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蒋小强过得很有意思,参与了厂房的建设,参加了四川电视台的智力竞赛,城里工地两头玩,不知道多快活。
饲料厂的三大股东基本达成了短期的工作分工,舅舅负责基础建设和未来的生产、孙小小管资金,蒋小强则盯着技术这一块儿。
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类资料,电话铃响了。蒋小强接起来一听,那边说找杨厂长的,上面的“呸夫”下来了。
小强满头雾水,问什么是“呸夫”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用拼音做了记录。
等舅舅回来,他一问,舅舅比画了半天,小强才弄明白:“原来是批复啊,这仁德话……”
不,或者说四川话太奇怪,很多读音和普通话就是两回事。比如“琼”读群;“奥”读备,奥秘念做备秘,你跟谁说理去?
还有大雁读成大按,这太不可思议了。
厂房基建还没有搞完,那边的机器就开始陆续进场了。于是,蒋小强就跟舅舅带了一车农民工去眉山鲜滩火车站取货。
机器设备都是从浙江黄岩订购的,先到的是烘干机,那边的老板还亲自过来指导安装和调试。
浙江的轻工业机械制造很强,比如诸稽的水泵,宁波的纺织机械,黄岩以生产各类模具闻名。
老板姓林,看到小强这个小老乡很亲热。见了面,就拉着他的手说,乡党啊,咱们浙江果然出人才,你小小年纪就是这么大老板。不过就是瘦了点,多吃多运动。我这次带了几箱蜂王浆,你吃一点,增加抵抗力。说着就递了一瓶给小强。
蜂王浆味道不错,甜得喇嗓子。
这玩意儿也是黄岩那边一个乡镇企业生产的。
林老板这次来四川带了好多,见人就送,苟局长老婆身体不好,瘦得跟藤一样,吃了几箱,苍白的脸上奇迹般地出现了红晕。
不过,后来老苟被人举报,说是收了林老板的蜂王浆贿赂,差点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搞得很狼狈。
这是工厂第一部设备入场,意义重大,机器上面用红绸子挂了红,还放了鞭炮。接下来一天,小强就和林老板呆在车间,带着工人按照图纸一点点安装。
“轰——”电机声响彻云霄,蒋小强搓着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到处都是荒地,才一个月的时间就大变样,这种成就感是别的事物所无法替代的。
第一台设备很顺利安装好,后续还有其机器要入场。这其中有一段空闲期,考虑到林老板也有些累了,舅舅就提议大伙儿去他家玩两天天,吃吃农家菜,放松放松。
又诱惑林老板说老家那里的走地鸡香得很,杀了炖锅里,汤上浮了一层黄灿灿的油。
还有当地的山羊,天天在山上吃水枣子吃中草药,风味独特。
林老板这两年自己干事业,吃遍天下的山珍海味,对鸡和羊完全没有兴趣,说算了算了,你还是弄点独特的吧,最好是别的地方没有的。
孙小小:“打屁虫吃不吃,要吃的话我们去河里抓一点。”
舅舅大惊:“打屁虫怎么上得了台面,更何况是林老板这种尊贵的客人。”
不料林老板却来了兴趣,说,去去去,咱们去弄一点,我还真没听说过打屁虫这种东西。
“人生最重要的是折腾,要吃以前没有吃过的东西,看没有看到过的美景。就说吃这种东西吧,两条腿的除了人,四条腿的除了桌子,我都要试一试。”
孙小小舅舅家附近有一条大河,出产打屁虫。
所谓打屁虫也不知道是什么门纲目科属种,看起来扁扁的,成年人拇指指甲盖大小,平时躲在河滩的大石头下面。
四人得了空闲,就提了桶,拿上工具出发,在河滩里翻找起来。
小强的运气好,刚费劲地翻开一块大石头,就看到下面黑压压一片小虫子,顿时头皮一麻,然后惊叫着跳起来。
孙小小翻了一个白眼:“你还是男同学呢,吓成这样。”
看她毫不在意地用手将一颗颗虫子抓起来扔桶里,蒋小强很佩服:“你不怕吗,这可是虫啊。”
“为什么要怕。”孙小小突然捉起一只打屁虫凑小强鼻子下一捏。
蒋小强:“我的妈呀!”
那味道都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说臭吧也不臭,就是辣,还熏人,怎么吃呢?
抓虫他是不敢的,就提了个小钉锤下水去看到石头就猛地一砸,把石头下面的小鱼震晕,如此,也捞了十几条,最后都便宜了舅舅家的小鸭子。
林老板玩得很开心,一个下午过去,大家竟抓了小半桶打屁虫,喜滋滋地去了舅舅家。
老远就看到村里那口正在熊熊燃烧的砖窑,即便是黄昏时分,路上还排满了来拉砖的拖拉机。
林老板:“杨老板多种经营,事业做得很大嘛。”
舅舅不好意思:“就是个小摊子,跟你的机械制造厂不能比。”
林老板:“那么,什么是大摊什么是小摊,再大的厂跟美国的通用机器、波音,跟西德的巴斯夫比起来,都是小摊。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成就理想,就是大写的人生。”
“外婆,我想你了。”小小看到外婆,高兴地张开双臂,想扑进老人家怀里,却怕扑倒了她,急忙收手。
老太太慈祥极了,抬起手摸着外孙女的头发:“都这么高了,比外婆都高一截,大人了。你看看这头发,油光水滑的,比我们家小黑还亮。”
小黑是舅舅家养的中华田园犬,三岁,就好像人类的二十岁,正是漂亮的时候。农村人给狗取名也简单,黄狗叫小黄,黑狗叫小黑,花狗叫小花。白狗没人养,一是不好看,二是品级不高且笨。土狗的身份地位排序是,一黑二黄三花四白。
孙小小嘟嘴:“人家才不是狗儿呢。”
外婆说:“你们几个娃娃永远都是外婆的狗娃。”她看了一眼孙小小后面的蒋小强:“这娃是你对象?”
“他?”孙小小一脸嫌弃。
“她?”蒋小强同样嫌弃。
杨月娥对小小外婆说:“妈妈,糊涂了,这位是蒋小强,朝阳朋友蒋经理的儿子。”
外婆:“那是不行的,一个是姑姑,一个是侄儿,差着辈分。”
孙小小暴笑,拿起外婆的拐杖:“小强侄儿把孤拐伸过来,姑姑我打你三棍。”
打屁虫的做法其实很讲究的,如果弄不好,臭不说,还有轻微毒性,人吃了要糟糕。
做的时候先把水烧到八十度左右,把虫子倒进去,盖上锅盖焖十分钟。这样,虫子才会把身体里的臭气和毒汁排出来。如果温度低了,味道排不尽。温度高了,虫子下去就死,来不及排毒。
等到虫子烫好,捞出了,沥两次水,下油锅炸好即可。
这边孙小小在弄打屁虫,那头舅妈和孙妈妈就杀了一只大鹅,用土豆和四季豆烧了一锅。
晚饭的时候,大伙儿聚在一起,喝当地产的苞谷酒。
蒋小强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畏惧,但只吃一颗打屁虫,就被那种特殊的香味征服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没天理啊!
除了打屁虫这种黑暗料理,还有一道菜比较神奇——炒紫云英——这东西是不是喂牲畜的吗,人能吃?
夏天天气热,吃了火酒,大家都热得浑身大汗。乡下也没有条件,要洗澡怎么办呢,孙朝阳爸爸就提议大家去小河里游泳。
于是,微醉的众人就跑去小河边。男人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子跃入水中,女人则在柳树下乘凉。
小强不肯下水,用手抓住裤子,尖叫:“我不脱,我不脱,太不不体面了,我才不和你们一样没文化呢。要游泳可以去游泳馆,我没带游泳裤和头帽泳镜,没办法洗。”
外婆:“我这侄孙儿面浅。”
孙小小听得火起,蒋小强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就在背后一脚把他踹下水去。
那天夜里漫天都是星星,没有污染的天空银河清晰可见,天上和水里都是点点亮光。
小河岸边种了很多杨柳树,垂柳如同女子的长发,轻拂水面,叶间也有亮点闪烁,也不知道是星星还是萤火虫。
蒋小强一会儿摸颗螺蛳,一会儿摸个河蚌扔岸上去让孙小小收好,明天用来喂鸭子。
但第二天中午,螺蛳和河蚌都被林老板拿去,下厨炒田螺,金花菜烧河蚌,味道还不错,就是太费油,还得是植物油和动物油混合了烧,不然腥味压不住。
老林特喜欢这农村的生活,吃过午饭还不肯走,就带着小老乡去帮农民收割白蜡。
仁德农民种白蜡,水田田埂上都是两人高的白蜡树。这玩意儿在古代是用来做枪杆子的,韧度很好。每年春天,农民就会把白蜡虫挂在树上,。到夏天最热的那段日子,白蜡虫就会分泌出蜡来,将小枝条一圈圈裹满。远远看去,白花花一片。
林老板、孙爸爸、舅舅、小强四个男人拿了大剪刀爬上树去,将生了蜡的枝条一根根剪下来,带回家去,用手把蜡勒下来。下锅熬化,凝结成直径半米的圆饼。
一个下午过去,大家都脸都晒红了,小强的后颈还脱了皮,用手一摸,火辣辣地痛。
他心中奇怪,问林老板:“老林,你那么大老板,那么多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在屋里乘凉不舒服吗?”
林老板:“在屋里躺尸是舒服了,可没有意思啊。生命的意义就是折腾,至于痛苦啊、悲伤啊、难过啊,都是生命的一种历程,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凡事你只要觉得有趣了,就会放下。”
老林学的是机械,但平时爱好哲学,整天费尔巴哈、黑格尔,和两个年轻人很谈得来。
小强忽然笑了笑:“谢谢开解,我承认你是个跟我一样的天才。”
林老板:“才和财之间,我选财。”
夏天除了烈日还有暴雨。
厂子里订购的破碎机送过来,放在空地上,就遇到百年不遇的暴风雨,棚布都被吹开了。
大伙儿急忙冲出去盖。
黄豆大的雨水扑面而来,如石如矢,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强身板儿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他整个人爬上机器,用身体压住棚布,大喊:“来吧,来吧,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有种就杀死我呀!”
他就好像是《阿甘正传》里的丹中尉。
“好小子!”雨停了,舅舅拉住小强,一脸赞赏。
孙小小:“蒋小强你就不怕被淋死?”
“有这种可能,天妒英才嘛。像我这种天才,通常活不长。我们就好像是正在燃烧的炭,尽力发光发热。”
“去你的。”
“叮——”电话铃响了,舅舅拿起听筒喂喂几声,然后一脸严肃地对小蒋说:“小强,假期结束了,你马上要回北京。中科大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必须本人去领。另外,你还要做开学前的准备。”
“啊。太好了!”孙小小尖叫:“了不起。”就抓住蒋小强,使劲抖着。
可怜蒋小强的小身板落到她手里就好像是一只小鸡雏,整个人都像是被拆散架了。
他嘀咕:“孙小小,你住手。我现在可是大学生了,你明年高考,别落榜了。”
孙小小:“你这是在咒我骂,锤不死你。蒋小强,我承认你读书厉害,但我也不差。我会追上你的,等着瞧。”
蒋小强:“拭目以待,不过你的抓紧点,因为我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就好像前面那道彩虹,看起来触手可及,但你却永远赶不上。”
雨后的厂区水气氤氲,远处竟有一道彩虹。
看着又开始忙碌的工地,看着矗立起来的车间,小强心中有说不出快乐。这一切的都是自己和团队亲手缔造的,一年后也不知道是何等繁荣的光景。
多么美好啊!
阳光彩虹小白马,少年之志当拿云。
真是一个悠长的夏日。
……
英国,伦敦。
万万:“孙朝阳,我满脸都是痘痘,怎么办?”
孙朝阳手一摊:“我也上火,我也不知道啊!”
英国的黑暗饮食太操蛋,万万在西德的时候就长了青春痘,到伦敦后,痘痘呈泛滥之势。
她本是个活泼清秀的女孩子,现在一张脸竟被搞得有点抽象,都不好意思见人。
孙朝阳想了想,说:“估计是外国的牲畜平时喂养的时候用的药物太多,不阉割,宰杀的时候也不放血,那么多激素吃进去,人怎么受得了。这段时间你别吃肉了,等回国吃几天素就好了。”
“那种臭肉谁稀罕吃啊,敢吃吗?”万万眼泪汪汪:“我饿。”
伙食实在太差,大伙儿这段时间都没正经吃过东西。旁边老迟感慨:“都说出国享受,这哪里是享受,就是发配。你说怪不怪,同样的东西在国内吃的时候那么香甜,在国外却都是腥的膻的臭的,我看食品工业化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孙朝阳:“忍忍吧,马上回国了,咱们还是琢磨一下该带点什么回去。我要买的东西已经买好了。你们抓紧去买,如果没配齐的,飞机回去的时候要在阿姆斯特丹停一天,到时候再说。”
他这次出国一月,买了很多东西。计有巧克力一盒,这是给老娘的;香奈儿化妆品一套,这是给何妈妈的;一个包,给何情;电脑一台,给小妹。
至于两个老头,处于家庭生态链最底端,一人一瓶VSop。
出门这么久,还真有点想他们了。
孙朝阳悄悄拉住老陈:“老陈,回国的时候要在阿姆斯特丹经停一天,那里的那东西是合法的,攒劲的节目看不看,我可以带路。当然,我自己是不去的,当帮你一个忙。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老陈一脸大彻大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荷兰有攒劲节目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符处长感到不妙,召集大家开了个会,严肃地说:“一个月的旅程就要结束,各位作家学者的良好表现让我很欣慰。你们的优良品德,你们过硬的生活作风。能够在花花世界不迷失,不堕落,令人敬佩。这两年,很多干部出国的时候把持不住,去看外国女人光胴胴跳舞,回去后都是受了处分的,有人还因此被免职。我要提醒大家,各位都是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要保持晚节。”
孙朝阳:“我才二十来岁,我保持什么晚节?”
老符不开会还好,一开会,大伙儿都偷偷跑来问孙朝阳阿姆斯特丹是不是有光胴胴看,贵不贵,不贵的话,想去批判一下。
一个个都跃跃欲试。
孙朝阳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在飞机经停荷兰的时候,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大伙儿,心好累。
出国访问是一种待遇,是吴副书记对他的关照。回国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鲁迅文学奖要出结果了。
自己能不能得奖,变数实在太多,孙朝阳心中也是没底。
飞机落地后,孙朝阳回家,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他比蒋小强他们早一步回到北京。
老蒋和蒋夫人闹离婚打离婚的事情是因孙朝阳而起,他还是想最后去劝解一下,看二人能不能和好。
离婚是不好的,对孩子伤害实在太大。但老蒋却联系不上,去公司问,工作人员回答说,蒋经理平时都神出鬼没的,有事来公司像萤火虫闪一下就走,也没有规律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