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的风卷着一层层沙子,吹在苏绽青的脸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嘴里的血腥味她几乎感受不到,身上的箭伤也没什么痛感,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滔天的恨意。
怀着身孕的二嫂就死在她身边,年仅七岁的侄女被长矛扎穿了身体,死时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到了此时此刻,苏绽青竟然不知自己应该去恨谁。
苏家男丁世代保家卫国,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落了个满门抄斩,女眷流放边关的结局。
这流放之路实在难捱,多日赶路连水都未给她们喝过一滴,脚下的鞋子早就磨烂了,若不是为了给怀身大肚的二嫂乔氏和年幼的孩子讨口水喝保住一条命,苏绽青也不会傻到与押解的官兵发生冲突。
但宫里的人既然要她们死,哪怕是一口水也会成为杀了她们的刀。
她应该去恨昏庸冷血的建阳帝,还是成亲前扭头陷害苏家的未婚夫言鸿泽?
言鸿泽与她一同长大,自小心意相通,他会陪着苏绽青在月下吟诗,在桥上漫步,会贴心的准备她喜爱的点心,也会在她赏花时为她遮阳打伞,二人两年前便定下亲事,言鸿泽更是承诺过会一辈子把苏绽青放在心尖上。
然而苏家落难之时,言鸿泽却站出来指控父亲,早早买通了藏于苏家的奸人,假造证据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苏绽青只恨自己瞎了眼睛,她心爱了这么多年的男子,竟然早就准备借着她陷害整个苏家!
体内的血液在加速的流失,她努力撑着精神,勉强听清那些官兵说的话。
“晋宁侯带兵叛逃,谋逆之罪板上钉钉,你们这些妇人只是被流放,留下一条性命就该感激陛下恩德,事已至此你也别怪爷爷无情,要怪就怪你那父兄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简直是可笑!
可惜啊,虚弱至极的苏绽青再没有半点力气,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明白,自己就要步了苏家人的后尘,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么白白的死了,而那些害苏家人的畜生还能活在这世上!
眼皮越来越沉,苏绽青抓了一把沙子,强撑着抬起胳膊,感受着沙粒被吹走,像是有人在送她最后一程,她只期盼自己死后可化作厉鬼,手刃了那些害了苏家的仇人!
太阳渐落,晚风伴着飞扬的尘土打破了静谧的场景,已经咽气多时的苏绽青看不到,一个少年郎骑着马向她奔来。
下了马的薛骋一改往日的冷静,跌跌撞撞奔向苏绽青,快跑到苏绽青身边时,他却停住了脚步。
那被他藏于心中多年的姑娘,如今像是破败的柳絮,这景象让他心如刀割。
“殿下,追杀的人很快会找到这里,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薛骋眼角划下一滴泪,脱下自己的斗篷罩在苏绽青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淡漠的语气里藏的是满腹心酸:“苏家的覆灭我没阻止成功,难道送她最后一程都不行吗?”
夜里冷的厉害,薛骋看着苏绽青已无生气的面庞,替她将碎发掖在耳后,将她头上唯一的木簪子摘下,攥在了手中。
终究是他来晚了,若是再早一些,或许他与苏绽青还不会阴阳相隔。
苏家女眷皆被下葬,薛骋看着皇城所在的方向,把木簪子藏在怀中,眼中满是愤怒与惋惜:“若无人替他们报仇,他们在九泉之下也难以闭眼,那些陷害忠良牵连无辜的人,都该死!”
再次睁开眼时,苏绽青躺在黄花梨雕紫檀荷花纹床榻上,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觉得头疼的很。
守在一旁的婢女看见她醒来,连忙问道:“姑娘可算醒了!您感觉身上怎么样,有没有不舒坦的地方?银烛快把药端来!”
这让苏绽青有些疑惑,看了看面前的婢女,又看了看自己细白的手,狠掐自己一把后钻心的疼让她只觉得不真实。
怎么如今她又活过来了?
瞧着自家姑娘神情不清醒,流萤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忧心的说:“明明已经退烧了啊…”
流萤的手带着温度,让苏绽青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活着的。
于是她握住流萤的手,问道:“现在是什么年月?”
“今年是庆元五十七年,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苏绽青松开了手,低下头喃喃道:“五十七年…我难道已经睡了一年?”
想到这里,苏绽青攥了攥拳头,想到自己从前的那些仇人。
马皇后、瑞王、建阳帝…还有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言鸿泽。
建阳帝生性多疑,喜文厌武,对武将多有打压,哪怕是一路扶持他对他忠心耿耿的父亲,在没有利用价值时也会被他一脚踢开。
而且苏家的覆灭也不止是建阳帝一个人的错,马皇后为此出力不少,可以说若没有马家,建阳帝也不会轻信了苏家谋反。
想到看着父兄被杀的悲凉,苏家女眷一个比一个惨烈的下场,她就恨的牙根痒痒,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害苏家的仇人付出代价!
“姑娘,您在说什么啊?”流萤实在不解,还当她家姑娘是傻了,跪在榻前劝道:“就算那文公子千好万好,但他心里没姑娘的,不然也不会骗您跳湖去哄郡主开心,纵然姑娘为他哭碎了心肝,脸面名声都豁出去不要了,他也不肯接受姑娘,您有家世有相貌,又何苦要为了他寻死觅活!”
这番话说的苏绽青一头雾水。
仔细打量着流萤的脸,苏绽青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但此时此刻,报仇是最要紧的事,她翻身下榻,认真道:“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但我现在有要事处理,等我回来再向你报恩!”
说罢,苏绽青跑出了房间,流萤吓坏了急忙跟上,正瞧见裴昭肆进门,与苏绽青撞到了一块儿。
“大公子您瞧瞧,姑娘这是怎么了?醒了以后满嘴胡话,可不好了。”流萤知道自己是婢女做不得主,见裴昭肆过来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裴昭肆上下将妹妹打量一番,却发现对方此刻正看着自己。
苏绽青心想,怪不得自己觉得那丫头眼熟,原来这是梁国公府裴家,眼前的少年郎是裴家的大公子,而那丫头则是裴家三姑娘的贴身婢女。
她与那裴家三姑娘裴十柒认识,自然也见过这个婢女,直到现在她才想起这婢女的名字叫流萤。
“三妹,你也该懂事了,文咏那小子不值得你这样。”
一句三妹,如一道惊雷,劈的苏绽青头晕眼花。
随着裴昭肆的话带来的是一段记忆,这段记忆显然不是来自于苏绽青,而是属于裴十柒。
裴十柒无忧无虑的活到这么大,却因为见到状元郎文咏一面后,对他一见倾心。而那文咏也非善男信女,他主动勾搭裴十柒,却也只是享受被裴十柒簇拥罢了,想的是借着裴十柒攀上高枝儿,渴望能有家世更好的姑娘看上他。
建阳帝重文轻武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裴家乃武将世家,一年前苏家的事还历历在目,文咏才不会傻到娶裴家的姑娘。
因此在裴十柒受邀去见文咏时,文咏正在与建阳帝的侄女李漾春说话,话语间明着贬低裴十柒,甚至为了讨那李漾春欢心,哄骗裴十柒跳入湖中。
想到这里,苏绽青也就明白了,难怪自打睁眼起就觉得奇怪,原来她不是睡了一年,而是死了以后灵魂重生到了别人的身上,成为了梁国公府的三姑娘裴十柒?
虽然说此事离奇的很,可她没时间计较这些,想到梁国公和自己父亲生前很交好,便试探着问裴昭肆:“父亲…他人此时在何处?”
“明日是言家公子的大喜之日,父亲受言老太爷的邀请去喝酒了。”
短短一句话,再次让她震惊不已。
那言鸿泽害她全家惨死,自己尸骨未寒,他竟还有脸面娶妻!
苏绽青接受了自己成为裴十柒的事实,但她接受不了言鸿泽这畜生还活在这世上,娶妻生子享受花烛之喜!
“言鸿泽要娶什么人?”
裴昭肆没想到妹妹对言鸿泽突然感兴趣,下意识回答:“娶的是皇后母家的姑娘。”
听到这儿,裴十柒紧了紧眉头,想着苏家经历的种种,只恨不能立刻宰了言鸿泽那道貌岸然的畜生。
“大哥哥,我想出去走一走。”
裴昭肆本想拒绝,但瞧着妹妹脸色不好看,心里终归是不忍,便松口说:“我让二弟陪着你,不准找文咏。”
文咏是谁裴十柒不感兴趣,她只思考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毁了言家看重的这门婚事!
言家娶马家的姑娘,用狼狈为奸四字形容再不为过,她才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快活。
裴家的二公子裴昭行带着裴十柒出来,守在裴十柒身边叽叽喳喳的,生怕她又去找文咏,连哄带骗的将她带去了茶楼喝茶。
“三妹啊,不是做哥哥的说你,那文咏有什么好的?不过是考了个状元罢了,虽有两分姿色,但跟你哥哥比起来可差远了吧?”裴昭行滔滔不绝的说着,可对方却瞧都不瞧他一眼,裴昭行只得伸手将裴十柒的脸扭到自己这边,语气不悦道:“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也就是这么一扭,让裴十柒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眼角有着深深的疤痕,她绝不会认错!她的二哥哥就是被他一箭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