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还有件很要紧的事情,那就是投稿。在法国的时候他不是写了《断臂求生》这部短篇科幻小说吗,需要找个地方发表,自然要便宜唐大姐。
就抽空去了《科幻海洋》编辑部。
一个月不见,唐大姐已经换了新办公室,名下有一个小编辑帮手。
去的时候唐大姐一脸煞白地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罐头瓶子,看里面茶水的颜色,似乎是加了红糖。
孙朝阳和唐大姐已经是老铁了,说话也没有什么讲究:“大姐不舒服啊,每个月都肚子疼,看医生没有?”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疼经。
果然,唐大姐虚弱地说了一声:“对,也不算是病,反正每个月到按时折磨你两三天,挺烦的。回来了,周游列国感觉如何?”
孙朝阳:“精彩极了,大开眼界。”其实,这次出国不是太好玩,主要是饮食不方便。尤其是在英国的时候,大家被黑暗料理折磨惨了,最后几天全靠方便面维生。他没办法,吃了几天,突然感觉方便面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这次活动是老吴安排的,自己如果抱怨,那就是不给面子。
说着话,他把一瓶香水递给唐大姐,又说了稿子的事情。
唐大姐吃力地接过稿子,道:“又有新小说了,你这创作能力在国内作家里是一流的。恩,篇幅不长,我现在就看。”
孙朝阳:“你身体不舒服,不用急着审稿。”
唐大姐:“科幻海洋这个探索小说栏目是我负责的,第一期主打的是小宫的《土拨鼠之日》,反响很好,先声夺人。接下来是你的《球形闪电》,到这个月连载完,栏目是彻底地立起来了。但下个月的稿子还没没着落,如果不拿出好东西,岂不成了程咬金的三板斧了。现在好了,你又有新作品,算是救火,你说我能不急吗?”
说着,就不顾孙朝阳的阻拦,拿起稿子读起来。
编辑审稿一目十行,只片刻就读完。她也不废话,提笔写起了审稿意见,说是二审过了,然后递给手下,让他补上一审的意见,报送总编终审。
稿子算是过了,确定发表。
弄完后,唐大姐的精神更差,嘴唇都有点发乌,额上竟渗出密实的汗水,不停用手帕擦。
孙朝阳越发担心:“大姐,你的手绢都湿得可以拧出水来,要不去医院看看?”
“以前去医院看过,药也经常吃,但好像都没什么用处,就不受这个罪了,反正撑几天就会过去。”对于自己身体的毛病,唐大姐很无奈。
孙朝阳也挺无奈的,痛经这事在神药布洛芬发明之前挺无解的。
在一般人看来,布洛芬是退烧药,专治感冒。其实,这玩意儿刚发明出来的主要功效是止疼。病人服用之后,药物成分在身体里顺着血液流动,一项一项地给你检查,直到查到你的痛点,发挥药效。
按照历史记录,布洛芬是去年才发明的,要明年,也就是八五年才完成双盲测试,推出市场。
孙朝阳:“那只能多喝热水了。”
唐大姐苦笑:“其实,除了我本身有这个毛病之外,估计和家庭工作上的压力大也有关。”
孙朝阳话多,也八卦,忍不住问:“大姐,有我这部小说,你下个所需的稿子也有了,家庭那边又怎么了,孩子读书的事情没落实?”
老吴和唐大姐的娃娃已经来北京了,估计正在落实学校的事情。吴副书记行政级别高,但中协是清水衙门,好学校那边未必买账,难道他们因为这事而烦恼?
唐大姐说孩子读书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没问题,主要是老吴最近心情不好,经常发火。一发火就跟女儿吵,闹腾得厉害,她脑袋都听得要炸了,所以这几天身体非常不舒服。
孙朝阳:“老吴怎么了,他现在是第一副书记,仕途很顺的。”
唐大姐叹息:“还不是因为鲁奖,这事是他主持的,对未来的前程很关键。也是老吴糊涂,凡事都想和茅盾奖比,结果把自己搞得很被动。”
原来,像这样一桩大型的文学奖的评审,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请专家初审终审都要给评审费,车马吃住也要报销,最后颁奖大会的时候又是一大笔开销。
经费都是国家划拨,毕竟有限,渐渐就不够用了。
这个时候老吴突然犯了糊涂,决定给所有获奖作家发奖金,还是一大笔奖金。
按照原先的设计,鲁奖也就是块奖牌,一张证书,更多的是一种荣誉。
但老吴心血来潮提出,茅奖之所以在社会上反响那么大,除了是文学界至高荣誉外,还因为奖金丰厚。在大家都拿三十块钱一个月工资的年代,人家的奖金就过万,相当于普通工人干一辈子。这新闻效应,这引起的轰动,是别的东西能比的吗?
奖金才是最高的敬意。
咱们的鲁奖要想比肩茅奖,也得给获奖作家一大笔奖金。那么,给多少呢,每人给五千块吧。
他在会议上这么一说,书记处的领导们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现场集体表决就这么办,让老吴全权负责。
但是,钱没有。
这下就完蛋了。
鲁奖有三十多个奖项,所有奖金加一起十多二十万,让老吴想办法,不是要命吗?
老吴一冲动,结果把自己搞得很被动。
孙朝阳听唐大姐说完这事,不禁摇头,说:“要不,让老吴跟企业还有单位化化缘,比如各省市自治区行业作协一家要一点,不就凑齐了?中协毕竟是上级机关,面子总要给的。”
唐大姐说:“老吴也不是没想过这事,但琢磨了两天,觉得不妥。你问下面的作协要赞助吧,人家也是机关单位,每年的财政拨款有限,自己都不够用。而且,中协对下面的各级分会只是在业务上进行指导,并没有从属关系。就算人家给你面子,答应赞助了。最后关头,旁敲侧击说他们有个作品入围了本次鲁奖,让关照一下,你让老吴怎么办?他是一心要把这个奖办好,力求公开公平公正,不想受乱七八糟的因素影响。”
“老吴心里急啊,动不动就发火,我家女儿正处于叛逆期,和老吴关系又差,父女俩见天吵,我都快崩溃了。”
“要不找企业赞助一些?”孙朝阳说,然后摇头:“还是不好,这个文学奖对企业并没有什么广告宣传作用,人家也不会掏钱的。”
“是啊,这挺难办的。”唐大姐又开始疼起来,赶紧喝红糖水。
“大姐不要担心,我也动脑筋想想。”孙朝阳说:“你身体这毛病,要不要去医院再看看。西医不行,咱们找中医。我妈以前有口渴心头发热的毛病,就是看中医看好的,我到时候领你去看看。”
唐大姐:“好,咱们约个时间去你说那家医院看看。咳,我真的被这毛病折磨得生不如死啊。”
“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没准老吴经费的事情他能有法子。”孙朝阳忽然一拍额头。
唐大姐:“你说的是谁呀?”
孙朝阳道:“就是我的商业合作伙伴蒋见生啊,他是《今古传奇》的老板,以前在武汉的时候干了十多年编辑出版人,文化界人面熟,能量大,人又精明。”
朝阳同志的《文化苦旅》已经入围了鲁奖终审,和吴胜邦达成谅解后,已经有八成把握得奖。他肯定会极力促成此事,但怕就怕其他评委有反对意见。文化人嘛,谁都有自己的关系,都想推自己的人上去。一人一票,最后票选的时候如果不够,即便有老吴做工作,按照工作原则也没有任何办法。
如果帮评委会解决了钱的问题,你不选我孙朝阳,好说,大伙儿的奖金没有了,自己掂量着办吧。
这事的关键是找到蒋见生,让他去拉赞助。
八十年代没有手机没有传呼机,就连座机都是奢侈品。即便是在九十年代初,装一台电话机也有六千块的天价。、
所以,你要找一个人只能去他工作的单位或者径直登门拜访。
在公司找不着蒋见生,孙朝阳很烦,想了想,决定去凤飘飘家堵老蒋,虽然说这事很尴尬,但也是没有办法。
凤飘飘近段时间混得还不错,靠着央视春晚一炮走红,开接了很多节目。今天辽宁,明天陕西,后天江西到处演出,每次晚会唱上两首歌就有五六百块钱可拿。对,这就是所谓的走穴。
社会风气进一步开化,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家都开始意识到无论你做什么,最终都要落实到改善生活,落实到赚钱上面。
走穴在今年突然出现,大大小小的明星走在一起都在议论此事。到明年,更是泛滥开来。比如后来大红的《西游记》四人组,在拍戏的空档期就组团出去表演。没办法,西游记的四个主演的片酬实在太低,比如六老师,演了几年,总共才拿了两千块钱,扣除日常支出,几年下来,搞不好还有贴进去一些。对了,六老师给原单位请假去拍戏的时候,还得交钱,这已经是不是停薪留职,是交钱留职了。
凤飘飘是第一代北漂,吃够了没有钱的苦头,走起穴来废寝忘食。据公司的人说,她的演出机会很多都是老蒋争取来的。
孙朝阳忍不住骂道:“混账老蒋,自己儿子高考还有老婆病得都住医院了,没见他这么上心,渣男一个。不行,凤飘飘必须处理,要约束她一下。”
蒋见生是老宅着火,显得不计后果和非常的疯。
公司的工作人员把手一摊:“咱们是混合所有制,还真没办法处理签约艺人。你找凤飘飘原单位吧,人家就不在乎,不过是几十块钱一个月,在外面唱两首歌就抵得上一年的工资。”
而且,温州阳光跟歌手签的合约只局限在唱片出版上,一张唱片一签,根本没有约束力。搞完新专辑,歌手要走,大家好聚好散。比如秃鹰老师,春晚一结束就去拍电影了,说这辈子都不想唱了,没意思。还是在大银幕上和人打,来得有成就感,来得过瘾。
工作人员说,况且,现在凤飘飘一直在外地演出,也找不着人呀。
孙朝阳想了想,让工作人员把凤飘飘家庭地址给了自己,又叮嘱她如果凤飘飘回京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到时候杀上门去堵老蒋。
说来也巧,次日,那个工作人员就悄悄给孙朝阳单位打来电话,说凤飘飘回北京了。
事情是这样,凤飘飘前段时间去外地走穴,那边有几场演出。当时去的时候还有几位国内的二三线歌星,带了很多行李,刚演了一场,剧团的东西就遭到哄抢,音箱、话筒、演出服都被人零元购,就连电线也被老乡割回家去当晾衣绳。
凤飘飘的演出自然就黄了,这几天正在京城。
孙朝阳精神大振:“好,有凤飘飘的地方就有老蒋,我马上去堵他龟儿。”
那个工作人员战战兢兢:“朝阳,这事情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以蒋经理的脾气,我可要倒大霉。”
孙朝阳:“放心,我不会说的。就算老蒋知道了,我也会罩你,别怕他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凤飘飘今年买了房,在崇文门附近,新楼房,两居室。
孙朝阳去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先去问门卫老头:“大爷,凤飘飘在家不?”
“什么凤飘飘,不认识,世界上还有姓凤的,名字好奇怪。”
孙朝阳:“《飞狐外传》看过吧,里面有个人物叫凤天南,可见百家姓里有凤这个姓。”
“没看过,你说是啥飘?”
“凤飘飘?”
“啥凤?”
“凤飘飘……咳,大爷你歇着吧。”孙朝阳扔过去一包三五牌香烟。
老头笑起来:“你说的是那个姑娘是不是个子很高,脸很尖跟锥子一样,头发烫得跟弹簧一样的,唱歌的那个?”
孙朝阳:“对对对,就是她,她在家没有?”
“在啊,就在家里。”老头说:“什么凤飘飘,她原生的名字叫冯红霞。”
孙朝阳顿时无语,凤飘飘这个艺名已经很那个了,冯红霞更具时代特色。
大爷显然和孙朝阳一样是个八卦的人,神秘地说:“同志,你是不是公安局的?”
孙朝阳疑惑:“怎么了?”
大爷:“有个男人抱了个大西瓜进了凤飘飘的屋,从上午十点呆到现在,已经超过五小时了,能干什么好事,你是接到举报来抓他们的吧?”
孙朝阳:“别乱说,人家说不定在吃瓜。”
听大爷的描述,那人正是蒋见生。
得,我今天要抓你个现行。
凤飘飘家在六楼,大暑天爬了孙朝阳一身汗,敲半天门,里面就是没有反应。孙朝阳忍无可忍,吼道:“凤飘飘,是我,孙朝阳,有要紧事找你,我知道你在,快开门。”
须臾,凤飘飘才穿着睡衣出来。门一开,有穿堂风袭来很凉快,这姐妹儿襟飘带舞。
看着她的烫发,孙朝阳想起刚才门卫大爷说她脑壳上顶着弹簧,就想乐。
凤飘飘把着门:“孙经理,有什么事吗?”
孙朝阳:“怎么,不欢迎我?大热天的,我跑这么远路来找你,都不请我进去喝一杯水。”就把头不停朝里面探。
凤飘飘还是不放孙朝阳进去,道:“姑娘的房间,不方便让人进去的,瓜田李下说不清楚,何情什么地位,我可惹不起。”
孙朝阳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闯了进去,就朝人卧室扑去。
卧室里空无一人,孙朝阳又朝床下看了看,还是没人,这就奇怪了。
凤飘飘恼了:“孙朝阳,我是尊敬你的,别逼我翻脸。”
孙朝阳正色:“凤飘飘,我这人大家都是了解的,对别人的私生活毫无兴趣。”
凤飘飘:“你什么意思,是说老蒋吗,是他爱人还是他孩子让你来找人吗?实话跟你说,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孙朝阳:“我无意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希望你能明白。这次真有正事找老蒋,你让他出来。”
凤飘飘:“你找蒋见生去公司啊,去他家里啊,来我这里算什么?”
“我真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冒,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孙朝阳扯开了嗓子喊:“老蒋你出来,鲁奖那边要拉赞助,你帮想想办法。这事跟我的利害关系咱先不说,你是搞文化的,能够和老吴搭上线,对你将来的发展也有好处。”
“要多少赞助?”从旁边的衣柜里传出老蒋的声音。
孙朝阳气得笑了:“ 还藏柜子里,你是小孩子吗,你体面吗?快出来。”
老蒋:“孙朝阳你出去一下,我先穿好衣服。”
还没等孙朝阳出卧室,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却见斜刺里杀出一条身影,猛地拉开了衣柜。
然后,那人披头散发地扑到蒋见生身上,十指猛抓。
这人霍然是蒋夫人。
原来,刚才孙朝阳进屋后,忘记关外面大门。毕竟,他和凤飘飘一男一女,关上门可说不清楚,要避嫌的。
蒋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夺门而入,和老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孙朝阳呆住。
不愧是精明强干的老蒋,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转眼,楼梯口就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和蒋夫人悲痛欲绝的呐喊。
孙朝阳急忙抓起老蒋扔衣柜里的衬衣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喊:“老蒋穿衣服,你穿衣服,嫂子,忍无可忍还须再忍。老蒋不过是天气热才打的赤膊,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啊!”
三人你追我赶,很快下了楼,又很快追到大街上。
蒋见生一身白净皮肉,大肚子波涛汹涌,简直不能看。
“礼崩乐坏,多事之秋。”门房大爷嘿嘿笑着,手里又多了一包万宝路,显然是刚才蒋夫人给的。
目光中,赤膊胖子一头撞在路边寄放的自行车上。然后,一长串单车如多米诺骨牌倒下,又把年轻小伙子和中年妇女绊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