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片刻,吴胜邦有了点精神,就走到阳台上去看女儿的画。一看,却禁不住摇头。
他基本的美术素养还是有的,自然识得女儿画的好坏。女儿的写生怎么说呢,画面上房子还是那些房子,凑在一起也像,但就是没有美感。
晚饭是炒肝,做法也简单,就是把猪肝切成片,下水烫熟,然后勾汁水。
味道嘛,也就那样,好歹也是荤腥。
吃过饭,吴盼盼去写作业,吴胜邦拧开电视要看,唐大姐:“别影响孩子学习。”
吴胜邦气道:“就她那成绩,影响也影响不到什么地方去。”
唐大姐:“嘘,你小声点,孩子大了,也有自尊心的。”
“全科不及格,还有什么自尊心,凭什么有。”老吴:“老唐,咱们虽然都是知青出身,但那是吃了时代的亏。以前读中学的时候,你我都是优等生,后来不也接受了大学教育。按说遗传不差啊,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娃娃,集中了你我身上的所有糟粕。”
唐大姐:“什么糟粕啊,遗传了你的坏脾气吗?老吴,我发现你们父女越来越像了。”
吴胜邦:“其实我有点后悔让你和盼盼来北京。”
唐大姐:“怎么说?”
吴胜邦有点丧气,说:“以娃娃现在的成绩,就算走关系念个高中,将来也是考不上大学的,几年后就要成为待业青年。如果你唐大姐在兰州还好,她是杂志社主编,好歹有点人面,随便找个单位就能安置了。”
“可在京城,你我的事业刚开始,别人未必买你的帐。而且,这地方什么都不多,就是官多,咱俩又算得了什么。”
唐大姐道:“盼盼也不是没有优点,她画画好啊,将来未必不能当个画家。”
老吴:“你冷静一点,咱们都是干艺术的,什么人有才华难道看不出来?盼盼的画儿怎么说呢,不好看,缺少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一件好的艺术品,你一看就能感觉到体会到。咱们就拿孙朝阳来说,他的作品你只要读上两页就知道,这是好东西,这人的才气藏都藏不住。”
他这话让唐大姐沉默,须臾才道:“才气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培养一下未必就培养不出来。现在文坛上,父母是作家,儿女也从事文字工作这行的也多。我看他们写的作品虽然没有爹娘那样才气纵横,但也作得四平八稳。”
吴胜邦撇了撇嘴,忽然道:“你发现没有,那些所谓的文二代大多是写诗的诗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唐大姐:“咦,还真是。”
老吴:“诗歌,尤其是现代诗好写啊。你写个一两百字,然后分行,就是一件作品。现代诗的标准很乱,无论怎么写,人家都可以从西方弄一个理论套上去,你还不好反驳。但文章不一样,文章是有规矩有结构的。写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太容易露怯,也骗不了人。”
唐大姐:“怎么说?”
老吴:“我举个例子,上期有个诗歌刊物发表了某老作家后人的一首诗,题目是《最好吃的馅饼》,我念给你听。”
《最好吃的馅饼》
我去了西安。
古老的长安城里。
有人给了我一块馅饼,
牛肉馅的,
在乐游原上清秋,
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馅饼。
……
听老吴读完,唐大姐骇然:“这也是诗?”
老吴:“怎么就不是了,还发表在省级大刊物上。毕竟有父辈的余荫,刊物还是要给点面子的。现在是文学时代,混子也越来越多了。老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真不行,我丢不起这个人。哎,盼盼将来怎么办呢?考不上大学,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前途?”
看丈夫痛苦,唐大姐安慰:“孩子还小,也许过两年就成熟了呢。其实啊,走美术生的路未必就不成,找个好的美术老师教教吧。”
“没用,没那个天赋,她就不是个搞艺术的料。”
“没有天赋就多培养啊,咱们认识那么多作家和学者,让女儿和大师们多接触。”
“真没用。”
夫妻俩一提到孩子,就愁得不行。
即便心情再不好,工作还得继续。
下来之后,就是鲁迅文学奖的重头戏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评选,这两项也是社会影响力最大的。
前头说过,中篇小说是中国文学特有的品类,字数在三万字到十万字区间。这个体量兼顾了短篇小说的凝炼和意味,又兼顾了长篇小说的社会背景和人物描写,方便在杂志上发表。从七十年代到现在,出现了一大批优秀作品。这次选送上来的都是最近两年有口碑的名篇,原本没有什么争议。但老吴感觉里面好像有个问题——都是农村题材——这未免有点太单一了。
在之前他特意引导过,让多选城市题材,职业题材,体现我们现在这个改革开放,蒸蒸日上的新时代,要摸住时代脉搏。要推出如蒋子龙《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样的工业题材。
结果好了,选上来的还都是农村题材。没办法,现在的中国毕竟是农业社会,作家们很多都是从农村长大的,不少人还插过队,熟悉农村生活,让他们写城市,总觉得不得劲。
那就没办法了。
中篇获奖作品名单出来后,全是农村题材,老吴很不满意。
然后短篇小说也都是农村,故事要么是反映包产到户,要么是反映艰苦的生活,要么是知青插队,反正很苦成一片。城市题材,唯一沾得上边的就是跳水姐的《土拨鼠之日》,但争议也大。
专家们都说这不是科幻小说吗,怎么弄来评奖了?
没错,让小宫这部小说参评,吴胜邦是有自己私心的,但不可否认这篇小说写得实在太好,也有话题性。看大家争论,他正要说话,评委们自己却撕起来。
有人说这不是科幻,这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
有人说什么主义不主义的,这是鬼扯。
一个评委站起来,喝喝道,谁规定小说不能这么写。我们不要看背景的设定,要看其精神内核。芥川龙之介大家都知道,他的短篇小说中有很多是写日本民间故事的,有河童,有鬼怪,有雪女,但文学研究者都把这些作品都归类进现实主义里面去。为什么呢,因为故事虽然是神话传说,但描写的却是人类普适的情感。
另外一个反对《土拨鼠之日》获奖的评委摇头说,好,咱们就不争论这个,但这篇小说的价值观有点问题,特别是里面男女关系的描写,违背世俗伦理道德。
先前那个评委喝道,怎么违背了,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看看里面有没有自然主义的描写,没有吧,那就不是。
看大家干起仗来,迟春早顿时来了精神。他不知道跳水姐和孙朝阳的关系,也不知道这部小说为什么会进了终审。但见这么多人反对,他就要跳出来主持正义了。
老迟冷冷地说:“就别提什么自然主义了,咱们纯文学可不讲究这个。《绿化树》大家都读过吧,我举个例子,里面在写主角夫妻生活的时候是怎么形容的呢?‘一把用圆熟的锹’‘一条苍老的蚯蚓’,你们如果要上纲上线,可以冲那本书去。”
众人顿时一窒。
纯文学里的黄,他是黄吗?
不,是人性的呐喊,是对世俗的反动,是精神的升华。
先前那个评委还是不服,骂道,好,不说《土拨鼠之日》的自然主义描写是否合适,就说主角吧。主角孙朝阳道德品质败坏,在具备了时间循环的特异功能后,他干了什么呢?
孙朝阳不用这个特异功能为人民服务,不用这个能力惩恶扬善,不用这个功能提升自己的思想境界,他竟然用来玩弄女性。
孙朝阳玩弄的第一个女性是镇里的镇花,他利用自己能够第二天能重置时间的能力,反复试错,竟得到了人家的芳心。
听到这话,在旁边斟茶倒水的万万瞪大了眼睛:“孙朝阳不就是孙三石吗?”
老符点头。
那个评委继续骂道:“小说里,孙朝阳可不挑食,未婚女青年他要玩弄,已婚的也利用人家家庭不和乘虚而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连五十岁的阿姨都不放过,这样恶行,人神共愤。”
万万:“人神共愤,不……这是假的啊,孙三石多好一个人啊。”
然后咯一声笑起来。
孙朝阳最近一年红得烫人,寻根文学的鼻祖,大散文的旗手,长篇小说销量长期呆在排行榜前十,评委们都是知道的,不少人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对朝阳同志挺有好感。
听那个评委一口一个“孙朝阳玩弄女性”都感觉怪怪的,直到孙朝阳连五十岁的老阿姨都不放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孙三石真是不挑食啊。”
“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
“你若是饿得慌,请对十娘讲。”
“打倒孙三石!”
大家一笑就停不下来,口中的瓜子和茶水喷了一地。
就有个评委后来把这段故事写进了文章里,发表在刊物上赚稿费,这已经是违反纪律了,搞得老吴很恼火。
这一通哄堂大笑,评委们的剑拔弩张也被消泯了,吴胜邦就让大家投票。
最后,《土拨鼠之日》的分数不是太高,但也勉强挤进了获奖作品名单里,在短篇小说中排名最末。
小说的获奖名单弄完,就是杂文类和散文评选,最后是诗歌。
诗歌的评选最烦,因为流派太多,而且没有标准。加上体量小,任何人都能写上几笔,然后送上来评奖,盘外招实在太多。
先不说这次大奖规格高,就奖金而言,也是异常丰厚。你写几首小诗,几百字的篇幅,就能拿五千块,大伙儿还不争得头破血流?
资金的事情已经落实,本次鲁奖是中协和湖北联办,那边拨出二十万作为奖金。不得不说,蒋见生的活动能力真强,竟然被他给要来了钱。
马上就要出结果了,这日,唐大姐在杂志社看稿。就有几个同事过来问:“大姐,《土拨鼠之日》获奖没有?如果拿到这么个大奖,咱们《科幻海洋》可不得了,科幻小说能拿鲁奖,想想就不可思议。”
“《土拨鼠之日》是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本来,这篇小说可以投《当代》《十月》的,但我好说歹说把稿子要过来。我们是探索栏目,要适当做些探索。谁规定科幻小说就不能表达现实人文内容,未来的文学创作,各题材的区分会逐渐趋于模糊,互相交融。”唐大姐笑笑:“至于小宫是否拿到大奖,我也不知道啊,我家老吴也不会说,有组织纪律的。”
打发走同事之后,唐大姐见主任办公室无人,就过去拨通了孙朝阳的单位的号码。
孙朝阳恰好在:“大姐,您有什么吩咐?”
唐大姐:“朝阳,想问问你最近这个月有没有工作上的安排。”
“没什么安排啊,怎么了?”
“我是说你这个月是否要出门开会、讲课、参加笔会什么的,不在北京。”
孙朝阳笑道:“大姐,大冷天的,出什么门。按照咱们文学界的不成文规定,所有的活动都会安排在夏天,主要是方便,又有景可看。去年就有个诗人采风团大冬天去西北采风,冻得跟孙子似的,回家就放倒了好几个老作家,怕了。”
唐大姐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有时间约个饭。”
“不了,我怕见你家老吴,整天绷一张脸,看到就难受。”
和孙朝阳通完话,唐大姐想了想,又拨了一个号码。
半天,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您哪位?”
唐大姐:“小宫,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你正在上班?”
没错,她的电话是打给小宫的。
跳水姐很高兴:“大姐你好,好久没听到你声音了,想死我了。对对对,我在上班啊,单位这边你也知道的,工作很繁忙。”
小宫的工作的地方是个事业单位,办公室文员,脾气坏,有名的老姑娘。
唐大姐:“最近有没有出远门的安排,没有啊,那就好,天气冷,确实不方便出门。上次采风还愉快吧,哈哈,海洋研究所很好玩,明年夏天我们再约一下。没什么事,我就是和你唠唠。”
跳水姐夏天的时候经杂志社安排,去国内几个海洋研究所采风看沙滩椰林大海,写了十几篇科普类文章,跟《土拨鼠之日》合在一起做了个合集出书,现在已经开卖,反馈回来的信息不错,有畅销的潜力。
至于最后能卖出去多少本,就看气运了。
对,最近文学界有个词很流行“气运。”
这个词的意思是,一位作家的作品最后红不红很玄学。有的书无论是主题故事人物都是一流,可出版后读者就是不喜欢,就是卖不出去。有的书明明写得稀烂,但其中一个点打动了读者,瞬间卖出去十几万册,瞬间就财务自由,你都没地方跟人说理去。
据说,气运这个词是孙朝阳发明的。
混蛋孙朝阳,我跟你没完,下次还拿你当主角写本书。
通完话,跳水姐感到疑惑,大姐这是怎么了,打个长途多难啊,就为问我最近是不是外出?
不但她,就连孙朝阳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