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声,有风啸动。
大草原的夜静谧无比,一望无际的碧草在夜风中如波涛般汹涌起伏,白日的酷暑尽消,凉意习习吹送衣发。
李岱墨怀抱着素罗,哀伤而沉默地飘立在半人多高的绿草上。
素罗躺在他的怀里,姣好的容颜上依旧含着一丝微笑,似乎她已习惯要将最美好的瞬间永远定格住,永远留存在亲人的记忆里。
她的身躯温热,却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这些年我一直闭门不出,想着你何时会来?结果……”李岱墨朝着前方浓重的黑暗深处,轻轻的一声叹息道:“不应该啊,你不过是想引出我,又何苦杀死她?”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决定要做,那就要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黑暗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何况我老了,有些事必须趁早。如果你这次不来郁督军山,我或许还可以再等两年。但既然你来了,那就怨不得我。”
李岱墨苦笑道:“莫非世上的事永远都只能靠杀来解决?你就没有过其他的想法?”
义成公主冷然道:“要么死,要么活;要么尊贵,要么屈辱。莫非你觉得,活在这世上的人还能有其他额外的选择么?你要学世外高人,你要与世无争,可惜,天不答应!”
李岱墨道:“我本无意与任何人为敌,但你却执意要杀我。说到底我也是个男人,总不能把脖子伸出来让你砍吧。公主殿下,能否给我半炷香的工夫,先将我的妻子送回家。”
义成公主喈喈怪笑道:“李岱墨,你的心眼儿也不少!半炷香——你以为雅兰黛会赶来援手?做梦!我告诉你,她现在的修为最多只剩全盛时的六七成,恐怕连道天都无力开启。就算她能够赶到,今晚也不过是多个死人!还省得我多花力气了。”
李岱墨摇摇头道:“就我和你打,不找人帮忙。但我怀里抱着她,实在不方便。你要不愿意等,这样吧——”
他伸左手在面前一画,虚空犹如布匹般赫然划开道裂痕,隐隐泛起金色的光芒。
他的左手五指抓住那条如有实质的裂痕边缘,缓缓地往外拉扯。须臾后,裂痕渐渐变大形成了一道光门的模样。
李岱墨将手探到光门背后捣鼓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素罗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将妻子慢慢送进了门后。
他望着光门怔怔出神,最终还是将它关闭,抬眼看向对面的黑暗,说道:“我们快开始吧,我不想她一个人在里面呆太久。”
黑暗中没有人应声,草原上忽然变得万籁俱寂,风也停止了流动,丝丝缕缕凝结如铅,夜幕愈发的深沉压抑。
黑暗深处渐渐亮起了一簇雪白色的光。起先像一个小婴儿的拳头,而后徐徐展开,幻化成为一朵百合花冉冉上升,就似有只看不见的手轻捻着它。
假如仔细审视,便会发现每一片洁白的花瓣上隐约映衬出一道道暗藏生死幻灭的剑意。
李岱墨凝视着百合花出神,又矮又胖的五短身材犹如一块圆溜溜的石头浮在空中,慈和白嫩的脸像弥勒佛一般波澜不惊,恍若真成了大彻大悟四大皆空的菩萨,只是脑袋顶上多了点儿头发。
洁白的百合花缓慢地向李岱墨飘来。而这“缓慢”仅仅是一种错觉,数十丈的空间在一念间横渡,花瓣愈显娇嫩圣洁。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就是荣华世界的终极奥义。
花到眼前,仿佛真地化为了整个世界。李岱墨的眼里、心中都已看不到亦感应不到这朵百合花之外的任何东西。
就像置身在一座花的世界里,而这多花分明不过盈尺大小。
这时候夜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同闪亮透明的纺线,细细长长轻轻地洒落,顷刻间笼罩了李岱墨身周方圆三十丈的空间,自也飘落在了盛开的百合花上。
雨丝轻柔一如情人之间的絮语,似问候似呵护,每一缕丝线落下,百合花蕊便会发出一阵微微的轻颤,花瓣上留下一点被雨丝穿透的小孔。
流水与落花到底谁无意,谁有情?雪白的花瓣转瞬已千疮百孔,倏忽间飘飞到李岱墨的身前,绽放开一团无法以目逼视的亮白神光。
花瓣尽情舒展,芬芳吐露剑气峥嵘,四周的空间俨然化为一朵朵怒放的黑色魔花,同样的百合同样的大小,却在风华展露的刹那迅速凋零,一开一谢仿佛人间经年,其实亦不过弹指红颜霎那芳华。
虚空似无数花瓣飘零,湮没了朦朦胧胧的夜雨,从四面八方层层剥落不断逼近李岱墨。他的身体之外,宛如有一座谢落的花海,数不胜数的空间碎片衍化成为的黑色花瓣冰冷而无情地吞噬着所有,甚至看不到原本最初的那朵白色百合花。
李岱墨还是没有动,他抬起头望向朵朵黑色魔花飘舞的天空,耳畔蓦地听到了一阵隆隆水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一条金黄色的大河如瀑布般飞泻,卷裹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气吞万里势不可挡,霍然洞穿层层叠叠的碎裂虚空,从夜宵高处飞流直下三千丈!
下一刻,李岱墨便飘然屹立在了这浩荡大河之上,笑看落花流水红尘千年。
这大河自天而降,宽逾三十丈,波澜壮阔惊涛拍空,黑色的百合犹如末路狂花在金黄的波涛中挣扎跌宕,载沉载浮,终究抵敌不过浩荡潮流滚滚而来滔滔而去,泄落向下方无尽的大草原。
“大河道天!”水声泄落处响起义成公主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枭声道:“你还敢说你无意与我为敌,这大河道天,分明在处处针对我的荣华世界!”
“我的确无意与人为敌。但你早已疯魔癫狂,哪里还算得上人?”
大河之上,李岱墨引动磅礴波涛骤然朝向正前方五十丈外奔腾鼓荡而去。
他的身影就像立在一条庞大绝伦的金黄神龙之上,满脸的忧伤神色却愈来愈浓,愈来愈深。
——素罗,这就是我曾经对你提到过的“十里龙漕”,你还笑它不如叫‘一条爬虫’,如今我终于炼成了,可它真的很像是一条爬虫啊。
突然,零散崩溃的虚空之后那朵白色的百合花再次显现,赫然阻挡住大河去路。
“轰隆隆、轰隆隆!”两座道天在草原之上迸发出石破天惊的激撞,愤怒的黄河水汹涌咆哮不停地冲击向迎浪怒绽的百合花,就似一头巨龙正奋力地碾压揉碎爪下的一点尘埃,偏那尘埃里有红尘三千轮回万载。
李岱墨抬起了手,如敬拜天地,向着无尽虚空深深一揖。
“轰——”奔腾的河水犹如被两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住了龙头,河面遽然收窄到三丈宽。水流登时加速奔腾,如同千军万马冲出峡口,以雷霆万钧之势不断轰击在了百合花上。
千山到此开天门,万水争流注壶口。“壶口天瀑”!黄河八景中最壮观最激烈的一景
“喀喇喇、喀喇喇……”洁白的花瓣最终承受不住河水的冲刷,离开花蕊片片掉落,坠入鼓荡奔涌的大河之中。
义成公主的身影站立在光秃秃的花萼上纹丝不动,竟以血肉之躯阻断住大河奔流。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一片片跌落河中的花瓣并未因此而粉碎消失,反而逆流直上,以摧枯拉朽之势凌波于万顷黄水,蜂拥冲向李岱墨。
“砰、砰、砰——”成千上万道惊涛骇浪拍击在花瓣上。一道巨浪万层波澜,无法计数的波澜凝聚组合在一起,却始终催压不垮看似柔弱的百合花瓣。
只是这些百合花瓣亦变得越来越凝滞沉重,仿佛承载着万钧之山,丝丝缕缕的纹理在扭曲在碎裂,迸溅出一团团雪白色的强光。
李岱墨眸中的忧伤像雪一样融化,不知不觉布满了脸庞,望着犹如支支离弦之箭****而至的花瓣,微微扬起了眉毛。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黄水向西流。
“轰!”水与花共舞,天与地同碎。
白色的、黄色的,五光十色的光华就像一团被压缩到极致的弹丸,骤然间喷薄爆发,迸撞开一道道如江似海的光流,击穿本已崩溃塌陷的虚空,涌入到无限深处的未明空间里。
黄河断流,百合开谢,方圆千丈充斥着足以毁灭大乘级高手肉身元神的恐怖力量。
当光芒铺散开来,爆炸中心反而成为了一片诡谲死寂的墟空,李岱墨的身影一闪遁入其中消逝不见。
义成公主脚下的花萼早已寸寸碎裂不复存在,她凌空飘浮,面白如纸,眼睛里迸绽出不可抑制的疯狂之色,张开双臂朝向夜空嘶声笑道:“李岱墨,你真是个男人的话,又怎么会逃?这天地人间,如今都是我的——”
狂澜肆虐乱流崩离,碎灭的一方天地间,只有她癫狂桀骜的笑声在隆隆回荡,震颤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