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柁的香味捣以郁金草之汁,掺入鬯酒,便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能发挥类似软筋散的作用,嗅到了一定的时辰,能使人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天香阁的人并没有为难应皇天,他只是被蒙上双眼,请入轿中,香味就在轿中,随后他被那些人带到了香味更重的一间厢房里,黑布摘下来的时候,房内火光锃亮,梵心蓠就出现在应皇天的眼前。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应皇天跟前,这一次再见,她似乎已做了某种决定,凝视应皇天片刻,她开口:“我们又见面了,应皇天。”最后那三个字唤来很是平静,跟以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很容易让应皇天知道她已经完全明确了双方的立场。
“你总算想通了。”应皇天淡淡开口,语调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分别,除了嗓音又低沉了一点、吐字稍嫌缓慢了一点之外,就剩下一贯的平板跟没有起伏,也许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细微的暗哑,仿佛伴随着暗夜,隔着永远也无法触摸的距离,在某一个彼端静静响起。
子时就快到了,这是他近来最虚弱的时辰。
梵心蓠却听不出异样来,她跟他之间已有十三年的空白,若是香薷,恐怕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命盘之主在我手上。”梵心篱又说。
“是吗。”应皇天道,似是并不在意。
梵心篱的力量并不弱,她能带走命盘之主,并不让人意外。
当时命盘之主正跟梵心篱斗法,杨宗月的出现扰乱了因斗法而产生的结界,命盘之主却是看准了空隙将应皇天、杨宗月连带着饕餮一并送走,只除了他自己。
偏偏梵心蓠在中间又拦了一道,这就使得两人和饕餮流落在外。
“要不是他,我未必能找到你。”梵心蓠又道。
命盘之主来自命盘,命盘与应皇天的血相连,擒住了命盘之主,就等于有了应皇天的线索。
“我知道。”应皇天还是只说了这三个字。
“所以,你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梵心蓠看着他,问。
应皇天点头,却道:“我并不希望你来。”
梵心蓠不语,她知道应皇天的意思,但她只要活着一天,就永远不会放弃复国的念头。
“你想见命盘之主?”静了片刻,梵心蓠又问。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应皇天道。
“我知道,早在十三年前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梵心蓠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当日顺着神殿玉阶蜿蜒而下的沁红鲜血,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哥哥是自杀。
心脏隐隐揪痛,她不愿多想,事已至此,她只想完成眼前的事——她为此准备了将近十年的事——无论成功与否,她都已没有退路。
不再看应皇天,梵心蓠转眸吩咐侍卫道:“带他下去,好生照看,这次绝不准出任何意外,知道么?”
“是,公主。”两名女侍卫领命,押着应皇天离开了房间,梵心蓠的目光跟随他的身影,眼底逐渐泛起的是一抹绝望,她知道终其一生,自己都注定跟他无缘。
只是,爱你一场,我始终也不会后悔……应皇天……
低低喃着,梵心蓠想起了不该想起的过往,那里总有她最深的眷恋,却也是她最心痛的想念,十三年来未归故土,她也同样制止自己过分怀念那片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土地,她仍然记得神殿上空盘旋展翅的雄鹰,也不会忘记祭坛上字字铭刻着儿时记忆的恶作剧,整个北国,她若回忆起来,便会有依依青草的味道,有繁花遍地盛开的美景,有雀跃如银铃般的笑声,更有那个永远印入心底的身影,第一次见的情形她毕生难忘,那个男人踏着细碎的水花而来,绵绵细雨从没有像那一刻那般吸引过她,纯白透明的雨丝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整个天际不断洒落,而那个男人周遭的空气却像是凭空静止了似的。他出现在晦涩的天边,天海相连,海水在他身后奔腾如一条巨大的蛟龙,在这一刹那间,再也没有其它事物能进入她的视线,心思被那样一双幽静黑瞳缠绕其中,这是一种比暗夜天际更无边的深邃,那种遥远就像是星辰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却永远无法碰触。
闭上眼,梵心蓠挥去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画面,这些事是她不该想起的,是她想要忘记的,可记忆永远清晰,竟连半点片段都不曾模糊。
良久,梵心蓠方睁眸,凝视那扇半启的门片刻,低低开口道:“去请东方坛主过来。”
“是。”门外静立的侍卫应了一声,脚步远去,不消片刻,朱璃便推门走了进来。
“公主。”朱璃一声轻唤打断了梵心蓠的沉思,梵心蓠已坐于上首的位置,见是朱璃,便示意门外侍卫先将门关上,才道:“坐吧,今夜辛苦你了。”
朱璃闻言摇头,便道:“公主决心既下,朱璃当全力以赴,将人带回来是在意料之中,可我们齐集这么多人出现,恐怕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你说的不错。”梵心蓠点头道:“但此次势在必行,有应皇天在手,他们奈何不了我们。”
朱璃又问:“公主打算何时行动?”
梵心蓠没有答话,她细细凝视矮几上的香炉,忽地蹙眉问道,“你说……他和我哥之间,到底又有着什么约定……”梵心蓠眉头深锁,她总是想不透,想不透她哥的死,也想不透那个人的存在。
“公主……”朱璃站了起来,她靠近梵心蓠身边,她自小守护在这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孩身边,直到现在两人都已长大成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着奋斗着,但她知道梵心篱承受的痛苦和压力远比她要沉重,她身上的担子永远也卸不下来,她多希望这个女孩能像当初一样笑得开怀而非此刻这种深深的无力,仇恨跟爱情像是冰火两重天,将她的心一寸寸摧成了灰烬,让她心力交瘁。
“别忘了,傅公子还等着你。”朱璃轻轻地道。
梵心蓠闻言缓缓抬眸,眼底满是疼痛。
朱璃伸出手抱住了她。
“我对不起他,我给不了他所有的东西……”梵心蓠在朱璃的怀里摇着头,那名男子寂寞无声,对她永远都只有温柔,可她只剩下一副空壳,又怎能弥补他种种的好?
朱璃也是无奈,她深知感情这种事最由不得自己做主,否则,她也不会对着那一缕亡魂日日想念,若不是因为梵心蓠还在,她还要保护着那个男人的妹妹,她早就去找他了,无论上天还是下地,无论他是不是还能记得她。
梵心蓠感觉到她的沉默,仰起脸,她甚少流露出这种脆弱的情绪来,然而只有一瞬之间,片刻后她已经收起了纷乱的思绪,注视朱璃的眸也恢复了冷静。
“你刚才问我几时行动,我决定把日子提前,就在这月十九。”看着朱璃,梵心篱道。
“大凤皇太后大寿之日?”朱璃有些许吃惊。
“嗯。”梵心蓠点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那日必定戒备森严,况且——”她顿了顿,又道:“也必然有人不会让应皇天入城。”
朱璃点头,皱眉说道:“要入凤京并不难,困难的是我们有一批人要混入皇宫之中。”
梵心蓠闻言却道:“这一点不用你担心,我早有安排,十九日之前一定能安然进入皇宫。”
朱璃微微一怔,看着梵心蓠,忍不住问她道:“难道,公主你已经跟皇宫里的人取得了联系?”
梵心蓠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你暂时无需知晓,该说明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见梵心蓠这么说,朱璃只好点了点头,答应道:“我明白了。”她说着,又问:“公主,你说,这香到底有没有用?”
“你担心应皇天仍有余力,入城之后便会设法逃脱,是吗?”梵心篱反问。
朱璃点头。
“所以我才决定将行动提前,此事决不能拖,说实话,所有人里,应皇天依然会是我们最大的变数。”应皇天能力的深浅就算是她也不清楚,因此她才决定速战速决。
朱璃拧眉,又问:“公主,事成之后,想必你还是不会杀了他,是吗?”
梵心蓠因她这一问静了静,垂眸间看不清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低低地道:“是我任性,但他始终是我哥最好的朋友。”她希望朱璃能够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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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无法忽视的香,意味深长,渗透进了肌肤血液骨子里。
东、南、西、北四方位各有一只兽面装饰,看似装点着屋子,其实却是一种能困住任何鬼怪神物的四方缚咒,黑暗中能看见四条暗红色的丝线四面相连,隐隐散发着幽光。
应皇天被带到这间房里的时候,红光蓦然间铮亮了几分,让他清楚地看见了静坐垂首在角落里的人。
依旧是一袭蓝色云纹襕袍,但在幽红的微光中那抹蓝色显得有些灰暗,像是带着一种沉闷的透明,仿佛就要融入身后那片灰黑色的墙壁之中,竟是全然没有生气的,仿佛已是一具躯壳。
应皇天走到他的身边,俯下身把几乎没有重量的人抱了起来,放平在了一边的床上。
男子的脸色分外苍白,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到了几乎不存在。
在这间屋子里,石柁的香香意凝重,但男子会如此,却不是香味所造成的。
垂眸凝视男子片刻,应皇天忽地抬起了手,他低头将自己腕上的经脉咬破,鲜血刹那间顺着腕子流了下来,送至男子的唇边。
血顺着男子的唇线渗入,逐渐的,男子有了知觉,他蓦然睁开双眸,里面却是血的颜色。
“应公子。”男子的眼睛亮了亮,顿时抬手握住了应皇天细瘦的手腕,血顺着应皇天的手臂蜿蜒直流,男子贪婪地舔舐那上面鲜红的血。
应皇天注视男子的眼睛,看着他脸色逐渐红润,血红色的眼睛也渐渐恢复成了黑色。
“呼,终于醒过来了,真不容易啊!”男子长吁一口气,道。
应皇天瞧着他,半晌,才唤了一声道:“虫宝。”
男子的眼中带着几分邪气,跟先前那命盘之主判若两人,那双眼睛即便变成了黑色,好似也充满了血腥之气,不过此刻他的脸上满是郁闷之色,看着应皇天的眼神还有些委屈:“那只魇实在是太可恶了,竟然使奸计,将我们困了整整二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