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和太后悚然一惊,从榻上站起身,急忙喊:“慢着!”
皇帝看着太上皇夫妇心急的模样,心中舒爽:这七寸,是找对了。
太上皇看着皇帝脸上得意而邪恶的浅笑,终于承认笙儿已不是他认识的模样。
太平是他们夫妇最心爱的女儿。这么多年,太平与驸马琴瑟和鸣,夫妇和睦,自成婚以来一直住在公主府,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府中从无面首或侍妾。即使笙儿篡位,因着昔日的情分,也未曾动安分的皇子公主一根汗毛。太上皇夫妇对此深感欣慰,结果今日却要旧事重提,要对太平动手?
太上皇夫妇的焦急显于目中。
太上皇刚刚放了狠话,如今不好意思软了身段,皱着眉头盯着皇帝久未开口。尹太后往前踏出一步,温声对皇帝说道:“你也知道太平,虽是骄纵,却从未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平日最是讲理。阖宫上下都觉得瑾淑配不上你,对她不假辞色,只有她说情爱之事乃是如人饮水,旁人最好少管闲事。”
皇帝冷峻的面色稍稍松动了一分,显然是想起往日带瑾淑入宫时,只有太平愿意与局促不安的瑾淑说几句话,安抚安抚她紧张的心情。
尹太后继续趁热打铁:“笙儿!你太平姐姐从不参与任何事儿。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如今你要为了你父皇做下的错事惩罚她。”太后觑着他的脸色,缓缓道:“你若不如去问问皇后,可愿意?”
皇帝含怒的眉目垂下,轻轻从鼻中哼了一声。太上皇夫妇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皇帝想到颜瑾淑或者说慕容音心思纯良仁善的样子,若是去问她定不会愿意让太平受这池鱼之殃。
太上皇心中暗暗发急,但又顾惜着脸面不肯说软话。尹太后只好上前,走到皇帝身边说道:“笙儿~是身为父母的我们做错了。母后给你赔礼了。如今你与皇后伉俪情深,夫妻同心,我们看着也欢喜。今日,母后也在想,许是我们看错了皇后。她宠辱不惊,位卑之时不自薄,居高位又不忘形,非常人能比。往昔母后替你钟意的女子,哪个都没有如此气度。”
皇帝的怒意渐渐熄灭,悲色却慢慢攀上脸颊,尹太后不知其因,只以为自己一番言论起效,还要继续说什么,皇帝却幽幽说道:“迟了!一切都迟了!”
尹太后不明其意,不敢接话。皇帝却已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往外走去,正当太上皇夫妇以为此事了结时,皇帝的声音传来:“传旨!太上皇身染恶疾,避宫锁门百日,除了近身侍婢伺候日常起居外,任何人不得打扰。另,王立春以下犯上,刺耳剜目,不得派人伺候。”
“是!”
“笙儿!”
“笙儿!!”
数道声音一同响起。太上皇眼见着有宫人前来将太后拉出去,挣扎间太上皇只来得及告诉一声:“照顾好王立春。”
王立春跟随他一辈子,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他未能让他安享荣华,未能让他安度晚年,临了还因自己让他遭此磨难。太上皇心中王立春实在占着比亲兄弟还重的位置。
太后泪盈于睫,狠狠点头,只来得及呼喊一句:“君上放心,顾好自己!”寿康宫正殿大门便在她面前紧紧阖上。
一切发生得很快。太后想回头找皇帝或分辩或求情几句却发现皇上早已走远了。
出了寿康宫,一脸哀容的皇帝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飞星忍不住上前提醒皇帝道:“皇上!咱们快回庆天殿换身衣服吧。天太冷了,生病了可不好。无论发生何事,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飞星说得没错。此时才是二月,太阳高悬时还能让穿着冬衣的人们感到丝丝暖意。一入夜,却是显出天寒地冻的本色,一点都没有冬去春来的样子。
饶是皇帝习武体健,也禁不住寒意,身上发颤。
他没有说话,却心想:冷?我这点冷算什么?阿妹去时,该有多冷多害怕?她满心欢喜地等在琉璃池,我却不知在何处,对她的死亡一无所知。我真是该死!
想到这里,几行热泪顺着脸庞落下,趁着夜色落在无人发现的宫道和皇帝明黄色的衣襟上。
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缓步走到庆天殿。进得温暖的正殿,殿内忙活的侍婢内官脸上俱是一脸讶异。
飞星示意内官置备衣物炭火,准备膳食热汤。庆天殿上下立即进入有条不紊地运行中。
干衣首先送来,飞星告了一声罪,便不由分说地将坐在上首龙位上的皇帝拉起来给换了衣服。又让人拿了毯子给皇帝披上,在炭炉热汤的照应下,皇帝身上的颤抖终于停下来,冻得通红的脸色慢慢有了血色。
飞星温声劝说皇帝用膳,皇帝却似乎是失了魂,一动不动,连眼神都不肯动一下。晚膳送来一次又一次,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蠕动了嘴唇。紧紧关注着皇帝的飞星眼睛一亮,立即上前恭敬道:“是!”
皇帝抽动了几下喉结,才开口声音嘶哑道:“河南郡内或其周围有户慕容家。你立即派人寻访一下。寻访到了将他们家里的情况呈上来。”
飞星闻言为难,硬着头皮低声道:“陛下!慕容这样的复姓虽不常见,但河南郡地域广大,姓慕容的人家肯定不止一二。还请陛下再说说这慕容家的特别之处。”
皇帝眼神闪了闪,似是没有心力开口说话,有气无力道:“咱们要找的慕容家,至少是兄弟俩。二十几年前兄长说要修道便一直未归,兄长的孕妻被婆母和小叔子逼的离家,杳无音信。”
飞星等着皇帝继续再说些什么,结果这就结束了。飞星硬着头皮拱手称是,唤人安排了下去。
庆天殿又陷入一阵沉默,皇帝脸色红润得有些异常。飞星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皇帝忽然又嘶哑着声音开口:“准备两个牌位————不,准备两块木板吧。”顿了顿,又说道:“不用了。”
语落,便起身走了出去。
飞星心系皇上的身体,心急如焚,拦了两句,却不敢真的走到他身前拦住他,只得跟着他一起出了殿门。
皇帝径直出了庆天殿,首先走到琉璃池边,让人拿来斧头,亲自砍了池边的一棵柳树,砍下半人高的粗干带回了庆天殿,放在寝宫。又立即转身出去,骑马去了原先的晋王府,将桐香院中的梧桐砍下了一根水桶粗的粗枝。
他在桐香院转了又转,想起阿妹溺水苏醒后在这里没住几天便搬了地方。原来是这个缘故。想到这里,心中对叶黎安稍稍生了些感激——幸亏如此,他还能在桐香院看到阿妹的影子。
他躺在桐香院床上,心中乞求阿妹能入梦来,但整整一夜,梦到的都是阿妹苏醒后明艳活泼的模样。
睡醒时,天已大亮。他喉中似有火烧,身上也冷得不行,他紧了紧衣裳,走出门去。一眼便见到在外面忙着让人传信给百官歇早朝的飞星,望着他一脸惊讶焦急。
飞星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手覆于他额头,惊道:“皇上!您别再出去了。快传太医!”后一句却是对身后的小内官喊的。
小内官还未及跑出门,皇帝便声音嘶哑道:“无妨!”
皇帝挥挥手,紧紧抱着昨夜砍下的粗枝,将院中人都赶出门后,最后一个出了桐香院,亲自关上门,吩咐道:“以后让人小心洒扫,不得乱动里面的一草一木。将桐香院保持原样。”
飞星答了是,皇帝才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咬紧牙转回身大步而去。
他回了皇宫,照常上朝理事。下朝时,他身上的冷意更甚,并开始咳嗽起来。
飞星想要推了留下商事的官员,带了太医想让皇帝回寝殿歇着。结果,却是无法说服皇帝。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官员等在外间准备的期间忙请李太医为皇帝把脉诊治。
李太医一摸上病患的脉,便专心致志到忘乎所以。听到飞星说昨日皇帝淋水,气得哼一声起来,小声念叨:“就乱来!真是乱来!”
不知皇帝是没有听见,还是对李太医格外开恩,总是没为了李太医几句话而治他的罪。
李太医不知道。就算李太医再过分,只要不是过分到忍无可忍的地步,皇帝也不会治他的罪。因为,李太医可是救了他儿子的恩人。而那个孩子,是阿妹留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是她来过的唯一一份证明。
“飞星!”皇帝忽然开口,“皇后身子不适,不必将皇子送回去了。”
飞星眼神闪了闪,称是。他至今都不知道昨日帝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谈话时,遣退了所有人,谁都没听到只言片语。他暗自揣测:按理说,以皇帝爱重皇后的程度,不该因落胎一事而疏远皇后啊。
飞星百思不得其解,这边李太医开好了方子,亲自熬药去了。皇帝咳嗽数声后,让飞星请外间等候的官员入内。飞星被打断思绪,忙于事务,也就不再多想。左右这是帝后夫妇之间的事,自己做好自己的事便是,问得太多可能适得其反,反而不美。
李太医将药拿在手上,等在外间,一位小内官出来将药拿进去,递给了飞星。飞星端给皇帝,皇帝一手端起,闷头三两下便将难以入口的苦药饮尽。此举看得下面的几位官员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对皇帝忍病带痛勤政的行为大为赞赏和叹服,臣服之心更甚。
直至午时才结束一轮,午后还有官员等着向皇帝禀告所辖事务细则。
中午,飞星想让皇帝休息一下,皇帝却让人拿来了木工工具,不知在做什么。
两天后皇帝日夜抽空亲制的成品出来,飞星才看清这是灵位牌匾。飞星看着奇怪,却见到皇帝正拿着刻刀一下一下的刻着什么。
飞星想着总能看到牌位上的字,结果却被皇帝安排将其寝殿一侧空置的小室立即收拾出来。等飞星盯着人收拾出来后,皇帝又让他搬来供桌供品一类。等一切不知停当,皇帝便拿了支毛笔入内。
飞星心想陛下拿了笔,定是还得需要墨。等他取墨赶过去,却发现那小室之门紧闭,直等到第二日早朝之时才开。
飞星看着皇帝红红的眼睛,猜测皇帝在那小室中应是没睡多久,而且肯定是睡的不舒服。但万万没曾想过,皇帝会自己躲起来哭。皇帝向来心性坚韧,从小跟在身边的飞星都从来没见他哭过。昨日在琉璃池边的行径,只是皇帝因着失子之痛崩溃,才会行平时不行之事。但那一次便是了,飞星绝不敢想象皇帝会再因同一事而伤心痛哭。
飞星眼里的主子可没有那么软弱,更没有那么多愁善感。
于是,他将皇帝说得“任何人不得进入小室”之言传下去,又让人伺候皇帝更衣传膳,上了汤药,随着除了眼睛有些泛红之外全无异常的皇帝上了朝。
到了夜间,皇帝又要进入小室,飞星不敢阻拦。但到了亥时,他敲门提醒皇帝出来沐浴歇息。但一连九日,皇帝夜宿在小室之中。直到第十日,才从小室中出来进入常规起居。只是,此日之后,皇帝起居常规之中加了个缝初一十五都要进入小室独坐半个时辰的惯例。
一连三个月,皇帝再没去看过皇后。
皇后也没来找过他,坤宁宫中的侍女也没来请过皇帝,没递过只言片语,连面都不曾露过。
此事之后,皇帝对皇子空前的关注,整日带在身边教养。皇后落胎后做了整月的月子,出月后遣人来让皇子回坤宁宫。皇子身边照顾的竹安回了皇帝的意思,便再也没来问过。只偶尔遣人来送些小孩子的玩具衣物或吃食,顺便问问皇子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