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扬州,西商、晋商、徽商三分天下,利用开中换来的盐引。而徽商比陕西、山西盐商距离两淮盐产地和市场区域更近,参与盐业贸易更加有利,因此,“开中制”下具地理优势而垄断盐业买卖的西商、晋商地位受到了冲击和动摇。
每年有十亿斤以上的海盐经过扬州贮存,然后再沿大运河北上或长江转运到安徽、河南、江苏、江西、湖南、湖北等地口岸,再往下面州县贩卖,食盐销售达到半个中国之广。该地的大小盐商已然超过百家。
胡同亨作为徽商领袖,敏锐的找到了打击山、陕同行,彻底独占两淮盐业的机会。那就是与某些官员以及当地的大族进行利益上的深度捆绑,有了共同的利益诉求之后,自然就会一致对外。
当然,在私盐的问题上,不论是西商、晋商还是徽商,大家大哥别说二哥,乌鸦落到猪身上,谁也别说谁。只不过是徽商更加变通,而且因为地缘的缘故,比山、陕商人更加便利一些罢了。
私盐市场几乎被徽商完全占据,但官盐么,彼此间还是维持着一个势均力敌的状态,一百余家盐商中,有四成是徽商,其余是西商与晋商。
“兵部掌管南直军务,乃是其份内之责,咱家也不好随意置喙,免得被其察觉到什么。”周礼有些无奈,私盐虽然来钱,但需要足够的武力保护。
在南直隶,谁有那么强大的武力?当然是各个卫所了,但张璟此来,一个最基本的任务就是整顿南直隶卫所,为将来可能到来的荆襄流民动乱做好应对的准备。
这势必会影响他们的私盐生意。
现在就怕张璟在整顿军务的过程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要是张璟能够沟通还好说,这万一要是来个铁面无私,尽管朝廷大规模动刀的可能性不大,但处理几个首恶却是最好的方法。
谁是首恶?他这个内守备、两淮盐使司、总漕、扬州知府等人是绝对跑不掉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自己的老命,周礼都得好好结交张璟,哪怕只是为了让张璟能够手下留情呢。
“近期收敛一些吧。”周礼虽然贪财,却更加惜命,钱再多,没命花有什么用处?
“咱们收敛,老陕和老西儿可不会收敛,他们正好可以趁机吞了咱们好容易才开辟出来的市场!”胡同亨闻言,顿时急了。
他们徽商走的是官面上的路子,而西商与晋商们则是与当地的大户绑定,论实力,这些大户或许比不上官府与卫所,但在某些地方,却也不遑多让,胡同亨为首的徽商如果得不到卫所的支持,他们的私盐市场立即就会被西商与晋商们吞并。
这绝不是开玩笑,没有卫所士卒的保护,南直隶当地的大户人家可不是吃素的,绝对会趁机把徽商的私盐市场给鲸吞了。
周礼抬手,示意胡同亨闭嘴,周礼虽然喜欢钱,却也知道,若是没有手里的权势,这些商人认得他周某人是那根葱?
“此事咱家自有计较,你不必多言。”周礼淡淡的说道。
周礼离开后,胡同亨从茶社的后门来到后院,几家徽商的代表纷纷凑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如何,如何?”
胡同亨摇头叹气,“看样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几人闻言,顿时如丧家犬一般,整个人都萎靡了许多。
没办法,他们的私盐生意对于卫所的依赖着实太大,一旦卫所无法继续为他们提供保护,他们手下那几个人,真不够当地这些大户人家塞牙缝的。
“够了,”胡同亨厉喝一声,“咱们自己先不能乱!”
几人顿时噤声,“老李,你先回扬州,”胡同亨看向其中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吩咐道,“盐使司还有知府衙门这些日子多跑跑,咱们就算一时半会的没其他办法,也不能断了联系。”
李韬点头应了,“胡掌柜放心,某省得。”
胡同亨点点头,看向其他人,“老汪留下,跟我一起在这里探听消息,你们都跟老李一起回扬州,一定约束好咱们的人,千万不能乱。”
顿了一下后,胡同亨接着说道:“先暂停咱们那些生意,看情况如何,咱们再做计较吧。”
见众人再一次蠢蠢欲动,胡同亨抬手制止,“不必多言,眼下情况不明,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作为新安盐商的会首,胡同亨说话还是管用的,他们虽然是以地缘关系而形成的商帮,但共同利益才是维系彼此关系的纽带,大家共进退,有着共同遵守的一些准则,各行其是是不允许的。
待大家离开后,胡同亨把李韬、汪芳单独留下来,“老汪,回扬州后,务必留意盐使司与扬州府的动静,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把私盐停了。”
“这私盐买卖虽看着赚钱,但一层一层的盘剥下来,到了咱们手上,也剩不下几个大子,”汪芳点了点头,“让老陕和老西儿去吧,他们与当地大族合作,比咱们得劲。”
“那些军头哪里怕是不好交待呀。”李韬在一旁说道,“他们指着这个发财呢。”
胡同亨摇摇头,“这些人有周公公出面,咱们操心个什么劲儿?”说到此处,胡同亨压低声音,对二人说道,“此番如此仓促,便是因为新上任的大司马要整顿军务,否则何必如此紧张?”
“哎?”李韬和汪芳都是刚刚听说此事,不由一愣,“那如何是好?”整顿军务是干嘛,他们当然清楚,这要是把他们这条路给堵上了,缺乏卫所的支持,仅安全一样就无法保障,以后他们贩运私盐的成本将会更高!而当地大族又几乎与山、陕盐商勾结起来,大概率不会理会他们。
难道眼睁睁的看着这条财路就此断绝不成?
“此乃大佬们之间的事情,咱们老老实实的等着就行,若卫所士卒无法为我等所用,那咱们再想其他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胡同亨告诫几人,“这位新上任的大司马可不是什么善茬,从边镇杀出来的名将!”
“是,是,我们知道,知道,”李韬和汪芳连忙应道,“咱们一定小心就是。”
回到府中,张璟把齐亮、李锋、徐欣、王平、王方等人叫到了书房,对徐欣等三位幕僚说道,“本部事务,日后就劳烦三位好好把关,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整顿军务上,以待来年。”
徐欣等人连忙躬身领命,这既是张璟信任他们的表现,但同时又何尝不是对他们的考验?南京兵部的部务虽然不比兵部,张璟再把军务一块分出来,几乎就没啥大事了。
“锦衣卫如何?”张璟看向齐亮。
“郎君放心,小人今日开始整肃镇抚司,刘敬不足为虑。”齐亮为人稳重,既然如此说,那自然就没问题了。南京锦衣卫虽然如留都的各衙门一样,形式大于内容,如果用好了,还是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的。
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话,还有北京的锦衣卫呢,届时往锦衣卫狱一扔,还有几个刺头敢闹腾?
“老韩他们现在走到何处了?”张璟又问,韩立等人率领亲兵走陆路,目的之一就是探查一番沿路的卫所情况,张璟整顿起来,也好有的放矢。
“刚入徐州,”李锋回道,“让他们立即敢来京城,还是按计划行事?”
“不必着急,”张璟沉声说道,“让他们以探查各卫所为主,不过,不要让当地卫所察觉到咱们的意图。”
“哥儿放心吧,”李锋领命,“我会让他们注意的。”
几人正聊着,亲兵来报,魏国公徐承宗来了,同来的还有丰城侯李勇。
徐承宗来见自己,倒也不出张璟的意料,他是南京的参赞机务,与内外守备一起对南直隶的大事小情有着不小的权力,当然,各地的官府听不听的另说,至少是有这个权力的。
更何况应天巡抚被裁撤后,并未有新的任命下来,这便使这三人的权势进一步扩大,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巡抚的职责,对各地官府有监察权。
各地官府倒也不好怠慢。不过,张璟估计,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巡抚这玩意,你说他没用吧,但要是所选的人合格的话,是能够发挥不小的作用的。
问题是,朝廷上大多数都是些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即便当了巡抚,能够发挥的作用也有限。
倒是李勇,跟着来凑什么热闹?李勇的父亲李贤是上一任外守备,但李勇却只是个闲散的勋戚,他来干嘛?
不过,人既然来了,张璟自然也不会不招待,结束了谈话,对几人说道,“走,与某一起,去会会这两位勋臣。”
大明建国已近百年,当年开国六公中,徐武宁为功臣第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人的功勋已逐渐成了史书中冷冰冰的文字记录,那段金戈铁马的辉煌岁月,也逐渐泛黄,世人此时还有几人记得徐武宁的丰功伟绩?
徐承宗穿着道袍,不像一名武勋,反而像是个教书先生,一板一眼的,颇有士风。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勋臣这个群体。因为出生便是其他人奋斗的重点,所以,这些人不学无术是可以理解的,我一出生,命运便决定了,为何还要努力?
仅就才能、成就而言,这些人无疑是为自己的先祖抹黑,他们对于大明朝廷的作用,最多也不过是个吉祥物罢了。
随着自身地位越来越低,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便开始谨小慎微起来,如徐承宗。而那些仍然认不清形势的,等待他们的自然是夺爵,甚至是下狱等处置。
比起徐承宗的儒雅,李勇就粗豪的多,穿着一件箭袖直缀,半边下摆还掖在腰间的玉带里,不修边幅。
“仆见过大司马,”徐承宗见张璟亲自迎了出来,连忙抱拳行礼。
李勇也跟着抱拳,粗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司马”。
“见过魏国公、丰城侯。”张璟连忙回礼,哪怕这些勋臣之后再怎么不着调,这大明江山也是人家的祖辈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张璟有什么资格盛气凌人?
“二位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张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官,所以,并未学会文官那套清高的做派,“二位请。”
张府中门大开,张璟亲自迎接,也算是给足了徐承宗和李勇面子了。
将二人请进中堂,三分分宾主落座,自有亲兵送上热茶。
“某初至京城,寒舍简陋,多有怠慢,请二位见谅。”张璟拱拱手,做足了谦逊的姿态。
倒也不是做作,没必要平白无故的去得罪人不是,盛气凌人的那套玩意是那些腐儒们爱干的,感觉自己读了几天圣贤书,眼睛长在头顶上。
“大司马府上过于俭朴了,”徐承宗转头看了看中堂中略显简陋的陈设,以及充当仆役的亲兵,的确难以让徐、李这种从小便锦衣玉食的人看的上眼。
不过,二人也不是瞎子,张璟的这些亲兵可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更从延绥补充了许多西军精锐,那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样子,可不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能比的。
李勇的父亲李贤曾出镇大同,家里有几个这样的老卒,平时被父亲当成宝贝疙瘩,待父亲去世后,这几个老卒便一直留在墓地给父亲守墓,所以他深知这种亲兵的重要性,看着张璟家里这些人,不由得有些眼热。
这都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死士!
“大司马,”寒暄过后,徐承宗抱拳,“守备南京,乃我等之职,不知大司马可有章程,下官为外守备,当唯大司马马首是瞻。”
张璟虽然有些意外,但此时不是多想的时候,闻言笑道,“某初来乍到,那里有什么章程,先走一走,看一看再说其他。”
“哈哈,”徐承宗干笑一声,“大司马实乃老成持重之举,下官受教矣。”
听着徐承宗谦卑的语气,张璟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里面要是没什么事儿,这徐承宗也不至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