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评选委员会的各位专家学者,谢谢各位同志。”吴胜邦:“时间紧迫,直接进入主题。未来一周,我们要最后确定本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所有选送上来的作品经过各品类评选办公室的初审复审,所有作品都有专家给了意见,各位同志已经认真阅读过,想必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那我就不多说了,现在重申一下评选纪律和打分规则。”
老符就拿起章早在几个月前拟订的章程念起来,从欧洲回来后,符处长的工作变动了,从对外联络部调到创作联络部下面的一个部门做处长。虽然行政级别没变,但也算是从边缘部门到了重要工作岗位。
他为人老道,做事很靠谱。
旁边是几个年轻人负责给大家斟茶倒水,其中就有万万。
规则很简单,满分十分,每个评委根据自己的喜好给送上来的作品打分,然后按照分数的高低排座次,选出最后获奖作品。表面上看来,确实做到了公开公正公平。
等到老符念完评选制度后,吴胜邦道:“好,咱们就从最没有争议的翻译作品开始吧。毕竟,国外文学作品的价值早有定论。”
众人心中都默默点了个头,确实是这个道理。现在国内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都是名作,好坏自有定论,基本不会有什么争议。比如最近引进国内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的一大流派,像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样的大作家,难道你还能从其作品中挑出刺来,那就是自不量力。
但迟春早却跟旁边一位学者嘀咕说:“不然,我觉得最不要选的恰恰是这个奖项。”
旁边那位中年妇女是国内某文化研究所的领导,忍不住问:“老迟这话怎么说?”
迟春早说:“你想啊,翻译这个工作可不是普通人干得了的,尤其是文学翻译。首先你要精通外语,外语的写作能力可不是在国内能够培养出来的。所以,大翻译家大多有在国外留学和生活的背景。在以前,能出国留学的是一般人吗?比如大翻译家大学者季羡林,以前在德国留学多年,二战的时候还被盟军的空军轰炸过,侥幸逃得一命。着名翻译家朱光豪,人家可是世家公子,在国外也生活过许多年,英语写作比英国人都厉害。再比如,泰戈尔虽然是印度人平时说孟加拉语,但诺贝尔获奖作品《吉檀伽利》直接就是英语写的。咱们国内的翻译家们,都是各大文学研究所、社会研究所、大学院长,行业的旗手,你给谁高分给谁打低分呢? ”
他话中还一层意思,这些翻译家都是大人物,都得罪不起。相比之下,原创文学那边倒是简单,进入终审的大多是青年作家的作品,给他们打分倒不怕有什么后患。
“安静点,都别议论。迟教授,我希望你遵守纪律。”吴胜邦听到他们的话,心中很不满。这个迟春早太庸俗,就不像个学者。
他就是颗耗子屎。
如果换成往常,迟春早已经跟老吴杠起来,但今天场合不一样,他哼了一声,闭上嘴巴。
接着,万万拿起稿纸,开始一一介绍这次进入总决选的翻译作品。
第一届鲁迅文学奖翻译类作品进入终审的翻译作品有二十二部正式出版的作品,都放在书架上,方便评委现场取用。
作品时间跨度很大,从《唐璜》到爱伦坡,再到现代美国作家菲兹杰拉德都有,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最近红透半边天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迷宫里的将军》和《拿破仑与疥疮》。
魔幻现实主义对现在的中国文学创作影响实在太大了,你出门和人坐而论道,不聊两句这方面的话题,就落后于时代,就好象后世文青没有读过《瓦尔登湖》,没有读过毛姆的《月亮和六个便士》。
说起《瓦尔登湖》这本书,是前年徐迟第一个翻译介绍到中国的。对,就是写了《歌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的着名报告文学家徐迟,是他的作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李四光和陈景润。
他翻译的这本《瓦尔登湖》也是最好的译本,但很奇怪,后来却没有再版,估计是行文遣句造句不太符合二十一世纪读者的口味。
现在不但各大文学在刊登马尔克斯的作品,刊载其研究文章,就连目标用户是初中小学生的《少年文艺》上也有《霍乱流行时的爱情》的微缩本,这……娃娃们看这种玩意儿,也不知道会被熏陶成什么样子?
拉美文学翻译作品中呼声中最高的还有聂卢达的诗歌集《葡萄园与风》,他的代表作《诗歌总集》还没有译介到国内,知道的人也不多。
吴胜邦是个有抱负的人,他早早就让各刊物和出版社推荐了大量拉美文学翻译作品,想踩这个文学潮流的热点。
万万介绍完所有进入终选的翻译作品之后,大家就开始打分。
然后是万万唱票,老符监票。
最后,总分,排名次。
名次出来,吴胜邦气坏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翻译作品一部也没有入选不说,就连在读者中有一定口碑,在文学界有一定影响的现当代国外文学大师,比如川端康成、索尔·贝娄、《金阁寺》《潮骚》、《日德兰公路》的译本也被淘汰掉。
反正所有的文学热点一个也被踩中。
获奖的四部文学翻译作品是什么呢?
分别是:《华兹华斯诗集》《歌德诗选》《海涅诗选》《拜仑诗集》。
全他妈是诗歌集,还是一两百年前的诗。最让人生气的,这四部作品的得分都高,几乎都是满分十分。
诗歌这种玩意儿说句实在话根本就没办法翻译,非母语的读者看翻译作品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韵味。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告诉我怎么翻?又比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你告诉我应该怎么翻?
这最后获奖的四部作品,说句实在话,都没有什么可读性。
但四位翻译家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德高望众。”
吴胜邦闷了片刻,强颜欢笑:“谢谢各位评委,最后的结果是有权威性和公正的,尊重。”
然后狠狠地盯了迟春早一眼,心中气恼:这厮就是来捣蛋的,实在可恶,孙朝阳怎么认识了这么一个朋友?
翻译类奖项评选花了一整天时间,散会后,各评委都急冲冲告辞而去。
次日,是理论和评论类奖项评选,有五个名额。
本来,这个奖项的争议很大,毕竟在座的专家学者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文艺评论家出身,而且各自有自己的师门渊源,都有自己的一套文艺理论,鬼知道要掐成什么样子。
但很奇怪,评委们却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
到傍晚,拿出获奖作品名单。《现阶段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文学价值观》《古典和现代——近一百年中国文学思潮变迁》《生活的艺术——林语堂散文的幽默观》《xxx重要作品的评论问题》《走进xxx》。
吴胜邦看到最后结果,嗓子里好象是吞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又吐不出来。
按照他的计划,要大力扶持探索类文学理论,毕竟这东西新奇,影响力大。胆子要大,要和世界接轨。
万万没想到,最后大伙儿鼓捣出老生常谈的东西。这些东西也不是不好,如果用来做课题,发表在刊物上,用来评职称自然最好不高。但最大的问题是没意思,大家看一眼就扔,也不放在心上。
我们的吴书记又扫了众评委一眼,见众人都面带会心微笑,心中顿时明了,这些家伙昨天晚上肯定沟通过,就算没有沟通,也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
其中一篇评论文章还是迟春早师门的,就质量来说,不是太佳,偏偏拿的分数极高。这鸟人,太奸猾,真是不可原谅。
问题是,你从程序上也抓不到他们的漏洞。
这真是让人憋屈。
翻译作品和文艺评的评奖搞完,就是报告文学了。
国内的报告文学大奖其实就两个,一个是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这个奖项虽然挂着个国字头,但影响力却低,主要问题作品的议题都老,没有爆点。办了几届、没有出有影响力的作家。另外个是徐迟报告文学奖,但还是那个问题,没有新鲜的社会议题,引不起读者兴趣。
老吴在事业上有抱负,在这次鲁奖评选上很激进,惟独在报告文学这项上比较保守。其他类型的作品你可以用虚构来解释,就算出了问题,也不用担责。但报告文学直接针砭时事,真弄出漏子,摆了摊子不好收拾。
不过,他倒不是很担心,这些专家评委都鬼精鬼精的,都有自己的关系,推送的都是四平八稳的作品。说难听点,其实老专家们有点昏聩了。
不料,终审打分的时候又出事,混蛋评委们竟一口气推出了三篇扶贫题材的报告文学,已经触及到禁区了。
其中,迟春早最赞赏评价最高的作品是关于西海固扶贫过程中出现的许多问题。比如,当地老乡前脚拿到种子粮,后脚就全部磨了做成白馍吃个肚圆。比如全家老小只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又比如,有人为了吃国家救济,自主返贫。
其中有个调查,说的是当地妇女因为营养不良,加上劳动强度大,很多人都得了妇科病,女性的那套器官脱落,用一口布袋子装了挂在腰上。
这些血淋淋的描写让人头皮发麻。
最后,所有人都给了十分的高分。
老吴吓坏了, 这篇文章发表在去年的《人民文学》上已经引起了争议,搞得责任编辑很被动。发表在刊物上还有转圜余地,现在如果上国家级大奖,是不是不合适,这不是抹黑吗,怎么体现先进性?
他在打分之前就不着痕迹地跟大家谈过这事,希望各位专家慎重。
老吴想最后再争取一下,不料,群情激奋,都说如果这样的好作品不能获奖,您所说的尊重评委的最后结果从何谈起?
大家都很激动。
迟春早见自己推荐的作品最后拿奖,心中得意,正要站起来慷慨陈辞。不料,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忽然,一个老专家号啕大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如果连身边的现象都视而不见,麻木不仁,那就是没良心。我们是谁,我们是国家干部,是吃皇粮的。尔俸尔禄,皆民脂民膏啊!”
迟春早瞠目结舌,他第一次被人抢了台词,很不习惯。
一时间,众评委都在垂泪。
吴胜邦气恼,心道:你们这些家伙,平时都是跑关系走门子卖人情,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今天怎么都谈起良心了?
中国的老派知识分子就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理由有自己的人情事世故,但却都有自己的禀执的操守和道德观,那就是以天下为自己任。
他们投票选出的这三篇报告文学作品很尖锐,将来肯定会引起社会争议。
但这种影响却不是老吴想要的,做官吗,讲究的是平稳。跟这些宝贝们在一起,特么的你还想平稳?
才评了三项获奖作品就弄出这么大妖蛾子,下来鬼知道还会出什么状况?
特别是接下来两个重点,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设置的获奖名额多,牵动的作家和单位多。一个处理不好,就要把你放火上烤。
忙了三天,评委们都累了,吴胜邦就给大家放了一天假,还让老符组织大家吃了顿饭泡了个澡堂子。
他自己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给你。”女儿吴盼盼用手指捅了捅父亲。
老吴:“什么?”
吴盼盼:“半期考试成绩,家长签字。”
老吴一看,顿时气炸了肺,没有一科及格。他忍了半天,才忍住没有发作,工作的疲倦让他满心都是负面情绪。
这成绩,将来如何得了,如何得了?
忽然,正在阳台上做饭的唐大姐欢喜地喊:“老吴下雪了,好美!盼盼,快把画板直起来,写个生。”
“诶!”女儿欢喜地跑了。
外面的雪忽然落下,好大,地面已经白了,远处的宫墙却是红色的,一幅古典画面徐徐展开。茶几上的水仙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