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开始,先是费定讲话,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来访。希望两国作家以后加强联系,在未来的文学道路上携手并肩,为世界人民奉献出更多更优质的精神粮食……云云。
他在讲话时,服务生们就开始上菜,先是淡如凉水的果酒,孙朝阳喝了一点,竟感觉有点酸,没多大意思。
不过,很奇怪的时候,毛子宴客竟然没有用大列巴,而是法棍。估计是感觉俄餐粗鄙,上不得台面。
实际上,在十九世纪之前法国才是顶流文化。尤其是在俄罗斯这种在欧洲人看来简直就是世界尽头的穷乡僻壤,毛子日思夜想就是融入欧洲。整个上流社会都说法语,你如果冒一句俄语出来,立即就会社会性死亡。
到后来,俄罗斯的王后,甚至沙皇,更是一句俄国话都不会。
拿破仑打莫斯科的时候,法国军团说法语,俄罗斯的军官们,如库图佐夫等人也是说法语,和法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家都同文同种,可见毛子对于西欧的向往。
只不过今天晚宴的法棍太细,也就一根食指长短粗细,总共三根,放在一口用藤条编成的小篮子里,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硬。
中国作家访问团的作家们以为这是开胃点心,拿起咬了一口,费劲,味道也不好,就停了嘴,打算留肚子吃下面的大餐。
孙朝阳和迟春早已经感觉到不对,当下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地把自己那份吃掉,然后问旁边的同伴“您吃不吃?要不,给我吧。”
费定讲完话,轮到老符。
老符摸住一张稿子,照本宣科念起来。这种外事活动不需要你的发言多精彩,只要不出错就行。如果能够把听众念得睡过去,那就最好不过了。
最后,他以一句:“感谢俄方面邀请,你们的热情使得天涯若比邻,陌路成兄弟。”结尾。
第二道菜上来了,是火腿。
这道菜是整个晚宴中孙朝阳和迟教授最喜欢的,火腿用刀切得薄如蝉翼,裹在香瓜片上。火腿的咸香和小甜瓜的甘甜混在一起,就好象牛郎碰到织女,相得益彰——就是分量太小——甜瓜也就拇指大小三片。
但盘子却大,可以放条松鼠桂鱼那种。
中国作家朋友们都很惊讶,这腊肉怎么可以生吃?
有人只吃了一块,就吃不下去了,实在接受不了。
孙、迟二人也不客气,就问身边的人要:“你吃不吃,不吃给我好了。”
接下来就是中国作家代表讲话,俄罗斯作家代表讲话。
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大家眼睛得饿绿了,也懒得听。
下一道菜是鱼子酱,黑海出产的,一人一小勺。
万万只吃了一小口,就差点吐了,说:“咸,生的。”
孙朝阳端起她的盘子把鱼子酱都赶到自己嘴里:“别浪费。才这么点分量,不过瘾。让旁边老外看到,还以为我们吃不起。”
菜的分量都小,一口就能干掉那种。看似吃不了少,其实什么也没吃。
终于到了牛排,依旧是一小块,估计只有二两。
孙朝阳和老迟又问其他团员:“吃不吃,不吃给我。”这下,万万不干了,用手护着自己的盘:“要吃的,要吃的。”
吃完牛排,散会。
……
他妈的,散会了?
回去的路上,大巴车上民怨沸腾。
中国作家们非常气愤,说:“就吃这,尼玛就吃这?”
“摆盘是很漂亮,但真正能入口的就多少东西。比如那道奶油蘑菇,可以装一斤的盆儿里,就放了一个蘑菇,还没有万万的眼睛大。这是诈骗,同志们,这是无耻的诈骗。”
万万气恼:“如果有我眼睛大就好了。”
她的眼睛其实挺大,黑白分明,异常灵动,挺好看的。
又有作家气愤地质问老符:“符处长,你不是说毛子地大物博,为人豪爽,招待客人直接扔一块三五斤的烤肉,喝伏特加跟喝水一样吗?我看俄罗斯人也小气。”
老符恼了:“这是政务宴请,主要是联络感情,吃什么不重要。按照你的说法,大家都抱着一个烧鸡啃得满手流油,那象话吗?宴会,重要的是那什么……”
孙朝阳插嘴:“仪式感。”
老符:“你别说话。”他先前在台上发言的时候,上的菜都被孙朝阳抢了,心里正窝火。
一个作家:“怎么不象话,很像话。我看俄国人就是瞧不起我们。”
另外一人:“对,实在可恶。”
万万:“处长,我饿,我饿啊。”
老符:“忍着,等明天早饭吧。”
看众人实在气愤,老符安慰:“今天是政务宴请,吃的是精神粮食,吃的是……空气。明天是旅游,接待得肯定好,大家放心,我以人格担保,面包会有的,大块的肉肯定会有的。吃烤牛肉,咬一口,油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那种。”
八十年代的人肚子里油水少,饭量都大,听老符这么一说,大伙儿肚子里咕咚响成一片。
今天晚上几乎等于没吃,回到宾馆后,老迟也受不了,掏出孙朝阳的友情馈赠——方便面。但现在出现一个问题,没开水呀。
老外平时不喝热水的,渴了脑袋凑水龙头前就开整,十冬腊月也是如此。所以,欧美的肠胃病人特别多,尤其是老了身体机能下降的年纪,问题特别严重。其中代表就是美稀宗瞌睡乔。
除了喝茶和喝咖啡的时候会烧点开水。
老迟和精通俄语,沟通无障碍,就跑去餐厅请服务员帮烧一锅开水。
方便面的香味在宾馆里弥漫,不少团员饿得实在睡不着,闻到这种味道顿时扛不住,跑去蹭饭。
迟春早也大方,直接煮了一锅。挑盘子里,和上孙朝阳妈妈做的肉酱,吃得泪流满面,太香了。
一个作家感慨:“明天去托尔斯泰的故居就好了。”
迟春早严肃:“同志们,往后的形势会更加严峻,我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朝阳,朝阳你也睡不着吗?来来来,我给你挑一碗。”
孙朝阳忽然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呕吐的声音。前世吃太多方便面,彻底吃伤了。
次日,大巴车启动,出莫斯科,南下图拉省。
因为要出远门,路况不是太好,怕晕车,大家早饭吃得都不多。而且,西式早饭的面包咖啡也不太合中国人胃口。
不得不说,俄罗斯的自然条件真让人羡慕,土地平整得要命。你朝左边转头是遥远的地平线,向右还是遥远的地平线,土地黑油油的,种出的庄稼品质都是一流。
路边有传统的小木屋,有马厩有牛栏,有大片的向日葵花海。农夫叼着烟卷,挥舞着闪闪发光的草叉,目光深邃。
天很蓝,云影在大风中移动,如同奔马。
大家坐车上都看个不停,齐声惊叹,真美啊,季节也不对,如果是九十月份来,看看白桦树,看看黄灿灿的树叶,人生值得。
又有老作家擦着眼睛哽咽:“这不就是《静静的顿河》里的场景吗,和我梦想中一样。可惜我们来得迟了。”
孙朝阳:“静静的顿河说的是黑海沿岸,这里是莫斯科。”
说起来还真是遗憾,《静静的顿河》的作者,伟大的肖洛霍夫就在今年四月初去世的,如果代表团早几个月来,没准就能见到大师。
当然,如果提前几个月,以孙朝阳那时和吴胜邦恶劣的关系,估计出国名额也没他份儿。
说到这里,孙朝阳心中忽然感慨:大师们一个接一个凋零,二十一世纪将是一个没有大师的时代。这次出国,希望多见几位偶像,也算是了切一桩心愿。咦,现在还有哪些外国文豪还活着呢?
存在主义的萨特?好去世很多年了。
存在主义的另外一位大师,写出《鼠疫》那种经典作品的加谬好象也去世了?
哎,现在想不了那么多,遇到一个算一个,随缘。
列夫托尔斯泰的故居在位于莫斯科以南两百公里,属于图拉省的一个县。
庄园很大很豪华,远远看去就好象是一座宫殿。车上众人都激动了,齐声高喊:“那里,那里。”
“真漂亮啊,老托是个大地主啊,比刘文彩有钱多了。”
孙朝阳:“刘文彩算什么,只是个土财主,人家老托可是庄园主农奴主,是大贵族,可以和罗曼诺夫王朝的皇族谈笑风生的。他的《战争与和平》还有《安娜卡列尼娜》中有大量贵族生活的豪奢场景,没有经历过的人也写不出来。”
老符点头:“对对对,就好像曹雪芹的祖上是江宁织造,换普通人,写得出大观院吗,连想都想不出来。”
一个作家哽咽:“终于到了,到了,这里是我灵魂的圣殿,此生无憾也。”
他高声朗诵:“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孙朝阳笑道:“这句话是老托说的没假,但放现在今天念不合适。”
“那就换一句。”作家想了想,一时间却想不出来。
“我来。”孙朝阳:“人并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列夫托尔斯泰。”
“心灵纯洁的人,生活充满甜蜜和喜悦——托尔斯泰。”
“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托尔斯泰。”
“决定了,要劳动,要去爱——托尔斯泰。”
“下地干活实在太累,再也不爱了——托尔斯泰。”
车里所有人:“……”
老符大怒:“孙朝阳你胡说什么呀,让俄国同志听到像什么话,这是要造成外交事故的。”
万万“外交事故。”
孙朝阳嘀咕:“明明就是他说过的呀。万万同志,你很可爱。”
万万欢喜地说:“谢谢。”
车停到庄园门口,当地作家代表和纪念馆馆长带着一群身着民族服装的斯拉夫少女前来迎接。
少女们如同夏季里盛开的向日葵,肤白貌美大长腿,胸脯饱满得如同孙朝阳的脑壳。就是这向日葵的秆儿太高,都是一米九的大高个儿,万万和她们比起来就是个机灵小不懂。
胸脯饱满也就罢了,偏偏还露了大半截,看得众人一阵头昏眼花,老作家们走路都趔趄了。
老符大惊,低声叮嘱:“外国同志热情奔放,你们注意形象,不要给祖国人民丢脸。老陈,喉咙里别发出怪声音。”
火红的太阳当头照,老陈是个老作家,五十年代写过一部《层林尽染》的革命长篇小说,很古板很传统的一个人。见到如此风景,心猿乱了,意马狂奔。心道:难怪普希金会亡于爱情,难怪西方古典文学中那么多决斗,为了这些少女,死也值得。
倒是孙朝阳一脸正常,目光清澈,青年同志在这方面还真经受得起考验。
孙朝阳其实对眼前的美少女接受度不高,尤其是今天太阳大,少女的汗毛太长,毛茸茸的,难怪叫毛子。
按照斯拉夫人的传统,迎接贵宾要用盐和面包。客人通常会在面包上掰一小块,蘸点盐,假装吃一口,就是个议式感。
孙朝阳可不客气,直接把人整块黑面包抢过来,装进包里。
迟春早心中一个激灵,也抢了一块。
接待方以为中国作家不熟悉当地的礼仪,也就笑笑,却不放在心上。
当下,纪念馆的工作人员和当地作家代表就把大家带进去参观,逐一解说,这里是文豪的卧室……这里是餐厅……这里是大客厅……这里是书房,托翁平时就在这里写作。
众人都满面严肃,大家都掏出本子和笔飞快记录。在没有手机拍照的年代,大家出去旅游的时候都靠做笔记。
孙朝阳上次去白云观的时候,看到好多游客在抄道观里的对联,感觉实在没必要。
他和老迟一边听解说,一边掏出面包大啃特啃,得了个半饱。又问同伴吃不吃,大家都摇头,一是对这种全麦面包不感冒,二是想留肚子吃晚上的大餐。
逛了半天,重头戏来了,参拜列夫托尔斯泰墓。
等到了地头,大家才吃了一惊,托翁的墓地很简单,没有墓碑墓志铭,就是一个位于树林里的长方形的土堆,倒符合托尔斯泰晚年所提倡的极简生活理念。
滋养了一代俄罗斯文学的大师安静长眠,云淡风清。
二十世纪俄罗斯作家们,不管是什么阵营什么主义什么意识形态,都奉他为圣。其中最崇拜托翁的是高尔基。
高尔基流浪儿童出身,而托翁对于劳苦大众一直心存怜悯,为人也随和幽默,两人性格和思想其实挺接近。
高尔基刚开始写作学的就是托翁,后来才形成自己的风格。但那份托翁特有的幽默和豁达精神却保留下来了。
在二三十年代俄罗斯物质匮乏,一个女诗人找贵为作协主席和人民委员的高尔基求助,说她的孩子弄不到牛奶。
高尔基给有关部门写信求助,说女诗人的娃娃是自己的私生子。
物资配给部门给了。
于是,就有很多年轻妇女找到高尔基,高尔基一一在信中说是他的私生子,希望国家能够帮一把。
这样一来,高尔基的私生子膨胀到三十来人之巨。
相关部门受不了啦:“高尔基委员太多情太浪漫,岂有此理?”
怜悯和同理心是人类最高贵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