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廖用标准的微笑沉默回应。
不要走心？
怎么可能不走心？
雪狼，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在部落里四处打探么？
打探我们嚎狼部落的实力，打探我们有几个觉醒血脉的战士，打探我们为什么不去和其他部落交易仍然有吃不完的盐。
“吴廖祭司大人，这段时间承蒙照顾，在您的部落里居住了二十多天，我以为我们早就是关系亲密的朋友了呢。”雪狼回以笑颜，眼神平淡。
“我也和雪狼大人想得一样，虽然你们在部落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忙，少有机会相陪，但我认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呢。”
唇齿嗡动间，吴廖眯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黝黑的瞳孔注视雪狼的面孔，眼睛、眉头、嘴角、鼻翼，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被他尽收眼底。
朋友。
如果柳蛛没有带回雪狼族的消息，如果雪狼不是站在雪狼族首领的立场上说话，如果自己不是嚎狼族的祭司。雪狼是聪慧的女性，是现在嚎狼族部落里最需要的女性自我意识改革的标杆，和这样的人说不定真的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但是可惜，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你的立场是雪狼族，我的立场是嚎狼族，雪狼族虽然没落，但综合实力亦然凌驾嚎狼族之上。结盟即是外交，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部落关系上，在复杂的利益关系面前，没有绝对的朋友。
“所以，我在这件事上自然会代表嚎狼族尽我所能的帮助你，但是还请您意识到一点，我并不是嚎狼部落的首领，只是单单一个祭司。我的声音只能起到简单的引导和建议的作用，并不能左右整个部落族人的想法。嚎狼族部落里有很多上次群山动乱里存活下来的人，他们对以往发生的旧事还有许多难以释怀的心情。所以十个战士这个数字并不是我随随便便说出来的，这是尽我所能的极限，希望雪狼首领大人能够谅解。”
说话间，吴廖不加掩饰得眼神瞄一眼站在一旁怒气冲冲地柳蛛，余光中，雪狼和利姆的注意力自然而然顺着吴廖的目光转动眼珠，而后瞳孔微微放大，定格在那张棱角分明的糙脸上。
“但请您放心。”吴廖忽然开口，咧起嘴角，“我们雪狼族和嚎狼族才刚刚结盟，我相信不远的未来，我们两族的关系将会更加亲密，冰释前嫌！”
冰释前嫌......
“啊......是的。”雪狼正过神色。
原来是这样，难怪自己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总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奇怪。
一直以来，因为自己是雪狼族的首领，可以全权管理部落中全部的事务，所以在面对吴廖祭司大人的时候，也理所应当地认为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在部落里也有绝对的话语权。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当年白狼与嚎狼族的狼头关系非常亲密，因为他们两人之间令人羡煞至极的友情，让两个部落之间甚至都结下了接近盟友的情谊。但胡狼族来袭，雪狼族首当其冲，为保自身，选择加入围杀嚎狼族的行列。这一举动对于雪狼族人来说或许无可厚非，但对于嚎狼族因此受难的人来说，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背叛。
她当即回答：“刚才确实是我们鲁莽了，提出了不切实际的要求。很遗憾，我们两族之间有过那样的往事，以至于两族人的心还不能完全成为朋友。不过，吴廖祭司大人，您是特别的，在您的带领下，我相信您描述的未来一定会到来。”
“当然。”吴廖露出笑意，唇下恰显八齿，“盟约三，盟友之间和平共处，互不侵犯，互不干涉部落内务，在盟约生效期间，部落双方族人可自由进行资源的交易往来，我们嚎狼族部落欢迎雪狼族族人过来交流感情。”
雪狼微微一怔，旋即释然：“确实有这么一条呢。既然这样的话......”
她抬手招呼利姆卸下肩头的兽皮背囊，从中取出各种各样的物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巧陶罐，几块颜色各样并不规则的通透石头，两卷色彩斑斓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兽皮，和一柄做工精致的黑曜石骨刀。
“这几日在您部落里吃住，对听闻是您发明的熏肉肠印象非常深刻，那个东西虽然用到了腥臭的内脏，但是做出来非常好吃，而且风干之后能够长期保存，不仅能直接食用，还可以做...汤？是叫‘汤’对吧？我想用手头的这些东西换一些熏肉肠带回部落里去。”
是为了解决雪狼族当下被胡狼族围困，食物短缺的问题么？
雪狼果然聪明，竟然找到了用汤解决温饱问题的办法。虽然喝汤不过是喝水，但还是能起到短暂果腹的用处。
吴廖心中有了决断，当即转头，对柳蛛吩咐道：“柳叔，麻烦你带雪狼族的首领大人去木屋，顺便叫鳄老、族长和明过去。雪狼大人，您的交易我们受理了。”
目送三道高矮参差的背影离去，吴廖转身回屋，盘坐在木桌前，侧身伸手从墙角背包后取出一张兽皮，铺在桌面上摊开，上面赫然写着三条盟约，右下角有两枚清晰的血手印：
“盟约一：雪狼族遭到胡狼族进攻，嚎狼族应当全力相助，如果嚎狼族也遭到胡狼族进攻，雪狼族应承担相同的义务。
盟约二：在盟约部落遭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部落共同袭击时，嚎狼族和雪狼族应当共同作战。在任一部落与金狮大部落成为敌对关系时，另一部落有权与大部落保持中立友好的态度。
盟约三：盟友之间和平共处，互不侵犯，互不干涉部落内务。在盟约生效期间，双方族人可自由进行资源的交易往来，违反任意之一则代表盟约破裂。”
“我告诉她这是用古老的语言书写的契约，血手印代表灵魂上的约定，不可违背。白纸黑字的契约精神在这个世界还没有竖立起来，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就算出了差错死不承认，我还有这个......”
吴廖拿起手机，点开标注着“盟约”二字的录音存档，一段长达十分钟的清晰录音中只有自己和雪狼的两人的声音。
“怨恨会轻易的产生，但却不会轻易的结束。‘活该’、‘自作自受’、‘自生自灭’，这是从当年那场浩劫般的动荡中存活下来的族人对雪狼族的态度。即便部落里的‘老人’大多对当年的耻辱和不甘缄口不言，遗留给后辈的仇恨也更多是针对胡狼族的，可雪狼族一旦闯入他们的视线，无处安放的矛将会纷纷转向，哪怕她们是以受害者的身份登场。”吴廖侧目，而后收起兽皮，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所以您才能利用这份怨恨，让雪狼他们在部落里滞留的这段时间听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对吗。”小白的身影突然迈入在圆屋门槛，“您在治疗伊姆期间就吩咐我，只要她们出门就让我务必带着她们四处闲逛，然后偷偷散播雪狼和伊姆是雪狼族人的事实，再散播她们经常偷偷趴在别人的屋外偷听的假消息。”
“没错。”吴廖点头，“偷听是事实，趴在别人屋外偷听是假，也正是这样，传言才更加真实。族人们听到这个消息，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意识到隔墙有耳的道理，加上老一辈的族人对当年发生的惨剧有难以磨灭的记忆，在看见雪狼和伊姆身在附近时，他们就会自发提醒周围的人谨言慎行，甚至默不作声。”
部落人不多，气氛的传染比传言更加迅猛，哪怕什么都没听说的人突然看见周围的族人一言不发看着某处，他们也会不明就里的照做。
这就是集体力量，这就是环境的影响，单个的人难以逆行的漩涡。
“所以，雪狼待在这里二十多天，也不知道我们的部落具体有多少觉醒血脉的战士，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有吃不完的盐。在祭司大人您的安排下，她们只看到了我们想让她们看到的，听到了我们想让她们听到的，也让您在刚才有关出兵援助的问题上占据了主动权吗？”小白抱起双手搭在身前，胸膛闷闷得，心脏扑通扑通得跳个不停。
“没错。因为雪狼族比我们强大，即便缔结盟约，也必须小心谨慎，所以必要之时保持神秘，即便我告诉她们我们部落只有七位可以出动的血脉战士，她们也会在无法证实的情况下自我怀疑，最终把少数的援助归咎在旧怨上。”
小白轻咬嘴唇，犹豫半晌问道：“可这么做只是让雪狼她们产生了没有根据的怀疑，缔交盟约之后，她们迟早都会知道我们嚎狼部落确实只有七位觉醒血脉的战士。如此一来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啊，小白，甚至说此时此刻能否瞒住她们的视听决定了我们嚎狼族是否走向末路。”吴廖起身，身高的错差下，他不得不俯视小白的眼睛。
“我们之所以这么做，之所以与雪狼族缔结同盟，甚至当初之所以奔袭胡狼族，打断雪狼族、胡狼族、鬃狼族三族结盟，其目的就是为了打造一个能够对抗胡狼族的战线。因为嚎狼族的现状在短时间内太难改变了，这是我们抵抗胡狼族迟早会来袭的唯一办法。”
但马基雅维利在这种情况下郑重指出：除非由此必要，或出于迫不得已，否则决不能为了进攻别国而同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国家结盟，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你获胜，你仍将成为强国的俘虏。因此，君主们应该竭尽全力避免处于命运掌握在他人之手的境地。
事实证明，这种猜想已经应验了。
刚刚缔结盟约，雪狼就想着利用盟约的条约借刀杀人。大概她也已经隐隐猜到了，胡狼族的眼中钉，最需要盟约协助的并不是雪狼族，而是四大部落中人数最少的嚎狼族。
“我们嚎狼族迟早会变得强大，一定会变强大，但是却并不是现在。雪狼族之所以存活下来，是因为他们向鬃狼族学会了见风使舵，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防止当年背叛的悲剧再度重演，我们必须要表现出势均力敌的强大，表现出难以揣测的神秘，表现出能以少胜多与占据人数优势的胡狼族分庭抗礼的自信，只有这样，才能在真正变得强大之前争取到一段足够安全的发育时间。”
小白听得频频点头，头发浮动似小鸡啄米一般。
“原来祭司大人之前考虑了这么多！”
吴廖欣慰地笑笑，转头之际眼眸低垂。
但，就像撒一个谎就需要十条谎言掩盖的道理一样，当人们想方设法避免一种不利的同时，难免会陷入另一种不利。
虽然缔结的盟约，但代价就是要为雪狼族出兵。虽然伪装了强大，但又陷入了“十人”境地。
“但是，谨慎从事就能够认识各种不利的性质，进而选择危害最小的最佳方法。十人驰援雪狼族夺回族地，我将会亲自带队！正好让我们检验一下我们嚎狼族新兵训练的成果！”
......
胡狼族，巨狼族族地。
通往石厅高筑的台阶上，黑狼墩坐在最顶端的一截阶梯，直射而来的光都好像被吸尽的庞大身躯轮廓鲜明，一支银黑色箭头的短箭在他的指尖旋转把玩。
“让你办得事情怎么样了。”
阶梯下跪着一名同样毛色的雄性战士。闻言，战士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黑狼大人......没...没找到。我......我带一百多名战士在雪狼族族地附近昼夜不间断的搜寻，看住了所有的溪流水潭，和野兽经常出没的猎场，但......但还是没找到。”
黄金左手轻搭在左膝，只剩一只独眼的幽绿无声无息地燃烧着冻彻灵魂的火焰，略带沙哑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喃喃道：“果然叛变了么。”
台下人朝天的脊背颤动之际，威严低沉的声音命令道：“我再给你七天的时间，再找不到雪狼族躲藏的地方，你就可以去死了。”
“是！我一定找到！绝对完成黑狼大人交予我的任务！”
“去让人把那几个关起来的蠢货带过来。”
“是！！！”
战士战战兢兢地从湿漉漉地泥地上爬起来，头不敢抬半寸地离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十三个手脚被黄铜浇铸焊死，面色铁青的胡狼族在十三个战士的拖拽下逐一扔到了台阶前。
黑狼一边凝视着夹在指间的铁头短箭，一边随意地开口：“还不打算说真话么？”
“黑狼大人！”一名手脚焊死，嘴唇上下有一道明显伤疤的胡狼族趴在地上蠕动挣扎嘶声道，“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黑狼大人！为了胡狼族！雪狼族早有反心！那个雪狼更是对大人出言不逊！我们决不能与这样的部落结盟！”
一席话仿佛扔进水平如镜的湖面，顿时，剩下的人纷纷鼓起力气挣扎呐喊。
“黑狼大人！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部落啊！”
“大人！还请看在我们心意的面子上饶恕我们的吧！”
“雪狼族本来就背叛过嚎狼族，到时候肯定还会背叛胡狼族！”
“大人！......”
黑狼懒散地坐在台阶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指尖转动的箭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台下的喧闹。
忽然，旋转的短箭骤然停滞。
“拉下去，一个不留。”
十三名战士动若脱兔，匆忙拖拽着地上十三人的手脚向侧面的山林拖去。
见哭喊挣扎却依然无效，为首的疤脸当即变幻脸色，黝黑的面庞扭曲起来，放声咒骂：“黑狼你个畜生！你个早就该死的东西！就因为我弟弟在和人争执，没看见你，没向你下跪，你就把他杀了！你个该死的东西！”
怨恨犹如喷涌而出的地火，迅速烧遍十三人的眼睛。
“还我妹妹！我亲眼看见你杀死了我的妹妹！就因为她要驱赶你的鸟！”
“还我阿爹！因为你的任务，我阿爹疯了也死了！你就该死！”
“还我哥哥！......”
潮水般的诅咒声中，泥泞的土地拖出一道道平行的沟壑。
良久，周遭安静了下来。
一阵窜过山谷的清凉拂面，黑狼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穹，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短箭无力垂下。
“鬃狼，你终于将藏起的利爪伸向了狮子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