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起得早,但代表团更有早行人,迟春早跑过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叫他去吃早饭。因为上午没有活动安排,吃完饭后两人还可以去红场逛逛。
老迟说,酒店是含早的,但按照接待方的安排,除非俄国作协设宴,一日三餐都是中国同志自行解决。看样子午饭是没有的,中午只能吃方便面,晚饭更是没有听到消息。所以,这免费早饭得多塞点进肚子,把营养和热量给补充满了。
孙朝阳说了声我靠,道,俄方怎么这么小气,连饭钱都舍不得出。当初智利文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巴勃罗聂鲁达两次访问中国,中方都是全程管完了。不但如此,中协外事处的干部还全程陪玩。
南美先不说了,我前几天看资料的时候,俄国那什么作家法捷耶夫跟赫玉米访问中国的时候,咱们可是一包到底。如果不是对方有专机,只怕来回机票都给包了。
俄国同志小气成这样,算什么老大哥?
孙朝阳所说的法捷耶夫是俄罗斯三十年代着名作家,代表作《铁流》,鲁迅先生买过。
迟春早:“咱们中国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天生好客,务必要让客人宾至如归。西方人的人情有点淡漠,不讲究这些。说好听点是自在随意潇洒,说难听点就是自私自利。”
说话间,二人就来到一楼餐厅。
迟春早又道:“至于你口中的法捷耶夫,访问我国回去之后不两年就被枪毙了。”
孙朝阳噤若寒蝉。
法捷耶夫五十年代末去世的,有说是自杀,但坊间传言是被自杀,存疑。
以孙朝阳这种跳脱活泼的性格,又喜欢在作品里搞黄色,如果是俄国人,不知道死多少次了。不过,俄罗斯作家搞黄色可厉害了,静静的顿河中就有大量的乱搞男女关系,倒不要紧。
“对,枪毙了。”一个声音插嘴。
孙迟二人才发现万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
他们觉得奇怪,问万万怎么起这么早。万万回答说太兴奋,根本就睡不着,加上又饿,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但因为语言不通,和服务员比划半天,还是沟通不了。
迟春早笑了笑,就走上前去跟服务员哈拉少半天,报了房间号和姓名,最后说:“妥了,咱们进去找桌子坐下,会有人送吃的过来。”
孙朝阳惊讶:“老迟你可以啊,俄语这么好?”
迟春早道,他初中的时候全国都学俄语,英语是大学的时候选修的,俄语比英语好多了,可惜学了也是白学,以后也用不上。如今大家都学欧美,各类国际性会议都用英文。
孙朝阳:“现在不就用上了。”
万万:“现在不就用上了。”
虽然这家宾馆看起来很高档,建筑古典高大,充满了俄罗斯风情。餐具也非常精美,细瓷盘,亮闪闪的刀叉,咦,几个杯子和水壶竟然是纯银的,值老钱了。孙朝阳心突然涌起一种冲动,想把这些银餐具给踩扁了打包带走。
但早饭却很糟糕,配给制度下,一人就一块黑面包,一杯牛奶,一个酸黄瓜和一个煮鸡蛋。
三人拿起刀子哗啦哗啦切面包,然后喀嚓喀嚓咬半天,腮帮子都酸了。至于煮鸡蛋放在一个杯子里,迟春早勺子小心敲着蛋壳,还跟万万说这是西餐的就餐礼仪。孙朝阳实在见不得迟教授假模假样的范儿,抓起鸡蛋在桌上一磕,然后坏菜——蛋黄流了一桌——鸡蛋煮太嫩,溏心。
三人都没吃饱,气恼地顺着外面那条河流向克里姆林宫圆顶出发。
俄罗斯早上有点冷,孙朝阳的胳膊和腿上都被风吹出一层鸡皮疙瘩,再看西装革履的老迟和毛衣风衣的万万,他有点后悔自己把服装费给吃掉了。但大风中,河流上却生起薄薄的轻纱,也不知道河的对岸有没有卡秋莎。
大约是没有的,路边街道上公园里,到处都是钢铁的人的雕像,目光坚定地看着远方。河水哗哗流淌,一队卫兵整齐路过。
克里姆林宫进不去,但红场还是可以逛逛的,他们就去长明火那里给二战牺牲的战士献了花。又在附近的几条大街逛了一上午,比如着名的阿尔巴特街。
至于午饭,自然是在外面吃的。进馆子吃饭的时候,迟春早就开始数手里的卢布,万万也在数,就连孙朝阳也点起了钞票。俄国这里代表团呆的时间不长,再说也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所以,孙同志也没有兑换太多卢布,怕的就是花不完带回家也没有用处。这玩意儿再过几年就是废纸一张。
万万说:“教授,孙朝阳,咱们节约点,吃点素好了。”
孙朝阳哈一声:“你这就不懂了,俄罗斯的肉便宜。但水果和蔬菜却是天价。如果吃素,咱们今天只怕都走不了啦。”
俄国虽然坐拥大片平原和肥沃的黑土地,但瓜果粮食竟然有点匮乏,说起来这些灰色牲口技能树都点在战斗上面,在种田方面很废。和人打交道的时候,通常是“今天我是来打死各位,或者被各位打死。”
最后,三人各吃了一大份烤牛肉,一大盆冰激凌,没错,是小盆儿装的。很满足。至于蔬菜,那是碰都不敢碰。即便如此,办招待的孙朝阳还是把手上的现金给花光了。
迟教授对俄罗斯的牛肉评价极高,点评:“花糕也似。”
万万学舌:“花糕也似……教授,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这句话有梗,二人也懒得解释,一笑了之。实际上,孙朝阳说话的时候无意识会带一些后世网络上的梗,所谓梗,还有个文雅的词叫典故。他的每个梗迟教授都接得住,也如此,二人才能成为好朋友。
万万就郁闷了,有时候感觉他们说话跟说天书一样。
吃过午饭回到宾馆,其他团员都起来了,问吃了没,都说没有。但因为起得迟,早饭又免费,都是当地时间十点半的时候才吃的,这样就可以节约一顿。
正说着,领队老符道:“晚上是俄国的同志请客,伙食应该不错,大家把肚子留着吃大餐,俄罗斯的油水大大地。”
万万:“大大地。”
老符无奈:“又接嘴,你就不能有自己的观点?”
万万:“刚才我和孙朝阳还有老迟他们在外面吃得好好,一人一块烤牛肉。整整一大块啊,比我脑袋都大那种。烤得呀,油水都装了半盘,里面还塞了土豆、洋葱和醋栗。”
众人听她一形容,喉咙里都是咕咚一声。
几个老作家忙问醋栗是什么东西,以前看俄罗斯文学的时候,这玩意儿出现频率极高,屠格列夫写过,高尔基写过,帕斯杰尔纳克写过,也不知道美味成什么样。对了《简爱》中女主角流浪的时候用手套换来的面包,就着一把醋栗吃得好香。
“真期待啊!”
孙朝阳哈一声:“醋栗这名字你别看洋气,其实难吃极了,酸得要命。对了,我国也有的,东北叫灯笼果。”
万万:“难吃。”
几位老作家大怒,说:“孙朝阳你煞风景,不可原谅。”
孙朝阳:“你们是文……文艺病。”
众人:“你专门说些让人不愉快的话。”
孙朝阳:“我是打破你们的滤镜。”
老符严厉:“好了好了,我说说接下来的安排。今天下午五点,俄罗斯作协的同志会派车过来接我们去参加酒会,做文学交流。那边会设宴款待各位作家同志,老大哥嘛,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别说醋栗,板栗什么的,没什么吃头,要吃就吃肉,吃冰激凌,吃牛奶面包巧克力。今天酒宴结束后,明天上午退房,乘车去托尔斯泰故乡,参观托尔斯泰家族庄园,朝觐文豪墓。当夜入住克拉皮文县。第三天回莫斯科,乘晚上飞机去慕尼黑。大家掌握好时间,先对对表。”
万万去看老符的手表,说老符官最大,要以领导的时间为准。
老符气道:“你傻的吗,对我的表做什么,活动又不是我安排的,你对宾馆里的挂钟啊。再说了,我的欧米加已经三十多年了,字儿也走不准。”
万万点头:“恩,走不准。”
大伙儿本来就在倒时差,生物钟混乱,说完这事,都回房间睡觉。没吃午饭,睡着了也不饿。
到五点的时候,终于有大巴车过来接。莫斯科的街道很宽,车也不多,跑得很爽。不片刻,就把大家拉到一片古典宫殿模样的建筑物前,说是到了。
按照引导员指引,三十多个中国同志就进了一个圆塔模样的大厅里面,俄罗斯作协的人等在那里接待了大家。
说是接待,其实也好像不是。正大厅里就摆了一张蒙着白布的长桌,上面放了些水果饮料低度酒,让大家自取,然后自己找人聊。
这就是所谓的沙龙吧,怎么没有椅子。
双方人员就站在厅里,各人手里拿了一个杯子晃过来晃过去。因为语言不通,一个翻译忙不过,中国同志和俄罗斯作家连比带划,鸡同鸭讲,挺无趣。
还好迟教授俄语不错,不片刻就认识了几个俄国朋友,就拉了个老头过来见孙朝阳,他当翻译介绍说:“这位是俄罗斯着名作家康斯坦丁·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维奇·费定,俄国作协主席。”
孙朝阳:“好家伙,名字够长。”刚才各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一大票司机加围棋,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迟教授又介绍孙朝阳:“这位同志叫三石孙,我国最优秀的青年作家,中国的罗宾格拉纳特泰戈尔。”
费定:“太阳同志你好。”
孙朝阳无语半天,才郁闷地说:“费定同志,我是看你的书长大的。”
这倒不是假话,费定虽然名气不大,但在当时的俄罗斯文学界却享有崇高的威望。毕竟人家是高尔基、帕斯捷尔纳克那一辈的,还活到了现在。他的代表作是一部关于战争的三部曲,分别是《初欢》《不平凡的夏天》《篝火》。通过主人公的视角和成长历程,描述了俄罗斯从1916年到1945年那段历史和社会风貌。
《初欢》说的是一次世界大战,《不平凡的夏天》写的是国内战争,写剿灭高尔察克军队,和剿灭彼德留拉匪帮。《篝火》则写伟大的卫国战争。
战争题材是苏俄文学中永恒的主题,出现了很多世界一流的作家。
孙朝阳前世忙于生计,很多书想看却没有精力也没有心境,这次重生,他补了很多课,尤其是俄罗斯文学这一块儿。
费定很意外中国小太阳竟然读过自己的书,就问读后感觉如何,又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孙朝阳道,见解谈不上,只是崇拜。在他看来,这个三部曲可以和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媲美,是当代俄罗斯文学的高峰。
阿托尔斯泰全名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咳,俄国人的名字好反人类。他的《苦难的历程》分为三部,分别是《两姐妹》《一九一八年》和《阴暗的早晨》,说的是生活在列宁格勒的名字叫卡嘉和达纱的两姐妹,分别嫁给内战敌对阵营的两位军官。故事依旧从一战那肮脏混乱充满老鼠和死亡气息的堑壕里开始,然后到顿河平原,依旧是打彼德留拉。
说起来,小说的结构和费定的三部曲有点相似。
费定见他拿自己和阿托尔斯泰比,很高兴,两人就聊开了,这龙门阵摆得倒很有意思。
但其他中国老作家就有点惨了,主要是语言不通。
更主要是饿了。
大家午饭都没吃,来到这里,连个板凳都没有,大家站在原地端杯香槟尬聊太没意思。既然是酒会沙龙,为什么不坐下弄个火锅,大家边吃边唱歌?
而且,这种没意思的沙龙一整就整了两小时,大家是腿也站酸了,眼睛也站花了,满嘴都是清口水。
期间就有作家跑过来问精通俄语的迟春早:“老迟,你问问主人家什么时候开饭?”
费定:“ 这位中国同志在说什么?”
迟春早回答:“这位同志说等下要敬您的酒,一人一瓶伏特加吹喇叭。小杯喝酒是懦夫,一口闷才是好汉。”
费定摇头:“今天酒会没有伏特加,是我们考虑不周,跟中国同志道歉。”他也有点遗憾。
迟春早对那个老作家说:“马上就吃。”
老作家:“就这四个字?不对,肯定不对。”
到九点,这骄傲人的站着吹牛聚会终于结束,俄罗斯人把大家请到隔壁方形大厅,说是吃饭了。
大厅很漂亮,头顶天花板和墙壁上都是浮雕,有光屁股小孩也有光屁股女人,男人也光屁股。万万看得脸红,却因为好奇四下偷窥。
大厅里摆了一个长案桌,上面铺着白布,放了精美的餐具。这回,不但杯子是纯银,连烛台也是银的。
孙朝阳心中又是大动,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传教士收留的冉阿让,罪恶的念头不断涌起。
忽然,有音乐声响起,原来接待方竟然安排了个小型的乐队,有四个人,弦乐四重奏正是肖斯塔科维奇的代表作《圆舞曲二号》。
肖斯塔科维奇是俄罗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二战的时候,列宁格勒被德军围困,为了激励人民抗战,大本营特意把他从后方接来,写出了着名《列宁格勒交响曲》。大反攻的时候,士兵们在广播里播出的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声中,朝前方缓慢而坚定的推进,大有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味道。
肖斯塔科维奇当时的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一度上了需要枪决的犯人名单。
名单送去克林姆林宫,恰好钢铁同志是他狂热的粉丝,立即下令:“肖斯塔科维奇不能枪毙,让他写。”
肖斯塔科维奇不但是俄罗斯人的骄傲,也是古典音乐的最后辉煌。
他的音乐在美国非常流行,是很多电影的插曲和主题曲,其中就包括《大人物盖兹比》。
阿美人民爱死他了。
永远的《第二圆舞曲》。
了不起的肖斯塔科维奇。
看晚宴的接待规格如此之高,访问团的老作家们都很兴奋,其中一个老先生苍蝇搓手:“太奢靡了,太奢靡了,还请了乐队,等下不得吃满汉全席?”
孙朝阳:“呵呵。”
“呵呵。”万万学舌:“不对,你呵呵什么呀?”
孙朝阳:“这种高规格的政务宴请,伙食基本都是垃圾,没有例外。”
迟春早是有见识的,立即说了声:“不好,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