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近黄昏,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许多商铺也关门打烊结束了一天的生意。
小女孩抱膝蹲坐在一家酒楼门外的台阶上,全身缩成一团在咆哮的北风中瑟瑟发抖,不住地揉搓双腿取暖。
今天的生意很不好,一篮白糕只卖出了不到十个,剩下的又硬又凉怕是没人要了。
但她仍不愿回家,因为只有把这篮白糕全卖出去,才能用换到的一点儿钱,给病入膏盲的奶奶抓药。
虽然街头的郎中给自己说过,奶奶的病已经没法好了,但哪怕多活一天也好。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从自己出生起便相依为命,所以自己不想失去她!
从酒楼飘出来的不单有诱人的酒菜香味,还有食客们喧闹的划拳声、劝酒声、哄堂大笑声。
她已在台阶上坐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个酒足饭饱的食客醉醺醺地从身边走过,一个个衣着光鲜的家伙呼朋唤友又从自己的身边走进酒楼。
可是没有人理会她低微的叫卖声,酒楼里有的是山珍海味,谁会用只卖两个铜板的白糕填肚子?
这时一个伙计端着两盆客人没吃完的冷菜走了出来,将它们倒进了门外的泔水缸里,瞟了眼小女孩儿没说什么,又转身走进了被炭火烤得温暖如春的屋里。
小女孩儿盯着泔水缸吞下一口口唾沫,想过去找一些吃的但又不敢。
她清楚地记得,有个叫花子就因为从泔水缸里捡起了半只吃剩的烤鸡,被酒楼里的伙计冲出来打了一顿——泔水缸里的东西,不是给人吃的,是要被酒楼拿去卖钱的,卖给那些家里养猪的人。
她又冷又饿,迟疑了许久用冻僵的小手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白糕,送到鼻子底下使劲地闻了闻,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啃了一小点儿,然后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慌忙将白糕放回了竹篮里,强忍住再也不看一眼。
这些白糕,也不是给自己吃的,是要用来换钱的。
可是肚子真饿啊……小女孩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泛起点点晶莹的泪花。
忽听一阵嘈杂,几个食客晃晃悠悠地从酒楼里走出来,站在门外抱拳话别。
去求求他们吧,如果遇到好心人,或许能卖出几个白糕。小女孩儿鼓足勇气,站起身踮起脚将竹篮捧到一个中年食客的面前,声如蚊呐道:“大叔,香甜好吃的白糕,买几个带回家做宵夜吧。”
中年食客打了个饱嗝,一股刺鼻的酒气喷到了小女孩儿的脸上。
小女孩儿强按恶心,眼巴巴望着中年食客,不妨那家伙却伸出粗短的手指来捏住小女孩儿的下巴,笑嘻嘻道:“小丫头长得挺水灵啊。”
小女孩儿惊惶地往后瑟缩,中年食客的手指就似铁钳般掐住了她的脸蛋,凑上前来色迷迷地上下打量着道:“跟我回去,做我的通房丫鬟如何?”
小女孩儿不懂什么叫“通房丫鬟”,但本能地厌恶中年食客那张红涨得像猪头一样的脸,下巴上被捏得生疼,她猛低头在那手上狠狠一咬。
中年食客吃疼大叫松开了手指,小女孩儿捧着竹篮扭头便跑。
可是刚跑出一小段路,便被人一脚踹翻在了雪地里。
中年食客面目狰狞地揪住小女孩儿的头发顺手就是一巴掌,冷笑道:“小丫头片子,敢咬你家大爷?打死你。”
“不要!”小女孩儿尖叫一声,啐了中年食客一脸。
中年食客气急败坏,将小女孩儿按倒在地道:“敢跟老子倔,先让你凉快凉快!”抓起冰雪便往她的衣领里塞。
小女孩儿张惶地哀告呼号,拼命蹬踹中年食客,但她的力量实在太小,挣脱不了那只强加给自己痛苦的大手,衣衫却被扯破了。
中年食客的同伴们站在酒楼的屋檐底下,把双手蜷缩在厚厚的皮袄里看热闹,一边还哈哈大笑着。
正在这时候,酒楼里缓步走出一个锦袍男子沉声说道:“刘莽,放开她!”
中年食客一愣,回头望见锦袍男子急忙丢开小女孩,满面媚笑道:“杨大官人,我这不是跟个小孩闹着玩儿的么?”
锦袍男子走到小女孩儿的身旁,替她把散乱的头发夹到耳后,抹去小脸上的泪水,又蹲下身抱起了她,看着被中年食客撕破的单衣皱着眉头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刘莽踌躇道:“杨大官人,这——不妥吧!”
“脱!”锦袍男子的声音并不高,却充满不可忤逆的威严。
刘莽怨毒地瞪了一眼小女孩儿,无可奈何地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大皮袄脱了下来。
锦袍男子接过皮袄紧紧包裹在了小女孩儿的身上,柔声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爹娘呢?”
小女孩儿虽然年幼,但也能感觉到锦袍男子对自己并无恶意,更能将她从恶人魔爪下救出来,低声回答道:“我没爹娘,我跟奶奶一起住。奶奶病了,我代她上街卖糕。”
锦袍男子道:“天快黑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吧。”
小女孩儿摇了摇头,挂着泪珠儿道:“不行,我还要把篮子里的糕卖完给奶奶抓药去。”
锦袍男子叹口气,从袖口里掏出一锭银子道:“拿去,给你奶奶买药。”
小女孩儿慌张道:“我没有这么多白糕!”
锦袍男子微微一笑,把银子放进竹篮里,从地上捡起一块散落的白糕拭去上面的积雪,放进嘴里咬了口道:“我不饿,吃一块糕就够了。”
小女孩儿急道:“那……太多了,一块糕两文钱就够了。”
锦袍男子把竹篮塞进小女孩儿的手里,说道:“好孩子,回去吧,给奶奶治病要紧。”
小女孩儿突然跪下给锦袍男子磕头,抽泣道:“大叔……你是好人!”。
锦袍男子抱住她,微笑道:“我是好人么?只是有几个钱,可以做一些我喜欢做的事而已。”
他拉着小女孩儿的小手起身,扬声招呼道:“方檀,把车赶过来!”
一辆牛车徐徐驶到两人近前停下,锦袍男子吩咐车夫道:“你先带她去抓药,再将这女娃儿送回家。”
小女孩儿流泪道:“谢谢大叔,我自己能走。”
锦袍男子怜惜地轻抚小女孩儿的头顶,温言道:“我有过一个女儿,就似你一般的可爱。可她很小的时候被过继给了我的一位宗亲,一晃眼都快十年了。”
那车夫将小女孩儿抱上牛车,问道:“老爷,您怎么回去?”
锦袍男子道:“踏雪寻梅赏心悦目,我走两步也就到家了。”
那刘莽站在一旁搓手跺脚尴尬搭茬道:“杨大官人,要不……您做我的车?”
锦袍男子摆了摆手举步而行,边走边吟唱道:“谁遣一春抛却去,江湖寥落尔安归?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小女孩儿坐在牛车里好奇地目送锦袍男子在漫天风雪里吟歌远去,已将这一幕情景深深烙印在了幼小的心灵底处。
车轮“吱呀”轻响,方檀赶着牛车向大街的另一头驶去。
小女孩儿抱紧竹篮收回目光,问道:“大叔,您可以告诉我杨大官人的名字吗?我想回家后立一块长生牌,往后日日为他祷告祈福。”
方檀扬鞭赶车,笑着道:“丫头,我家杨守坤杨二爷的名字,你没听说过?他可是朝中的大官,和大柱国杨坚是五服内的堂兄弟。”
小女孩儿呆呆地听着,却对“杨守坤”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她见过最大的官,是位坊正。
方檀找了家药铺,帮着小女孩儿先将药抓好,又赶车送她回家。
小女孩儿的家离得不算太远,方檀将牛车停在门外,说道:“今日即有我家老爷为你作主,往后再到街上去卖糕,便不用害怕被人欺负。假如碰上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只管报上我家老爷的名讳。”
小女孩儿乖巧地谢了,终于买到了给奶奶治病的药,小女孩儿欢喜地推开柴门,唤道:“奶奶!”
屋里没有点灯,寒风卷裹着雪片从各个缝隙里灌了进来。
小女孩儿赶忙关上门,屋里的光线变得愈发幽暗,又叫了声:“奶奶,我回来了!”
方檀见小女孩儿进了家门,便欲回府向杨守坤交差。
他的鞭子刚刚扬起来,突然听到屋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方檀反应奇快,腾身跃下车辕推开柴门闯了进去。
只见屋里一个土炕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面色发紫瘦骨嶙峋的老太,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已是冻饿而死了。
小女孩儿伏在老太的尸首上放声痛哭,刚买回来的药在脚边洒了一地。
方檀走上前去,试着摸了摸老妪的脉门,暗自摇了摇头。
无意中他的目光一凝,发觉老妪的左手里好似紧握着一件东西。
他慢慢掰开老妪僵冷的手指,掌心里,露出半块硬邦邦的糖糕,那是她留给孙女儿回家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