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胤虽然今晚跟宁熙帝打了一次照面,却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兴许是跟宁熙帝聊起了当年的往事,一直走出开元行宫,走下白玉阶时,他仍旧怀揣着心事,直到走下白玉阶,才看见前方有禁卫和宫人提着灯,照着路,似乎领着一队人朝行宫走来,看身影窈窕,像是女子,不觉脚一停:“怎么,有人来行宫?”
随从顺着国舅爷的目光一瞧,笑着说:“哦,是臣子女眷,今儿去围场伴驾的女眷得了恩赐,会赐浴在行宫旁边的凝水池,那儿的温泉有名得很,多少人梦寐以求,都难得享用呢。”
云家那女孩白天在围场陪侍长乐,难道也来了行宫这边?蒋胤心中的不安越发跌宕起来,总觉得不大放心,拉了随从就道:“走,去温泉那里。”
凝水浴池因为是沐浴的地方,为了避开人眼,建在行宫旁边的小土丘上,地势高,也免得被人无意看到,旁边有个小亭,蒋胤在亭子里守了会儿,亲眼看见云菀沁过来,又见到郑华秋和妙儿在外面守着,最后,又瞧着有个宫女过来,将两人支走了,顿时就觉得不对劲,再过小半刻,宁熙帝被宫女簇拥着过来了。
皇上进去的正是那云家女孩的池子,一晚上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蒋胤想也不想,直接出了亭子,进去池子,将那云家女孩儿带了出来。
进去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宁熙帝看着这女孩儿满满痴迷的眼神,贴得恁近,还拉了她的胳膊不放,呢哝个没完。幸亏女孩穿得齐整,应该是提前从浴池里起了身,不然指不定得出什么事。
蒋胤只当这云家女孩会惊慌失措,没料这会儿一见面,第一句话竟又质问起当年的事,倒是有些好笑,自己背后的冷汗才刚刚干……原来自己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慌,盯住她,顾左右而言他:“我叫人送你回帐子,今儿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来,莲花池外几个看见你跟皇上同进一个池子的宫人,我会叫他们闭嘴。”顿了顿,又补充:“你这几天,就不要再来行宫了,若宫人来传,你就托不舒服。”
云菀沁见他又要走,这次可没在竹林里那么轻易让他走了,开了声:“国舅爷,咱们一天内见了两次面也算缘分,当年的事儿,还是不愿意跟我说清楚么?”
蒋胤倒是被这女孩的倔给弄得无奈了:“我说过那男子不是我,你不信我也没办法。……现在能走了吗,大小姐?”
云菀沁静静看着他:“我没说不信。不是国舅爷,却是国舅爷认识的人。”
蒋胤对视她:“我不认识。”
“你就是不肯说,莫非那男子比国舅爷的身份更大,地位更高?或者……是亲戚友人?原来铁面无私的蒋御史,还是会惧怕权位,还是会护短徇私,有不愿意说的事?”云菀沁步步试探,“还是说那男子对我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国舅爷为了维护他,才不愿意对我说?”
“呵,丫头,”蒋胤被她逼得不怒反笑,“激将法对我一向没用。”说着又叹口气,“天不早了,快回去吧,你的婢子和宫女找不到你,万一吵闹起来,引了人过来,我便是想隐瞒,怕也隐瞒不住了。”
云菀沁淡道:“好啊,那咱们就快点。国舅爷难道认为我还不知道那人是谁?我无非就是想从国舅爷听到个完整版本罢了。今儿晚上浴池的事情虽然是有人故意构陷我,倒也算歪打正着,让我早些清楚了真相。”
蒋胤喉结一动,正要叫人进来强行将她送走,少女已经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过来,直直逼近到他高挺的鼻梁下,吐气如兰:“青瑶。国舅爷记得这个名字么?”
语调纤嫩,温和,又略带嘲讽。
已逝多年的亡者名字就像破坟而出的幽灵,在小殿室的上空萦绕盘旋。
蒋胤从没见过一个未及笄的少女,能有这种沉着而淡泊的眼神,已经开了的唇一滞,只听她声音含嗔带凉,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嘲:
“……青瑶,许青瑶,是我娘亲的闺名,一个婚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后更是足不出户的商户小姐、官宦妻房的名字,半刻之前,我却从当朝圣上的嘴里听到了,国舅爷,你说,我是该喜,还是该哭呢?”
蒋胤双目凝住少女。
云菀沁拽出一路随时都贴身的那张淡金手帕,第二次抖开在男子的眼前:“这个诗,我琢磨了很久,一直弄不透,半刻前,我却彻底明白了。‘心如庙中佛’,不知道算不算那人初次在庙中与我娘邂逅的纪念?‘心飞琉璃外’,我一直不知道那个琉璃指的是什么,现在才意会,世间谁家的房梁屋顶能用琉璃作瓦?不就是皇家。”
蒋胤屏住呼吸,眼神却渐而涣散,显然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坚持了。
少女的声音如梦如幻,悠悠传来:“这样看来,这五言绝句许是一首定情诗。’树下人长青’,嵌了我娘名字的‘青’字,既有女子名,肯定就有男子的名字。今天这么一闹,我才想起,圣上尊讳夏侯睿,字‘长跃’。”
最后一句话出口,蒋胤拧得紧紧的面肌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天意,这女孩儿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了,已经大了,心思更比同龄人沉稳细腻,既然如此,也无须好隐瞒了。
这样一想,什么都开朗了。
那年去相国寺中拜佛,与蒋胤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男子,因为那人身着便装,身份没公开,自然没有蒋胤那么出众和显眼,以至于卫婆子只注意到蒋胤,而云菀沁也一直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忽视了另一个陪行的男子。
殊不知,其实真正叫人去请少女许青瑶停下来进殿烧香,并且与许青瑶在殿中说话的,是蒋胤身边那个看似打扮不起眼的男子,——微服的天子。
而冬夜私下来侍郎府看望娘,和娘婚前认识的男子,自然也都是宁熙帝夏侯睿了。
云菀沁眼神忽的一冽,冰了几分:“难怪我爹不敢吱声,甘愿戴上这顶绿帽子,竟还主动让出主院提供给妻房与外男相见,呵呵,原来是天下最大的那人……笑话,真是笑话。我爹这些年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还有最近的升官,难不成都是因为……主动奉献妻子的缘故?”说到这里,语气更是冷得生生要划开肉一般,早知道爹一辈子都在靠女人,若是真的靠到这个份儿上,将老婆献给上级换取荣华,那还真是恶心透了顶!
蒋胤凝住她:“丫头,你别想太多了。你娘与……那人,并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污浊,也并不曾有过逾越界线的事,那人从没逼迫过你娘做什么不堪之事。若从那次相国寺邂逅来算,你娘认识他,还在认识云尚书之前,说起来,”叹息一声,“若不是一些误会,你娘没有和那人错过,根本就不会嫁给你爹,而是进了宫。”
蒋胤这话的意思是,娘与那人是情投意合,本该才是一对?
云菀沁的目光落到帕上的枝头梅傲雪,还有绣着的金丝梅花,心思一动,娘亲未出阁时在佑贤山庄亲手培了不少梅兰竹菊,其中以梅最为繁盛,而上次进宫从赫连贵嫔口中得知,宁熙帝是最爱梅的。
若不是牵挂旧情,怎么会爱屋及乌?
这样说来,故事的版本应该是:娘亲做闺女时,进香中无意邂逅夏侯睿,然后有一段私情,兴许还两情相悦,感情很好,夏侯睿彼时还想将娘迎进宫,却因一些误会错过了,结果娘亲才在舅舅的安排下,嫁给官场新秀的爹?
尽管娘亲进宫谁都不能保证一生一世幸福快乐,至少是自己选定的人,选定的生活。
而嫁给了云玄昶,方才是生活的末路,开始走向惨淡的婚姻,人生几乎再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这么一说,那个分开两人的误会,便是娘亲生命的转折点,可以说是生生掐了娘的姻缘,害了娘。
“国舅爷,我娘是什么缘故,跟那人分开?”云菀沁定了一定神,却还是不习惯叫出那人的尊号或者名字。
蒋胤面上划过一丝迟疑,最终开声:“人事俱往矣,还有什么好提的?你知道了,就够了。凡事知足,方能长乐。”
云菀沁唇纹一绽,酝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既然国舅爷不想回答,那么另外一个问题应该好回答,国舅爷为什么这么帮我?”
蒋胤看着她,这女孩儿分明没放弃,还在套自己的话,若不是看她一副稚娇的脸蛋,还以为这女孩子比同龄人多活一辈子,老成得很,嘴角浮了一丝感慨万千的笑:“当年是我一时兴起,带着皇上去相国寺微服上香,若不是我,你娘与他,也不会认识。说起来,我也算跟你娘有缘,如今帮你也是情理之中。”
果真这么简单?云菀沁没再多问了,盈盈一拜:“今儿国舅爷已经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是个讨人厌的人,不穷追猛打了。”语气一转,低了一低,抬起螓首,目光灼灼,“不过,万一今后我不小心知道了,也还请国舅爷再莫插手。”
蒋胤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少女已是敛去了笑意,退后几步,出了小殿室。
云菀沁刚拐弯,看见满脸惊慌的郑华秋与妙儿找了过来,两人一看见云菀沁,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边一个托住她的手,妙儿都快哭了:“大姑娘你没事儿吧!奴婢同郑姑姑刚被人打发去了附近的浣衣所,只说是给您拿干棉帕浴巾,有人会帮咱们守着,再等回来,只听说……听说皇上进去了,吓了一大跳——”
郑华秋倒是个老成的,当下一看,就知道,刚刚恐怕是有人故意支开她们,赶紧捂了妙儿的嘴巴,免得她乱喊将事儿闹大,偷偷拉着来找云菀沁,这会儿一见她衣发整齐,才放了下心,小声:“云小姐可遇着皇上了?有没有什么事?”
云菀沁摇头:“没事儿,先回帐再说。”
三人拎着灯,离开了半山的凝水池,先回去女眷帐子。
却说蒋胤这边,为了防止被人碰上,等云菀沁走远了,才背着手走出殿室。
侍从见国舅总算出来,迎了上去低语:“国舅爷……娘娘唤你过去。”
蒋胤眉一攒,先去了蒋皇后所在的寓所。到的时候,廊下已经白秀惠正提着纱灯等人,轻巧上前柔声道:“国舅爷里面请,皇后等了多时。”
蒋皇后黄昏时去享用了温泉,舒服多了,此刻正倚在榻上,婢子给她剥橙子。剥开后,婢子又用小果刀切成一瓣瓣橙肉金黄饱满的果肉,放在黄泥小炉子上稍微烤一下,烘得温一些,才递给娘娘,免得凉了胃口。
洗过温泉,身子舒爽了许多,北地特产的贡品橙三分酸,七分甜,汁多肉厚,甜人心肺,蒋皇后的心情本来好了很多,可刚刚有人秘密禀来凝水浴池那边的事,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如今见兄长来了,将室内人都打发下去,轻声问道:“皇上那边,真的在浴池——撞见云小姐了?”
蒋胤望着这个稳坐中宫多年的亲妹:“嗯,不过没什么事,我及时将云小姐带了出去,也交代过几名凝水池的宫人,不许乱说,他们嘴巴很紧,不会外传。”
蒋皇后眉眼儿不自觉的一跳,脸色并没多大的变化:“可是,皇上已经看见了她了,对么,倒也是缘分啊,当娘的与皇上有缘分,当女儿的竟也与皇上有这么一场缘分。”
蒋胤身子一直,这才知道,原来蒋皇后也知道了那女孩儿是什么人。
白秀惠在蒋氏身后伺候着,听了皇后的话,不免也百味杂全,神色一动。
在云家第一次看见云菀沁时,她就觉得眼熟,回来后仔细一想,回忆起来了,云菀沁的相貌,与她早年看过的一副画上人有*分相似。
那还是她刚在皇后身边当差,有一次随蒋皇后去皇上寝宫,无意在书房内看见一副画像,画像用翡翠金框帧得很好,纸上涂了一层防潮防损防虫的特制透明漆,当时被皇上拿出来观赏,摊开在书案上。
为了防止被压损,平日无比重要、装载着国家大事的军机奏折、塘报邸报全都被扒到一边儿。
画像上则是一名妙龄女子,画得栩栩如生,宛如要随时从画卷中跳出来,闺秀青葱年龄,脸儿饱满莹润,眉眼如水似画,乌睫生生,仿佛如蝶子一般眨着,手持画扇,掩住半边尖尖下颌,活泼娇俏,灵动天真的姿态,极其勾人。
虽匆匆一瞥,白秀惠却记得很清晰,当时还见到蒋皇后看见那美人图的一瞬间黑了脸,蹙紧了眉头,拉了自己就退出书房,似乎那副画儿是洪水猛兽,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白秀惠很少见蒋皇后对一个女人摆臭脸,就连如今宫里最得宠的韦贵妃和和曾经红过半边天的赫连贵嫔,蒋皇后对着这两人,也不过淡淡的,不会明着黑脸。
那次,是白秀惠第一次看见蒋皇后把对一个女人的恼恨,摆在了脸上,更可笑的是,这个女人,还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个画里的人。
不用说白秀惠也知道,这女人一定是蒋皇后过往的情敌,而且还是真正放在心里的对手,所以也不敢多提。
没料到后来撷乐宴上,连蒋皇后都觉得云菀沁眼熟,事后,白秀惠又提过一两次,蒋皇后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儿蹊跷,才派人去打听了一下。
这一打听,蒋皇后才知道,那女人最后嫁给了云玄昶,而宴上碰到的云家女儿,果真就是那女人的亲生骨肉,难怪长得相似。
只是没料到,皇上竟然这次还将那云小姐召到了秋狩仪仗中,一起随行。
既然如此,表示皇上是想与那云小姐见上一面的,今天,也总算成了。
蒋皇后想着,指尖一紧,情不自禁攥了攥衣裳,面上却仍是毫无波澜。
蒋胤怎么会不知道妹妹的性情,道:“皇上去浴池前喝过酒,神志不清,今儿就算见到了云小姐,明日也会忘记。娘娘不用操心记挂。”
蒋皇后捻起一瓣橙肉,用小银叉挑了一小块:“国舅,本宫才是你的亲妹妹,怎么,你是生怕本宫害了她么?你袒护那云小姐,实在叫本宫心凉得很啊。”
蒋胤眼神清冷:“我袒护云小姐,全因为我想替娘娘赎罪,当年若非娘娘插手,用许家的脂粉家业威胁,又派人装劫匪绑了那许小姐的亲大哥许泽韬,打了个半死,用她唯一亲人的性命要挟,她怎么会甘愿斩断姻缘,以死想胁非要与皇上断了,然后匆匆嫁人打消皇上的盼望?”
“蒋胤!”蒋皇后娥眉一条,刷一声掷了橙子,不慎连黄泥小炉都掀翻了,“住嘴!连你都要说我吗?你明明知道,皇上当年对那狐狸精如痴如醉,我能叫她进宫么!皇上这辈子从没对一个女子那样,简直是连规矩都不要了,她是什么?不过一个商人出身的女儿,她若进了宫,必定是宠冠六宫,这宫里岂不是乱了套?你让宫里那些文臣武将出身的嫔妃们怎么好想?我身为皇后,就该制止这种情形!如今看来,我做得没错!许青瑶之后,皇上这么些年,面上风流,宫中宠妃宠嫔不少,可心底念念不忘的,只有那狐狸精,韦贵妃、赫连贵嫔,为什么皇上宠?呵呵,当我不知道么?韦贵妃身形背影肖似许青瑶,赫连贵嫔说话语气肖似许青瑶。还有满后宫那些梅花林子,哪一处不是因为缅怀纪念那许氏而设?!若是当年让她进来了,现在皇上难保不是她一个人的!其他妃嫔怎么办?!如今,活生生与许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站在皇帝面前,他还能坐得住?”
蒋胤眉一紧:“所以,连那许小姐的女儿,妹妹都不愿意放过么?她可没什么错!”
长得像,就是错。只怕皇上不看见云菀沁还好,一看见又触起了旧情,将对许青瑶的记挂移情到了其女身上……蒋皇后没说什么,只恢复了稳妥端庄的仪态,当年逼得那许青瑶斩断与皇帝的情缘,这一次,也绝不会放任。
那韦贵妃,赫连贵嫔,再得宠,皇上也还是有理智,所以,蒋氏根本不会太捻酸吃醋。
而那许青瑶……才是真正的心头朱砂痣。
她一点不后悔用见不得光的手段阻了她的前程。
后宫,有她在一日,就容不得独占天子心的女人。
*
云菀沁一行人回了女眷帐,夜已经深了。
郑华秋叫相熟的小太监去行宫周围偷偷打听了一下,没什么动静,便也安心了,安慰:“……那边只说是国舅爷派人将皇上送回了昌平殿,并没什么不好听的风言风语,放心。”
想蒋胤是个稳妥的人,应该都安排好了,云菀沁并不担心今晚的闹剧传出去,与郑华秋说了几句,洗漱过后,捻熄了灯,上床去睡了。
翻来覆去一阵子,却睡不着,毕竟终于知道了当年真相,云菀沁心潮久久难得平静,加上今天跟宁熙帝打了个照面,对方看到自己后的那种震惊和喜不自禁,她清楚得看在眼里,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什么事。
另外,云菀沁又回忆起娘亲在世时郁郁寡欢,积忧成疾,以前不知道,现在想想,除了对夫婿的花心薄情,也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没有当初与那人错过的缺憾?
不管怎样,她心里越来越蹦得欢,只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却又说不上来。
正在这时,有个人影儿轻手轻脚过来,云菀沁借着帐子外透进来的白月光一看,轻声喊道:“妙儿。”
妙儿这会儿也是睡不着,云菀沁见她手脚冰凉,只穿着寝衣,怕她挨冻,干脆把她拉进了被子里。
这是云菀沁生平第一次与亲姐妹抱着亲热睡觉,虽然这个姐姐,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明着叫一声,正在这时,妙儿已细细开了声,语气潮湿:“大姑娘,你今晚真的没什么事吧?”
云菀沁知道她是真的担惊受怕了,拍拍她肩膀:“要是有事,怎么会躺这里?”
妙儿飞快揉揉红了的眼:“我真没用,前儿在驿馆,郁小姐过来找茬,我只会莽莽撞撞,还挨了一巴掌,这次大姑娘遇到这么大的事儿,奴婢被支开,没护好大姑娘,后来还差点儿喊人,将这事儿给闹大了,幸亏郑姑姑拉住了我……我真的是个顶没用的人,跟了大姑娘以来,就没为大姑娘做过一件值得夸赞的事。大姑娘还要我干什么?哎……这次还不如带上初夏。”
语气全是愧疚。
云菀沁哭笑不得,今儿这事有人分明有心,落谁头上都没辙,郑华秋长年在宫里打滚,年纪又长许多,自然要比妙儿老道一些,这个妙儿,怎么能自责呢,对于身边的人,她的认知始终是,忠心胜过于能力。
她佯装严肃起来:“要你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再这么唠唠叨叨,今儿晚上我只能睁眼到天亮了。”
妙儿这才不多说了,却嘀嘀咕咕着:“大姑娘睡不着哪是因为我,只怕是因为三皇子还没回吧……”
“你这妮子在说什么呢!”云菀沁把她的腰肉一掐,“要不是你提他名字,我连想都没想着那儿去。”
往日的大姑娘云淡风轻,就算被误会也是一笑,懒得解释。她如今解释,就只有一个原因,心虚。妙儿努努嘴,也不跟她犟嘴了,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后怕,大姑娘与那秦王,只怕已经私下好了,看大姑娘的样子,只怕对那秦王还真有点儿上心,幸亏今晚没什么事儿……万一有什么,可怎么得了。
云菀沁被妙儿一提那人的名字,脸颊却莫名有些发烫起来,这样下去还真是难得睡着,叫妙儿去细软里,将从家中带来的助眠香找了出来,在微弱的灯芯上晃了一下,点燃了,放在榻头前。
妙儿嗅到那香味十分柔和安神,闻久了,精神也平稳了下来,不免问道:“大姑娘这是在家里做的香?”
云菀沁轻声说道:“嗯,怕出门在外睡不着,便做了这个助眠香薰带上,以防万一,今儿晚上倒是恰好派上用场。”
妙儿心情好些,玩笑道:“大姑娘的水准又高了,这香薰闻得很宁神,还真是有些困意了,莫不是迷香吧。”云菀沁道:“可别说,既然是从助眠花草中提取出来的成分,分量若是加重了,还真是有迷香的作用呢。”
两人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加上助眠香薰,不一会儿,总算是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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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光刚亮,永嘉郡主起了身,昨日浴池晚上没什么动静,让她有点儿失望,穿戴打扮时,也有些懒懒散散,不大经心了,刚坐在梳妆台前敷粉,免得太阳暴晒,门外传来太监的禀报,说是皇上昨儿因为喝多了酒,今儿早上晚起了,脑子还有些沉,干脆歇半天,下午再去围场,这不,派人来通知各个帐子的皇亲与臣子不用伴行,早上半天自己安排就好。
永嘉郡主是个最爱睡懒觉的,前世晚睡晚起甚至天亮说晚安的现代人习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过来,昔日在宫里基本都是睡到自然醒,这回跟着秋狩,每天天一亮就得起床,生生熬出了两个黑眼圈。
现在一听能够不用去围场,永嘉郡主有些不耐烦,早不通知,不然就不起来了,心情愈发的不好,待太监一走,一个象牙玉梳“咚”的一声,磕在梳妆台上。
宫女和嬷嬷连忙过来,七手八脚给郡主卸下头冠、珠钗和披风,又摘下靴子。
正在这时,巧月帘子一打,从外面回来,眼神一使,示意帐子里的宫女和嬷嬷都退了下去,见郡主黑脸,上前弯下腰,低声说:“郡主别不高兴,奴婢刚从行宫那边打探回来,皇上叫人吩咐早上歇息半天,您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昨儿喝多了酒,今儿起不来呗。”永嘉懒洋洋道。
巧月唇角挤出个莫名的怪诞笑容:“……不是起不来,而是有别的重要事儿呢。奴婢听说,皇上这会儿已叫姚福寿去女眷帐子了,好像要将云小姐一个人秘密请到行宫西南处的望月阁。这事儿,没人知道,奴婢还是使了点儿银子,从姚福寿的一个小徒弟那儿得来的信带。”
望月阁?永嘉刚刚还阴着的脸一下子重放光明:“你是说,皇上他是想——”
“昨儿凝水浴池一见,皇上怕是对那云小姐动了心思,”巧月压低声音,字句却笃定得很,“姚福寿的小徒弟跟奴婢说,皇上回了寝殿,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今儿一早,就派人去收拾望月阁…卧室的床榻被单、衾巾,全都换了干净的。奴婢瞧着,皇上后宫,只怕注定又多个争宠的了。郡主还记得宫里的章贵人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永嘉郡主吸了口气儿,那章贵人本是普通宫女,大前年陪同来祜龙围场秋狩,便是被皇帝看中,赐浴后被软轿送去了望月阁,得了天子的一夕宠幸,回宫后,才晋为贵人。
看来,皇上还真是下定了决心!
自己总算没白忙活!
永嘉郡主心情大好。
*
女眷帐那边,郑华秋见姚福寿请云家小姐过去,心中疑窦重重,谁不知道这姚福寿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人儿,大内掌印总管大太监,跑腿传唤人的事儿,派个一般太监宫女就成了,若是由他亲自来请,那就是……
宫里的规矩郑华秋哪会不知道?姚福寿亲去妃嫔宫所,一般是皇上有意召寝的意思。
再一看与姚福寿一块儿来的一顶小软胶,红绸盖顶,金玉流苏帐帘,郑华秋更是不怀疑了。
昨晚上惊鸿一瞥,莫非皇上起了召幸的意思?郑华秋捏紧了手绢儿,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这应该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一听说,只怕喜得赶紧上轿过去,可对于云小姐来说,只怕不见得多高兴吧……
终于,郑华秋忍不住试探:“姚公公,皇上这是——”
姚福寿皱眉,暗示:“云尚书今年可算是行大运了!还有你们,到时个个也算是鸡犬升天,都有打赏。”
这话一出,郑华秋身后的妙儿白了脸,显然,也听出了大概意思。
见两人婆婆妈妈,姚福寿有些不耐了:“姑姑还不过去叫云小姐?哦对,记得叫云小姐打扮打扮,可不能失礼了。”
两人勉强打起精神,朝姚福寿一拜:“是,请姚公公先等等。”便朝隔壁帐子走去。
走了一小半,郑华秋正是犹豫,不知道如何跟那云小姐开口,背后的妙儿已经几步过来,将她的手一拽,眼神灼亮:“郑姑姑。”似是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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