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郝铭恩和郝母受尽郝父打骂,还屡次要郝铭恩停学。但有义务教育法在,上面一压下来,村长就会来家里批评教育,郝父第二天就放郝铭恩上学去。上高中时,郝铭恩很担心郝父不让他上学,但高一上学期风平浪静。正疑惑,参加完家长会的郝父才知道义务教育阶段是小学和初中,不是小学和整个中学。回来就说不让郝铭恩上学了,要让他打工。是他妈妈一次又一次挨着打,藏钱给他交学费,欺瞒着郝父也要让他上学。
他看着她挨揍,忍不住要反抗,她死死抱住,不让他动手,她怕郝铭恩打不过他。郝铭恩哭着说自己不念了,母亲对他生气,说他没出息,书念的这么好,就该拼着好脑子走出这个穷苦的地方。
高中毕业后,他再没向家里要过钱,也没有时间回家看看母亲过得怎么样。在校园里,他遇到了跟他一样勤工俭学的女孩,满心以为毕了业就能在一起。结果毕业前夕见了家长才知道是个富裕人家的女儿。他们一边对女儿恩威并用,一边对郝铭恩软硬兼施。最终他带着女方家给的十万块钱,只能逃离了那座向往扎根的城市。
回到家的郝铭恩性格阴晴不定,要么低落到几天都不起床,要么暴躁地摔摔打打跟他妈妈发脾气。他父亲吼他,他倒不说话,但也不悔改。父亲看着壮实的郝铭恩,扬了扬手,拳头还是没落下去。
没几天,郝母趁郝父出门杀了只鸡,要给郝铭恩补补。她不懂什么心理问题之类的,只知道多吃几口好的,吃饱了,人就精神了。郝父回家后,大发雷霆,追着郝母打。本来郝铭恩没想出去,蒙着头继续躺在里屋没动。可听到郝母隐忍不下发出的痛呼声,才忍无可忍暴躁起身。出门一看,母亲坐在地上双手护着头,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大拳头一下又一下落在头上、鼻子上、嘴巴上、眼睛上,早已打出了血。
郝铭恩看了一眼就出去了。本来郝父看他出来有些发怵,郝母也有些希冀。但看他出去了,他们的眼中同时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继续着暴打的场景。没一会儿,郝父又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回头一看,郝铭恩拿了条胳膊粗细的棒子,正指着他站着,什么话都没说。
郝父咽了口唾沫,心想还能突然翻天了不成,打完这婆娘再解决你。回头又一拳刚要落下,手上剧痛传来。郝铭恩一句话没说,劈头盖脸地打,也不管会打到郝父身上的哪处,更不管郝父的谩骂和求饶。
郝母看着凶神恶煞的儿子,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郝父,吓得呆立原地,不敢动弹。
没一会儿,郝父就被揍的鼻青脸肿。棒子再落下,竟然生生折断。郝铭恩喘着粗气,扔了棒子,仍不解气,左右找趁手的物件。郝父得空刚要出门,身后就挨了一下。他被这股大力冲得跌到外面的灶间,忙回身护着自己,结果刚抬起手,就看到家里的凳子落在小臂上。“咔”的一声,郝父以为是凳子又折了,刚要起身趁着空档跑出去,剧痛便传来,疼得他冷汗涔涔而下。
他哎哟的痛呼着,大声疾呼救命啊杀人啦之类的。郝母这才醒过神,一把抱住郝铭恩,将又要落下的凳子推偏了,砸在红砖铺的地板上,凿出了个坑,露出了干净漂亮的红砖原色。她用尽力气,往后拉开郝铭恩,跑上去捂住仰躺在地上托着右臂的郝父嘴巴。
关键时刻,郝母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落下,视线模糊,呼吸不畅,耽误了她不少精力。她埋怨着自己,眼睛瞟到旁边的菜刀,一把抓过来架到郝父的脖子上。
声音颤抖而脆弱得说:“你再敢乱喊,我就杀了你。你敢害我儿子,我就跟你一命抵一命。”哽咽激动间说得断断续续又语无伦次。
郝父不信她有这样的胆色,只想叫人过来赶紧制住郝铭恩,又大喊了一声。郝母本来就颤抖的手,往前送了送,抵在脖子间,蹭出了血丝。郝父疼痛间吓得“啊——”一声大叫,精神紧绷的郝母一下将菜刀高高举起,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砍下。
这一切发生得过分迅速,等郝铭恩站定身子,往前看时就看到母亲送了送菜刀,下一秒就要拿起来砍下。郝铭恩不顾一切冲过去,将母亲撞倒,菜刀落在郝父左耳三寸远的红砖地上,蹦起来的红砖飞沫散了几颗在郝父身上。郝母闭着眼,拿起来又要砍。郝铭恩费尽力气拉扯着将菜刀抢过来,将母亲抱到炕上坐下。郝母这才睁开眼睛,在郝铭恩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
郝铭恩的眼泪也跟着出来,滚落到郝母脸上。他将她放好,拿了毛巾,打湿了回来给她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
郝父还躺在外间地上,仰躺着看屋顶,连他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空洞的眼神和惨白的脸色,看着像死了。郝铭恩看着他双腿间的一滩水,嫌恶得皱皱眉,洗了毛巾回去给他妈妈擦脸擦手。
那天,郝父在断臂的剧痛和郝铭恩的严辞下,终于长了记性,直到郝铭恩入狱都没敢对郝母动手,连大呼小叫都不曾有过。郝铭恩是想让郝母离婚的,可郝母的去处成了问题。郝铭恩结婚前,自己都无处落脚;结婚后,总不好意思把他妈带到家里,他妈没见识又没本事,他觉得还是跟着郝父更好,只要他不打她了不就行了吗?
郝铭恩在一阵紧张激动的殴打后,终于激活了生活的欲望。他吃了母亲炖的鸡,第二天打包了行李去了省城。郝母从此更加坚信自己的保健心得了。
到了省城,他看着银行卡里的钱,想到家里的两间瓦房和父亲紧紧攥在手里的小一万块钱积蓄,心态终于发生了变化。他喝着人生第一杯咖啡,生来第一次对贫穷感到羞耻,对金钱有了切实的欲望。从前的他是个自诩莲花满怀信心和理想的有志青年。他知道依靠自己的双手总会创造幸福生活。可分手回到省城的他却变成了十足的投机主义者。
他要尽快堆积财富!
有了这样的欲望之后,他开始发现底层人士奋斗的困难。想要几年间就成为有钱人实在是太难了。没钱没背景的他,既无法专注于工作,也不敢痛快辞掉那份“鸡肋”工作。
他需要有个贵人拉他一把!需要借东风,才能上青云。但世上本就是千里马好找,伯乐难寻。上天无门的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好皮相,开始留意起身边的“贵女”。
他狡辩道,我的贵人是我妻子罢了。谁说贵人就不能是女的?
看着叶黎安无语的样子,他定睛好好看了看她,对她说:“她跟你们不一样。她大学时候打工是为了给各种慈善事业捐款。她有理想,有能力,还心怀天下,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女性。”
叶黎安无语地翻了翻白眼。
爱你的人,怎么都会爱你;不爱你的人,你怎么样都不会爱你。她早已不纠结于他的心意。
叶黎安正想走,郝铭恩的梦境变幻成与他初恋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看着青春正派的男孩那么开朗阳光,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郝铭恩。那个女孩的脸是模糊不清的,显然郝铭恩都忘了那位初恋的样子。
其中,有一段记忆细节十分深刻。年轻的男女出校门发传单,工作过午间人流高峰期,早已错过食堂的饭点。还未获得报酬的两人,全身上下只有六块钱。到了小吃店,点了份四块钱的葱油拌面和两块钱的葱油饼。女孩说自己不饿,吃了半张饼,将拌面和另半张饼给了郝铭恩。郝铭恩推了几下,女孩坚定地说自己吃饱了,郝铭恩只好吃了。他看到了女孩吞咽口水的样子,想起她说早上也没吃饭。他低头扒着面,眼中有两颗泪拼命挣扎着要滚下来。
成年的郝铭恩走到叶黎安身边看着那对年轻男女,说:“就是这一顿饭,让我这辈子认定了她。我在心里发誓,我一辈子都要对她好。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把所有锦衣玉食金银玉器都送到她面前来。”
“后来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孩,想法没变?她虽然现在没吃,但是回到学校就有钱吃好吃的,或者回趟家也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郝铭恩摇摇头,微笑道:“她那天为了挣全天工资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晚上结了账我们才吃了顿饱饭。就算她有钱,她那天中午真的是饿着肚子把吃的给了我。难道这份情不够真挚吗?”
“那你不要吃,给她吃点啊。”
“我当时推脱了一下,但后来是觉得在外面推脱难堪,而且我哽咽地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低头扒饭。”
“你后来见过她吗?”
“没有,她出国定居了。听人说嫁了个瑞士人,过得不错。有一年大学同学聚会,我当时已经是叶家女婿,本来想着去让他们看看自己过得有多好。但听说她也在,我就没去。”
“为什么?”
梦中的郝铭恩脸上红了红:“我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我不想玷污她记忆里的郝铭恩。”
叶黎安长舒了口气,终于将她这辈子的感情和婚姻画了个句号。说到底,所托非人罢了,都过去了。
此时,郝铭恩的母亲又闯到他的梦境。她看着叶黎安点点头,转头微笑着问郝铭恩过得好不好。
叶黎安突然意识到这是她遇上的第一个阿飘同伴。她激动得想问问她,关于做阿飘的心得和转世的事情。但郝母似乎很急,没空理她,叶黎安就在一边耐心等着。
郝母终于跟他说完话,郝铭恩在梦里跪在地上向母亲忏悔。他在听说母亲死亡后就难受得不行,只是那时他像是魔怔了,只知道怨恨父母的无能。于是没哭,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向监狱申请要送母亲最后一程,只是整天在监狱里寻衅滋事,成了监狱禁闭室的常客。
教导员知道他是独子,提醒他可以向监狱申请外出送葬,虽然可能没什么希望,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郝铭恩什么都没说,向他吐了口唾沫。教导员忍无可忍,把他拖到禁闭室,想揍他几拳解解气。但到了地方,又想起他刚没了母亲,情绪激动也能理解。于是算了,只是把紧闭天数延长了几天。
过了五年,郝铭恩已经习惯监狱生活。有叶家在,他想出去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再做这种妄想,积极配合监狱管理。在工作之余,还会看书、写文章,甚至偶尔在重大节日联欢时还能向狱友学学弹吉他。忽有一日,闲聊中,他听人说起那天的日期,突然泪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起先还是蒙着头默默的流泪,后来呜咽到整个房间的人都问他怎么了,最后更是嚎啕大哭将狱警都引了过来。等他平静下来,他才告诉狱警和狱友,那天是他母亲的忌日。而他,连母亲最后一程都没能送,最后一面还对她百般埋怨。
当晚,他母亲第一次入了他的梦。之后,便是常常来陪他聊天,问他以后出去了想做什么,激励他,让他不要失去希望。一切都有定数,老天自会安排,让他安心等待属于他的机缘。每一次,郝铭恩都会跪在地上向母亲忏悔。
叶黎安听郝母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他。叶黎安十分奇怪。她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郝母解释说,阴间使者来接她了。然后告诉她,原来自杀的人需要在阳间和阴间的中间地带过完阳寿才能去地府转世。这个地带是在鬼门关内却又不在黄泉路上,而在路旁虚空处。此处其实有很多魂魄游荡,但此处的鬼魂被封了六感,看不到彼此,听不到声音,只能靠着和阳间人的念想看到阳间世界,念想深了就可以入梦跟家人说说话。
叶黎安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少阳寿?
郝母只是叹口气,说:“没办法知道,只能熬了。熬到日子了,寿数尽了,阴间使者就来了。”
郝母看着熟睡中流泪的郝铭恩对叶黎安说:“去了阴曹地府,就不知道能不能来看他了。如果你闲着无聊,就来帮我看看他,多提点提点。”又沉默了几秒,摆手道:“咳~算了。你现在这样都是他害的,哪能对你提这样的事儿?而且我总觉着我老在他身边呆着,他就容易不舒服。你以后在你亲人身边也要小心些,注意看看。”
她眼神对儿子无比留恋,柔声说道:“这我都要转世了,还放不下对他的念想,对他也不好。”
叶黎安没说话。没一会儿,郝母转头向右前方应了一声,迅速蹲下摸了摸郝铭恩的脸,跟叶黎安打了声招呼,就往右前方走得消失了身影。
叶黎安随着她的声音看了一眼,没见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直到郝母消失,她才信了郝母说的话。
之后,叶黎安很少再给叶家人托梦。她只远远地看着他们过得快乐,心里就满足了。黎爱莲偶尔会抱怨她心狠,都多长时间没来梦里找她说话了。她听到了无奈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