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三人都成了滚地葫芦。
始作俑者蒋见生来京城后,养移气居移体,胖了不少,浑身脂包肌,这一交跌下去也没有任何感觉。他爬起来,正要继续逃命。后面孙朝阳大叫:“老蒋,嫂子的手折了。”
蒋见生回头,却见被孙朝阳扶住的妻子一脸迷惘地坐在地上。
犹豫片刻,他还是一道烟跑了,背后传来孙朝阳愤怒至极的咆哮:“渣,你他妈太渣了。”
蒋见生跑到附近一条街上,呆呆地坐在一家茶馆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眼前都是妻子坐在地上那麻木的神情,是的,太太确实挺丑的,现在如此,当年出嫁的时候也是如此,根本就比不上凤飘飘。
自己现在在文艺圈里也算是有名有号的,在外免不了招呼应酬。刚开始的时候,还带太太和客人一起吃饭,但见别人身边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自己身边却是个半老徐娘,气势上难免短了一分。
最让蒋见生郁闷的是,客人朋友一看到自己太太,眼神都很奇怪。仿佛在说,蒋见生啊蒋见生,你多么牛逼的一个人啊,怎么娶了个这么丑的老婆?
这让他抬不起头来。
可是……可是……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蒋见生本以为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掉她,但刚才看到妻子倒地时的情形,心中却没由来的一颤,一痛。
他一口气抽了十几支烟,终于坐不住,起身去附近那家医院,想看看太太的情形如何。
说来也巧,刚走到医院门口,远远就看到孙朝阳扶着老妻出来,一边走一边好像在劝解着什么,而太太则在不停的哭泣。
此时天已经黑尽,她面上的泪水在灯光下反光。
二人出门等了片刻,招手叫了一辆面的走了。
蒋见生心中奇怪,骨折了不是要住院吗,这是要去哪里,难道回家?
他也跟着叫了一辆面的,赶回自己家里。
说起来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来,家还是那个家,里面有温暖的灯光,可他怎么也提不起勇气走进去。
正在这个时候,院门忽然开了,孙朝阳走出来,蒋见生急忙躲门当后面。
孙朝阳低声道:“老蒋别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了,出来说说话。”
蒋见生低头走出来:“如果你想骂就骂吧。”
二人在巷子里散步,孙朝阳:“我为什么要骂你,婚姻这种事情就好像是穿鞋,合不合脚,里面有没有沙子,外人怎么会知道。老蒋,你是鞋子不合脚呢,还是里面有沙子?”
蒋见生低头不说话。
孙朝阳:“你估计早就觉得不合脚了,而这期间有出现了凤飘飘这颗沙子。”
蒋见生:“多种因素。”
孙朝阳:“你们家庭问题,我真的无意掺和,我也不会评价任何一个人的道德,那没有意义。就我而言,你是我的好朋友,嫂子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占立场。世上两个人之所以走进婚姻殿堂,必须经历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然后组成家庭这个过程。童话故事通常是以公主嫁给王子为大结局。”
“但是,后来王子和公主怎么了,书里也没有写。其实啊,无论是王子公主还是百姓人家,不过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激情消退,爱情不在。夫妻就会把爱情转化成亲情,在人生道路上相互扶持,相互依靠。”
听孙朝阳说了这段话,蒋见生不禁道:“是啊,我和你嫂子现在也谈不上男女爱情,毕竟结婚这么多年,这么说吧,我们简直处成了朋友,挺没劲的。”
孙朝阳:“对于我们男人来说,外面的世界确实有许多诱惑。但外面的女人和家里的亲人比,你会选择谁呢?现在的问题是,嫂子摔伤了,生活无法自理。更何况,家里还有位老年痴呆的老人。颇开情感不谈,咱们就说义气这两个字吧。你说你和嫂子处成了哥们儿,现在自己兄弟受了伤,需要人照顾,你是不是不能置身事外?”
蒋见生:“我……她怎么样了?”
孙朝阳:“先前去医院照了片,就是右手小臂骨折,还好没有外伤也不是粉碎性骨折。所以,用石膏固定住,养一段时间就好。本来要住几天院的,但嫂子勤俭持家惯了,舍不得花钱。再说了,其实她这种骨折住院意义也不大,就不折腾了。”
蒋见生:“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家里不是有保姆吗,我就不去了……”
孙朝阳摇头:“保姆能和你比吗,性质不一样。再说,一个保姆也管不了两个人。所以,老蒋,这事只能你来负责。咱们男人,私德什么的不要紧,但该承担的责任不能妥协。不然,不但社会上瞧不起你,你自己只怕也会瞧不起自己吧。”
蒋见生沉默,孙朝阳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回家去吧,将来你和嫂子不管离不离,先等她伤好了再说。”
蒋见生没有办法,只得蔫头蔫脑回了家去。
刚进院子,就看到老岳母颤巍巍走过来:“见生,见生,你回来了。乖儿,你在干校还好吗?”
说着就用手摸着他的头发:“刚才小强妈妈回来不住地哭,我还以为你死了。原来是晓得你被放出来了,欢喜的。”
蒋见生:“放出来了,放出来了。”
老太太继续摸他头发:“见生,你好多白头发,你吃苦了,妈好难过。”
蒋见生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妈,我老了,长白头发了呀。”
老太太继续自言自语:“怎么就老了,昨天小强妈妈才跟我说她要带着对象回来看我。她把你带回家了,我记得你还拿来一瓶黄酒,一包金钩,怎么才过了一天你头发就白了,时间都去哪里了?”
蒋见生:“妈,我先回屋去。”
屋中,小强妈还坐在那里默默垂泪。她右手打了石膏,用一条纱布挂在脖子上,面容憔悴,颧骨突起,眼角全是皱纹,实在和女性美不沾边。
“但是,她是我亲人啊。”蒋见生心里想。
老蒋嘟囔了几句,小强妈妈也不理他,没个奈何,就打来热水,帮妻子把脸脚洗了。
二人就这么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蒋见生扶妻子上了床,自己缩在旁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且说孙朝阳和老蒋分手后回到家后,却发现院子的门反锁着,里面灯光大亮。
顿时惊奇,拍着门环:“爸爸,妈,小小,你们回来了吗,怎么这么早?”
门开了,却不是他们,而是更大的惊喜,迎接他的是何情。
何情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清香。
孙朝阳:“你爸爸妈妈呢?”
话还没有说完,何情已经扑进他怀里:“他们还在浙江老家,我撒了个谎提前回来了。朝阳,咱们不在一起已经有几个月了吧?”
“什么几个月,才两个月……不对,四五个月了。”是啊,有未来岳父岳母当电灯泡,确实不算是在一起,孙朝阳:“等会儿,我浑身都是汗水,快馊了。”
小别胜新婚,此中光景,自然无法用语言表述。孙朝阳兴奋到失眠,夜里一点还跑院子里泡了一壶老班章,一边看着院子里何情种的黑松盆景,一边悠悠地喝着茶。
何情坐在旁边,手中一把苏绣团扇轻轻扇动,尽显古典温柔之美。
二人许久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孙朝阳先问她这次去湖南拍《西游记》感觉如何。何情回答说挺过瘾,拍戏很好玩,而且那里的风景绝了。就是生活条件太差,还有就是导演太严厉,演员们都受不了。演唐僧的许少华都受不了撂挑子不干,让导演另外物色新演员。
孙朝阳则说了他这才在欧洲四国的见闻,说着说着,就扯到今天的事情上去。
何情大惊:“老蒋怎么这样?”
她和蒋见生很熟,觉得这人虽然很奸商,但挺儒雅,很给人好感。没想到却干出出轨的事情,还被老婆捉奸,光着膀子在街上狂奔,丢死人。
何情叹息:“嫂子多好一个人啊,蒋见生对他的伤害太大了,她的手怎么样,医生说几时能好?”
孙朝阳:“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骨折了,你今年几岁就几天好。比如二十岁的人骨折,二十天就好。八十岁的人,则要八十天。”
“没有科学依据,难道说一岁的孩子骨折一天就好?”何情虽然一脸不相信,还是掰着手指算蒋夫人年龄。
孙朝阳:“别算了,嫂子手就没骨折。”
“啊?”
孙朝阳看何情满头问号,解释道,说没有受伤也是假话,当时嫂子的手确实很疼,不过去医院照片之后,发现只是软组织挫伤,没多大问题。
但这个时候,孙朝阳心中却是一动,顿时来了个主意。很严肃地问蒋夫人你和老蒋之间的事情打算怎么办,是离婚还是想挽留一下。我和你们夫妻都是好朋友,我不站立场。如果嫂子你打算离,我认为应该你要为和小强争取一下经济上的利益。公司的股份、房产、存款都要分割成三份,务必做到公平。
毕竟,我也是温州阳光的股东之一,你们家的事情不能影响到公司运营,需要给股东一个交代。
如果要离,我希望能够好说好散,平稳过度。
但蒋夫人不说话,只是哭。
孙朝阳道,看起来嫂子是不愿意离了,那你就听我的,从现在开始装病,装着手断了,我保证让老蒋回心转意。
蒋夫人说话了,哭道,我先前跟老蒋闹的时候,也在医院里躺了几天。那铁石心肠的就是不肯来看我。
孙朝阳说,大嫂,那次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装病,但这回不一样,放心,此事我来办。
……
孙朝阳对何情说:“老蒋之所以出轨,主要是他现在身份地位不同,外面的诱惑也多。就算自己没花花肠子,也架不住别人生扑。其实,他跟凤飘飘也是三分钟热情,时间一长就淡了。世上女人千千万万,但孩子妈就一个,外面任何女人都比不上这种强关系。我就是要通过这事先把老蒋弄回家去,他天天照顾老婆照顾岳母,还要工作,累得够戗,自然没精力在外面风花雪月,慢慢就和凤飘飘分了。”
何情好奇:“朝阳,你怎么笃定老蒋会回家照顾老婆,如果他死活不回家你怎么办?”
“怎么办,没办法。如果老蒋狠心不管老年痴呆的岳母和骨折的老婆,我会瞧不起他的,也会重新衡量和他之间的友谊和合作关系。一个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抛弃之不顾的家伙 ,不值得信任。”孙朝阳:“赌呗,我赌老蒋心地还是善良的。”
次日,孙朝阳顶着个黑眼圈去上班,他迟到了。
出国一个月,手头的工作积压了很多,忙得要死。
现在的悲夫同志已经临近退休,开始着重培养孙朝阳,所有的工作都扔给他去干。
孙朝阳现在主管全面工作,又是审稿,又是跑出版发行,又是去印刷厂找厂子、长吃饭喝酒,又是出席各类搞不懂有什么意义的会议,还得陪何情,竟瘦了一圈,瘦得腹肌肉都出来了。
转眼,三天过去,蒋见生灰头土脸地钻进孙朝阳办公室,一屁股坐沙发上就默默抽烟。
“怎么了,看你精神状态不太好,要不要看看我们新一期的《中国散文》,里面的心灵鸡汤总有一款适合你。”孙朝阳开嘲讽:“一个人要想一宿不舒服,就多吃东西;要想一辈子不舒服,就找两个女人。”
《中国散文》现在都用的是孙朝阳的办刊思路,专一走文青路线,满篇心灵鸡汤,卖得不错。走《读者》《意林》的路,让他们无路可走。当然,外国马桶里的水可以直接喝,小本子夏令营的故事,美丽国国务卿手中面包掉地上,他若无其事拣起来继续吃的这种狗屁玩意儿是不能登的,丢不起那人。
“别开玩笑了,说吧,你那天找我究竟什么事?”蒋见生哆嗦的手点了支烟问。
孙朝阳就把中协要赞助的事情大概说了说,道,这事吧,对你来说算是和上头搭上了线,对老吴算是为他解决了大难题,对我则能影响到文学奖的评审,属于是三赢的局面,你有法子没有。
蒋见生想了想,突然一拍自己大腿:“有了,要不这么着。我找我们省的宣传部聊聊,里面一个副部兼文化厅的老哥和我是世交。他们那边财政拨款多,让部里把这笔奖金出了,跟中协联办。这样,资金问题解决了,那边也是一大政绩,双赢。”
“不过,这事我得亲自跑一趟武汉,你看我家的事,乱成这样。岳母有点糊涂,老婆手又断了,一刻都离不开。”
孙朝阳:“嫂子是手臂骨折,又不是断腿,就是生活有些不方便,你带她去武汉走一趟不就得了,也就两三天工夫。”要想让那两口子和好,就得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时间。
蒋见生确实想和文学界顶级大领导搭上线,吴胜邦一看就是前途无量的,自然不能错过:“也不是不可以。”
孙朝阳:“老蒋,嫂子现在怎么样了,你这几天在家又怎么样,嫂子和你哭闹了吗,你们说话了吗?”
蒋见生打着哈欠:“朝阳你对我家的事情怎么这么热心,不合适吧。”
他说,老婆倒是和他说话,就是,就是好像在故意折磨自己。大半夜的说饿了,要吃东西。你睡得正香,老婆就在旁边哭,问半天,才说,渴了,渴死算了。
天亮了,蒋见生给老婆梳头发,用的力气大了点,蒋夫人又哭,说,蒋见生你干脆拿根钉子从我脑门扎下去,这样就算是法医来了也查不出死因,你就可以和外面的女人双宿双飞。
蒋见生没好气地说,现在都是火葬,一烧,钉子就烧出来了。
蒋夫人哭道,那么说来,如果是土葬你就要下手了,你好狠的心肠。是新社会火葬的移风易俗救了我,感谢新中国。
老蒋很崩溃,说,这三天自己就跟灰孙子一样,时刻反省,时刻自我批判。吃,吃不好,睡,睡不香,必不久矣!
孙朝阳:“你活该。”心中感叹,蒋见生这两口子都是逗逼,蒋小强出生在这种家庭其实挺倒霉的。
到第二天,蒋见生就扶着夫人乘飞机去了武汉,工作重要,其他都要放一边,即便有老婆在,心中很是不适。
宣传口那边对这事感到很兴奋,很激动,说要请示一把手,说不定还得请示更高层,你们先在宾馆住着,等回信。
八月份正是武汉最热的时候,火炉城市可不是吹牛的。两口子在北京住了那么长时间,已经习惯了那边的清爽,这次回老家竟感觉分外难熬。出门只一分钟,身上的汗水就把衣服泡透,一天下来,整个人都好像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来的。
这时候出了个问题,蒋夫人洗澡换衣服怎么办?
她手可是断了的,生活不能自理。
老蒋没办法,只能去卫生间帮忙。
帮着帮着,就出事了。
蒋夫人和丈夫已经半年多没有那样过,把持不住,喘息着说:“蒋见生,我要说清楚,这跟我们之间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你只是尽你应该尽到的责任,并不代表问题已经解决,并不代表我原谅你。”
蒋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