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才至初秋,却有了几分寒冬模样,天下了雪,比过往的每一年都要冷。
灵澈被女婢从睡梦中唤醒,屋外嘈杂一片,乱糟糟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公主,华妹已经去收拾东西了。”问兰一边拿着衣服帮灵澈穿上一边说着,还不忘拿着厚厚的垫子垫在其腰后,又用绳子绑住。
灵澈公主如今正怀着五个月大的胎儿,经不起一点波折。
灵澈深呼吸一口气按住问兰的手,“外面怎么了?”
问兰眼眶发红,脸色却是苍白,她哆嗦着唇,声音都在抖,“殿下,抚都失守了。”
灵澈心一跳,长长的指甲掐进了问兰的手臂肉里,“什么?”
抚都……失守了?
抚都是大周的最后一道关卡,是抵御敌军的最后防线,抚都失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殿下!”问兰跪在了地上。
灵澈这时候才发现,往日里规规矩矩穿着侍女服饰从不多花心思在梳妆打扮上的问兰,今天竟然穿得这样华丽,连头上都带着不合规制的偏凤簪。
问兰跪着重重一磕头,“问兰不能再跟着殿下您了,望殿下,一世平安。”
灵澈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问兰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要走......我们就一起走,我岂能为了活命抛下你!”
“抚都失守,大燕不会放过任何皇室宗亲,但是公主,他们从未见过您。”问兰膝行往前,脸上没有泪,她仰着头,
“那些皇子皇孙早已进了他们的眼,可是公主,您还能逃,还能活下去,公主,”
问兰哽咽一声,“您是大周最后的血脉了。”
那些大燕人,茹毛饮血,每攻下一个城池必定屠城,他们会数着名单上的名字将大周的皇室宗亲尽数屠杀。
只是跑是没有用的,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杀干净了才行。
“我怎么会是大周最后的血脉?”灵澈扶着腰,低着头看着问兰,“皇姐骁勇善战,她——”
“殿下!”
问兰红着眼,几乎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可是公主总会知道的,
“长公主......以身殉国了——”
灵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身后华妹扶着她的腰,身上还背着大大的包袱。
“华妹有些拳脚功夫,由她陪在您身边最好不过。”问兰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公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想您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
是女是男都好,是大周的血脉就好,能活下去就好,活下去,才有后面的一切。
灵澈还是走了,在一众侍卫婢女的保护下出了公主殿,一路南下。
问兰闭上眼,对着正大门的位置叩首。
她是民间女,双亲离世,孤身一人前往上京投靠外祖,却被游匪捉去,那日天降神兵,一个人将她救了出来,给了她干净的水,给了她吃食,给了她合身的衣服,最后还把她带进宫,给她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差事。
问兰抬起颤抖的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站了起来,慢悠悠换上了公主规制的礼服,又仔细地将头上的偏凤簪戴好。
她服侍灵澈公主多年,没人比她更清楚地知道大周的公主是什么样子。
屋外越来越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了把火,火势越来越大,问兰闭着眼,深呼吸一口气。
消息传来的时候说,陈国长公主,是死在漫天的大火里的。
也好也好,她和殿下,殊途同归。
可惜她还是没死在大火里。
有人把她救了出去,再有意识的时候,有一把短剑抵在了她下巴的位置,让她跟着短剑一点一点抬起头。
“不像。”
问兰在宫里待了太久,轻而易举就看出来了,眼前人虽是男装打扮,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女儿家。
秦安擦拭着手中的短剑,攻破抚都后,她照样下了屠城的命令。
人死如灯灭,她不信鬼神之说,大周百姓冥顽不灵,难以驯服,屠城,是最好的做法。
“将军,这个人......”
秦安擦剑的动作一顿,“给她一个舒服的死法。”
看在,她是昭昭的亲妹上。
问兰看着眼前的毒酒,她是人,会怕死也会怕疼,可她不得不死。
酒杯落下的时候,口中涌出一股接一股的血,红艳得过分,似乎宫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红的花。
“她死了?”
“死了。”
“其他人呢?”
“都送上路了。”
不是的,不是……
问兰闭着眼,她好疼好疼,她喘不上气,可是她还记得,灵澈公主活了下来。
她们大周,还未死绝。
————
644年,抚都失守,燕破周,亡国。
645年,燕太祖一统。
春寒料峭,放眼看过去哪里都是一片白。
屋里却是晃人眼睛的红,止不住的血,愈发苍白的脸,以及死死掐着床边人的手。
“复……复周……”
她叫复周,陈复周。
灵澈死死睁着一双眼,直到看见华妹用力地一点头,
“是,是,记得了记得了,小主子,叫复周。”
灵澈重重喘了一口气,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靠在她身边的孩子,就让其一出生便背上这样大的责任。
明明,未曾受过祖宗荫庇,
明明,未曾享过百姓供养。
“小…小字……”灵澈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睛,她比不得皇姐,文能出口锦绣文章,武能提枪征战沙场,只能蜷缩在这样的地方苟延残喘。
她贪生怕死,连与国同去的勇气都没有。
甚至要将复国的希望放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小字……记昭……”
如果活下来的是皇姐,就好了。
如果她能换皇姐活下来,就好了。
灵澈没了呼吸,华妹红着眼,深呼吸两口气,将刚出生的小殿下仔细用棉布包好绑在胸前,又用被子盖住了灵澈的脸。
大周的灵澈公主,有一张和长公主六分相似的脸。
“殿下,我会记得的。”
…………
时光荏苒,一过就是十七年。
陈复周抱着怀里的孩子,不远处是头发花白的华妹。
“华姨,宫里人说,这个孩子,是大燕的第一个小公主……”
声音幽远,像是从地里飘出来一般,
“心善的贾皇后,想要亲自扶养这个孩子。”
华妹看着躺在床上如鬼魅一般无活人气息的陈复周,心里的不忍才将将冒出来一丁点儿就被她掐了下去。
她不忍如今,谁又来怜悯当年大周百万战死的将士?
谁又来可怜那些被乱刀砍死的百姓?
谁又来说理,现在成了末等人的南汉人从前的大周人?
陈复周摸了摸襁褓里孩子的脸,突然笑了起来,“华姨,你说,贾皇后看到这张脸会不会被吓到?”
这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华兰就发现了,她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倒是像她的祖母,灵澈公主。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她像她的祖姨奶——陈国长公主。
孩子最后还是被送进了宫,彼时贾皇后正舞着长枪。
或许当真有缘,她看到长枪不怕反而是笑出了声。
“是三儿的孩子,叫什么?”
“还未取名,说是让您取一个。”
贾皇后贾秦安看着尚在襁褓里的孩子,眸光微闪,
“嘉懿。”
我心甚喜,仅次于圣的懿。
“赐,清河郡南二处做封地。”
谁不知道贾皇后是在清河与太宗相识而后做了上将军?谁又不知道贾皇后是在郡南一战成名?
这个嘉懿公主,可真真是得了贾皇后的喜爱。
连贾皇后的两个亲女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嘉懿长大了,有了驸马,去了封地。
中间几多波折,她也生了孩子,叫善德。
贾太后死了。
大燕在失去五任天可汗后,迎来了第二位女性天可汗——依拜蒂。
而后是第七任天可汗——善德。
…………
临明一年,皇女善德继位。
临明十二年,改国号,复周。
临明二十八年处暑,底下人呈上来一幅画像,说是临明帝生母画像——嘉懿公主。
“不是。”善德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她的母亲嘉懿,生性多情,一双泪眼未语先流,绝不会有画像上这般坚毅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置人于死地的眼神。
她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