白银租来的英国轮船,经由太平军严密设防的南京防线,沿长江在一路直抵上海!
而当搭载淮军的船队经过南京江面时,驻守在两岸堡垒上的太平军将士个个剑拔弩张,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轮船上的淮军,但却因为有外国轮船这张“虎皮”掩护而不敢开枪,淮军这才得以安然抵沪……
洋人的虎皮……
“鲲宇的意思是?……”李鸿章看着林义哲,若有所思的问道。
“这也是得了日本人的办法,日人此次侵台,便试图拉美国下水。”林义哲目光幽幽的继续道:“今日中国之情势,欲求振作,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和戎一道,除与各国守约和好之外,还可联结一二国以为外援,否则,以朝廷内外之掣肘重重,单凭我等之力,欲行变法,其难不啻于登天,而既然堤内有损,何不堤外补之?”
“依鲲宇之言,该当如何补之?”李鸿章容色不动的追问道。
“少荃兄于西洋之情势当有所知,今日之西洋,便如我中华之春秋,群雄并起,逐鹿天下,且各大强国均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广行合纵连横之策……”林义哲的一双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少荃兄国学深厚,自当明白。何况日本人用得了此策,我大清如何用不得?”
“原来如此……”李鸿章连连点头,此时他已然明白了林义哲心中究竟做的是何种打算。
“此策虽好,然恐不能为皇太后皇上明言耳……”李鸿章沉吟道,“不过文相和六爷那里,倒是不妨……”
“文相和六王爷那里,只怕也不好明言。”林义哲道,“这只是我一些粗浅之想,说与少荃兄知道……”
“不然,文相曾说起过,日本这个题目,待要如何破解,想听听你怎么说,你这个办法,正好可用来破题!”李鸿章目光灼灼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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