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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元年春日,大妖组织雪迹正式成立也快两年了,组织的运作也上了正轨。自从两年前每位大妖分领自己所属的地盘之后,这快两年的时间里,每一位领主大妖都在尽心尽力地整治自己下辖地区的妖类情况。分散的小妖、野妖全部被拉入组织,混不吝的妖类严加管制,残暴不堪无法收服的直接抹除。两年下来,人世间竟清净了许多,再也没有妖物作乱的传闻了。

前年分领地的时候,红狐选择了苏州府东北部地区,远离了她的家乡——繁华的中原地带,转而来到这样一个靠海而立,只有渔村和田野的乡间地区,许多大妖都不理解她为何会选择这里。真正知道原因的,除了她自己和雪狼王的等少数大妖之外,就只有东海中的那一位才知晓了。

好在,红狐的地盘下也不算是贫苦地区,这里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从古至今也不缺名人。比如这里就是当年战国时代楚国著名的令尹——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因而流经这一带的长江支流,又被当地老百姓称作春申江。再比如当朝参知政事姬大郎君家的祖宅,就在红狐治下华亭县内。只是,这几年时间里,姬家祖宅似乎有些不大安宁,连连出丧事。

去年年头,也就是大中祥符九年二三月时,姬家四房老爷姬子豪的结发妻子楚氏缠绵病榻三年后,终是病故了。到了今年,也就是天禧元年,姬子豪也跟着妻子就这么走了。两场丧事,家中亲眷哭成了泪人,姬子豪与楚玄方共有三个孩子,长子早已成家生子,如今继承了四房,依旧在祖宅中居住。长女也早已嫁人,去年大老远赶回来参加母亲的丧事,为母亲守孝大半年,还没等回夫家,父亲也病重,很快去了。唯独没见到小儿子楚汇亭,这孩子虽说是跟了娘家楚姓,成了娘家的继承人,但好歹也是姬子豪的儿子,母亲死了不见他,如今父亲死了,依旧不见他人影,就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

这些风言风语,难免就入了掌控各种情报的红嬛手中,很快传到红狐的耳朵里。说是楚汇亭薄情寡义,家族中人对他闭口不提,说这人狼心狗肺,八成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红狐是不在意这些事的,听了就当没听到,话从耳边过,她转身就忘得精光。这与她有何干?红狐不重视,红嬛里的妖族自然也不会重视,这则消息,谁也没有再去管,很快被遗忘。

红狐的府邸在春申江入海口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她还学着主公雪狼王,在府邸内建了一座高楼,名叫忘龙阁。在楼阁之上,每日都能看到滚滚黄涛与碧蓝大海相融。自从松江府治理妥当,红狐就有些惫懒起来。望龙阁是她每日起居的地方,这些日子里,她就喜欢在望龙阁视野最好的位置,摆一张软榻,慵懒地靠在榻上,翻翻书,饮饮酒。有的时候,书也不看,只是捏着酒盏,望着江海发呆。

在她身旁侍奉的录姡不止一次在心中叹气,究竟是“忘龙”,还是“望龙”,怕是红狐姐姐自己都分不清了。

春日到了,天气渐渐转暖,百花盛开,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说起来,再过两日就是清明节气了,红狐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出去走走,还让录姡带上风筝,她要去郊外放风筝。录姡大为新奇,红狐姐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到了清明那日,天气不是很好,阴沉沉的,感觉要下雨。但是却挡不住红狐要出门的决心,红狐这些年过得越发随性了,想到什么做什么,很少会拘着自己。区区小雨如何能挡住她。于是按照原计划,她带着录姡,还有两个随行的姐妹,一道去了华亭县郊外放风筝、踏青。

今日虽然天公不作美,可出门的人却真的不少。走到半道,就已经飘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整个华亭县看起来烟雨朦胧。细雨中,撑着描花油纸伞的富家夫人、娘子,不谙世事的垂髫幼童,远处的水田青牛,仿佛融入了画中一般。还有一些穷苦人家的男人女人,行色匆匆,看起来并无游玩的兴致,手中拿着扫墓的工具,冒着雨,大约正急着去扫墓祭祖。

今日这细雨纷纷,可却无风,风筝是放不起来了。红狐也不懊恼,只是撑着伞缓缓走,看着路上的风景。

走着走着,远离了县城,入了一处大府地界,人烟渐渐稀少起来。远处的白墙黛瓦、重檐叠廊,让后方的录姡和几个姐妹意识到,大约是姐姐无意识走到了姬家祖宅的地界来了无敌升级王。这一路走来,走了许久,即便是大妖,也感觉有些口渴了。且细雨打湿了衣衫,身上有些泛冷,想喝些酒去去寒意。这么想着,红狐只觉得自己腹内酒虫乱钻,远远望着一个牵牛的牧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沿着田间土埂向着大道缓缓走来。她上前福了福身子,礼貌道:

“借问童子,此处可有酒家,我姐妹几人行至此处,迷了路途,想寻酒家用饭歇脚。”

那童子声音清脆,瞧红狐长得漂亮,脸颊一红,笑嘻嘻道:

“这附近地界都是姬家大宅的,哪来的酒家。娘子沿着路再往西面走三里地,那里是池秀村,村口有一颗很大的杏花树,树东面就有一处酒家。”

“多谢童子。”

“娘子客气了。”

告别牵牛牧童,红狐继续带着姐妹们上路,三里地不远,很快就看到远处一颗杏花树,细雨里散发着芬芳,雪白的花瓣被雨点打湿,浸润通透。

红狐忽然轻笑起来,张口吟道: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呵呵呵,没想到我红狐今日,竟会与前朝牧之先生有了相同的境遇。妙哉,妙哉!”(宋朝人说前朝,一般是指唐朝,也有指代后周的。)

录姡却暗道,姐姐虽然面上笑得开心,可心中却又多凄苦。“欲断魂”,那才怕是姐姐此刻心中真正的感受。

一行人找到牧童所说的酒家,进门口收了伞,拍去身上的润湿雨露,围坐在了一桌,跑堂的来问菜,她们点了些饭食,又要了这村中自酿的好酒。等饭食都到齐了,便慢慢吃喝起来。

这村子紧挨着姬家大宅,大部分的村民都是替姬家种田的佃户,这里的百亩良田,都是姬家的产业。而这村口经营的酒家,其实也是姬家的一处私家酿酒坊,这户人家已经连续三代替姬家酿酒了,姬家人也许他们开个小饭馆,经营着贴补家用。这店里给客人提供的酒,都是酿酒作坊里剩下的次酒,上好的都供进姬家大宅里了。

这些信息,都是跑堂的小伙子与一个貌似掌柜的中年妇人聊天时,红狐一行听来的。这细雨纷纷的,村子又偏,因而人不多,进这酒家的人更少,一空闲下来,这些乡下人难免就会唠唠嗑、谈谈东加长西家短的打发时间。大堂里,除了红狐等,就只有一个粗布短打的男子独自坐在角落那一桌,默默饮酒,头上戴着帷帽不曾摘下,垂纱而下,看不清容貌。

那跑堂的小伙子和那掌柜的中年妇人是母子,家庭经营的小酒馆,说话也没什么禁忌。何况那母子俩说话声音挺低的,若不是红狐一行乃是大妖,听力非凡,离得这么远,怕是真听不清。倒是那独身一人的帷帽男子,距离柜台比较近,怕是也把那母子俩的对话收入了耳中。

“咱东家这两年日子也不好过啊。”那中年妇人说道。

“可不是嘛,我听在府里当差的小六子说,在汴梁城里当大官的大房老爷如今仕途不顺,被贬斥出京了,就是前头二月份的事。二房和三房为了分产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两年来掉了三个娃娃,气得姬老太君中风病倒,到现在还没好。四房楚氏夫人和四老爷都相继去世了,姬家圣宠不再,到时候怕是也会影响咱们村里。”

那妇人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再次压低声音,凑到儿子耳边道:

“我听三房娘子身边的秀娘子说,好像,楚氏夫人的死有蹊跷,府里人明面上不敢说,暗地里都猜测,八成是四房的小儿子做的。弑母啊,想想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儿子听后惊奇道:“四房的小儿子!就是那个过继给楚氏娘家的三郎君楚汇亭?”

“对对,可不是嘛穿梭在无限废土。”妇人连连抚掌道。

儿子眼珠转转,恍然道:“说来也是,他一年多前突然从楚家跑回来,过了一夜就回去了,第二天就传出楚夫人的死讯。他从此以后再也没回过家,父亲母亲的丧事都没出现,确实挺可疑的。”

妇人见儿子还不大相信,急忙补充道:“何止啊,更蹊跷的是,楚氏的娘家一夜之间居然举族搬走了!你想想,这也太巧合了吧。秀娘子说,楚夫人过世后,四老爷出门好几趟去找楚家人,都是失望而归,后来得了心病,这才病逝。你说这楚家人邪门不邪门,听说还是玄门世家呢,以后可得离那些和尚道士远一些,他们成日里妖啊魔的,不知沾染了什么东西,晦气得很。”

“啪”,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在店内响起,把暗中议论的母子俩吓了一大跳,那妇人更是惊得尖叫一声,面色煞白。转目一看,原来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帷帽客失手摔碎了酒盏。跑堂的儿子急忙上前,问道:

“客官,您没事吧?”

“没…没事。”

那人右手颤抖不止,或者说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将衣服捏得皱巴巴的。而那跑堂的小哥则蹲下身来收拾酒盏碎片,不经意从下向上抬头看时,正巧看到了那帷帽客垂纱之下的面容。那小哥轻咦了一声,不由得道:

“客官…客官看起来可真面善,我们是否曾…”

“小二哥,这就结账了,多余的不用找了,当我赔的。”那帷帽客压低了声线,粗声粗气地道,随即随身搜出二两银子往桌子上一拍,拎起一旁的包袱,转身就走。

出门时还被门槛一绊,跌跌撞撞才站稳,差点跌了个狗□□,惹得红狐身边一个姐妹娇笑出声。

“姐姐,那人似乎有些不对劲,要不要派手下跟着,观察一下。”录姡谨慎道。

“何必呢,让他去吧,与我们又有何干?”红狐悠然道,“今日我们出来是来玩耍的,不费那些心。”

她早就感知到那帷帽客的情绪,震惊、彷徨、无措、恐惧、委屈、悲愤,短短一刻钟里,在这样一个乡间小酒馆中,能有如此丰富的情绪变化,也算是很罕见了。可红狐并不感兴趣,她已经很少会对人类的情绪感兴趣了,这么漫长的生命里,她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多,早就看透了,所谓的人类,不过是些丑陋无趣的家伙罢了,何必如此费心琢磨。

于是只是悠然饮酒,迟暮,才缓行回府。没过多久,便将此事淡忘开去。

再说那帷帽客,出得酒馆,解了拴在酒馆旁的马,手脚发软的他爬了好几下,才终于爬上马背,然后策马向远处的姬宅驰去。可刚到姬宅门口,却又勒住缰绳,不敢去敲门。冷不丁的,那帷帽客忽的听到一个幽幽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亭儿,亭儿…”

帷帽客浑身打了个哆嗦,身子在马背上颤抖不止,绷着背哈着腰,神经质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嘴里碎碎道:

“娘亲,娘亲,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亭儿,亭儿…娘好疼啊,心好疼啊…”那声音幽然回荡。

帷帽客吓得抱住自己的脑袋,头上的帷帽被他压得变了形,他的细碎之语放大,带上了哭腔:

“娘亲,不是我杀您的,您是知道的,亭儿是最敬爱您的。亭儿偷了您的东西,是亭儿的不是,可我没有杀您,我怎么会杀了您!我走的时候,您分明还活着啊!”

“亭儿…亭儿…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别走了…”

“不剑斩诸天全文阅读!!!”帷帽客楚汇亭吓得大吼一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着远方驰去。他如今根本无法回家,所有人都在怀疑他杀了母亲,他成了罪人,成了弑母的凶手,丧心病狂的恶人。不行,他必须要洗刷罪名。不是他干的,是谁杀了母亲,是谁?!他要查出来,他要替母亲报仇!

他十六岁离开姬家父母亲身旁,进入楚门开始正式学习阴阳术。那个时候母亲已经缠绵病榻两年时间,始终不见好转。她在楚门中翻遍了所有的医书,乃至于巫蛊之书,都没有寻到办法。十七岁那年,他终于在楚门藏书阁的一个书架夹层中,寻到了一卷积灰已久、古老非常的竹简。竹简中记载着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天材地宝,还有一个深奥无匹的阵法。竹简上说,这阵法顺行,可治愈任何疾病,前提是需要集齐那些天材地宝来施法。此阵法还可逆行,但决不可轻易逆行,除非某种特殊情况。但是后面所记载的特殊情况,却因为字迹模糊不清,已经无法辨识了。

楚汇亭大喜,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治愈母亲的方法。他兴冲冲地拿着竹简去请教养父(实际上应当是大舅,过继后称作养父。楚玄方的大哥,无子。)养父翻阅后,点头说这竹简里的内容应当属实,可以尝试。楚汇亭又一一请教那竹简上列出的天材地宝,说到一种夜间可以发光的玉石时,楚汇亭忽的想起三年前,母亲的妆奁曾经被盗,小偷留下了一枚玉佩,那枚玉佩材质特殊,夜间还可发光,他拿在手中把玩过一段时间,如今回想起来,可不就是与竹简中记载的玉石特征符合吗?

楚汇亭打定主意,急忙收拾了行囊,打算先行去姬家讨要玉佩,再出发,集齐所有天材地宝后,为母亲治病。那玉佩毕竟是个信物,母亲很宝贝,他还是另找一块玉石为母亲治病为好,若是损坏了玉佩,就不好了。可竹简上的记载语焉不详,他又怕自己找错了,于是打算借用一下那玉佩,来做比对。

如此盘算着,他去了姬家。可没想到,却与病榻上的母亲争执了起来。他孩子心性,不愿认错,更不愿承认自己是要替母亲治病才索要玉佩。母亲始终不答应,他气不过,打算偷偷将玉佩带走。于是当晚,他施了沉睡术,让丫鬟小厮,包括自己的父亲母亲全部沉睡。然后他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玉佩,以及和玉佩存放在一起的那张字条,一并都带走了。

此后一年多,他翻山越岭走遍天下,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终于找全了所有需要的材料。如今归来,本想着给亲父亲母一个惊喜,哪晓得一入姬宅地界,竟会听闻亲父亲母过世的噩耗,并且自己还被冠上了弑母的恶名。

他一路疾驰,想要回楚门,向养父问个清楚。可就像姬宅村落那些人说得那样,楚门举族迁走了,原来的宅子卖给了别人。他大失所望,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迷途的候鸟,竟不知何处才能栖身。

正彷徨间,不经意被人从后方拍了肩膀,他一回身,立刻吃惊道:

“父亲!”

来人正是他的养父,楚门目前的掌门人。二人寻了个隐秘处密谈,原来楚门迁走是养父早就决定的事,养父怕他回来后找不到地方,因此长期隐藏在此地等候,每日都会监视楚门原宅的大门,终于等到了他回来。养父先是逼问他究竟有没有杀死楚玄方,楚汇亭赌咒发誓没有,养父信了。于是告诉他楚门迁走的真正原因。

“我破译了那竹简上阵法逆行后的文字,我们楚门一直背负着一个重要的使命。我们在千年后,要寻找一个人,用逆行阵法,从她体内取出原属于我们的东西。你的母亲当年就是因为使用大预言术预知了这样一件事,才会因为泄露天机,耗尽神元而渐渐衰亡。她的预言被人盗走了,盗贼留下的玉佩和手书现在在你身上。我们必须弄清楚你母亲当年留下预言的细节,从而找到那个预言中的人。那个盗走你母亲预言的人,与你母亲的死脱不了干系,楚门在明,他在暗,于我们不利。我们只有隐匿,暗中查访,来寻找他。一旦找到他,那么一切就都清楚了,这样你母亲才算死得不冤,你明白吗?”

楚汇亭不疑有他,恨恨点头,他没有注意到,养父的眼中,闪过了一道诡异的红光。

“走吧,跟我去浙东。”红光一闪而逝,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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