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小是高三学生,按照学校的教学进度,这学期要把整个高中的课程拉完。她吃饭的速度也快,三下五除二把肚子塞满,就跑去复习功课。
学习压力实在太大,电脑也不玩了,只抱着书本在书房背。背着背着,大约是觉得屋中开了暖气容易犯困,就跑院子里,以头抵着合欢树口中念念有声。
仔细聆听,是语文课文,好像是《论语》中的一段。
高三语文中有好几篇论语,都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学起来倒也容易。
木呐感慨:“满耳读书声,朝阳你家不愧是书香门第。二妹下学期就要高考,不知道准备念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
孙朝阳:“二妹喜欢理工科,估计是北理工和北航,学电子。她以前是在老家念的初中,基础差了点,要考上这两所学校,得出身汗。但是小姑娘有心气,必须上重点大学。”
木呐:“人生短暂,其实关键的就是那一两步。”
孙朝阳点头:“对的,反正要努力,无论将来是否考上,都不能给自己人生留遗憾。学习苦不苦,苦,太苦了。不过,将来回想起这件事,却发现这是自己人生中最有意思的阶段。十八岁,十九岁,正是一个人体力和智力的巅峰。那么多知识竟都背下来了,那么难的题都能作出来,简直就是超人。不,是以凡人之躯比肩神灵。 ”
“什么无论是否考上,得考上啊。”何水生道:“要想人前显贵,就得拿到文凭,不然一个高中生将来能干得了什么?朝阳你家经济条件是好,二妹也投资了工厂,可保一生衣食无忧。但这国家的政策啊,将来谁说得清楚,还是得拿文凭,将来入仕的好。士农工商,无论在哪个时代,士总是排在第一位的。西汉的邓通有钱吧,郭解有钱吧,因为不是士,说抓还不是抓了。就连你孙朝阳,不也拿了个杂志社总编助理的牌子?”
老何的思想有点封建腐朽,孙朝阳也不好说什么,老岳父不太好惹。
但木呐听了却不住点头,说:“老何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看来,咱们都在为二妹明年的高考攒劲,这样好了,我给她起个卦,看看前程。”
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三枚康熙通宝,放龟壳里摇了半天,倒在桌上,如此再三。
时间已经不早了,孙朝阳妈妈在厨房做家务,何情因为要睡美容,也和母亲回了屋。至于孙爸爸,腰疼,去卧室躺平。只三个文人雅士还在喝酒聊天,倒不受打搅。
孙朝阳:“卦象怎么说?”
木呐念道:“肥羊失群入山岗,饿虎逢之把口开。适口充肠心欢喜,卦若占之大吉昌。”
何水生:“何解?”
孙朝阳不满:“肥羊遇到猛虎,那可是大凶,你这是乱说嘛,不依不依。”
木呐:“不然,草被羊吃,羊长肥后被老虎捕猎,老虎死后则变成肥料滋养野草。世间生物,都有天道循环,而我们则要依天顺时。如此,才能伸展无穷。所以,二妹这卦乃是上上大吉。”
孙朝阳抚掌哈哈大笑:“您还别说,这周易很有点唯物主义的味道。”
木呐:“老祖宗的东西,自然有他的道理,不然也不会传诸后世成为经典。《周易》倒不全是封建迷信。当然,我本身就信这个,信仰自由嘛。在我看来,易经是一门哲学,那么,什么是哲学呢?哲学是世界观,是方法论,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和知道自己该如何做的一种思路。”
孙朝阳:“就小小这个卦象来说,高考的事情应该怎么做?”
木呐:“也就是平时不要多想,该干什么干什么,顺势而为就是了。”
说罢,向孙朝阳一伸手:“卦金给我,一块钱。朝阳,不是我要你的钱,算卦这事乃是泄露天机,不收钱我是要倒霉的。”
孙朝阳已经醉了,从怀里掏出一把钞票塞他兜里:“都给你吧,要不你帮我也算算。”
老木看了看孙朝阳的脸:“你的就不用特意起卦,从面相上来看,应了白居易一首诗,‘一枝梨花压海棠’需要解吗?”
孙朝阳怒道:“放屁,别解了,应该不是好话。”
三人都醉得厉害,看孙朝阳和木呐算卦玩得高兴,何水生心痒:“木先生,你也替我算一卦。咱就不用周易了,测字吧。”
说着就递了一张女拖拉机手过去。
木呐点头:“你请。”
何水生这几天正在读《倚天屠龙记》,想了想,就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写了个灭绝师太的灭字。
木呐占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何水生大喜:“此句写的是大户人家的富贵景象,上上大吉呀。”
老木:“老何,你算什么?”
何水生忸怩了半天,低声道:“算男女之情,老木你看哈,我也是能诗能文,相貌堂堂,很招女同志喜欢的。红旗妈妈这几天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何去何从,我想算算。”
孙朝阳大惊,急忙给老木递过去一个眼色。
老木也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忙道:“老何你看这灭字,下面的火就是个小人儿,上面一横正应了你那个水字。所谓红粉不过是水中倒影,镜中之花,最后不过是泡影,远观即可。”
孙朝阳:“看也不能看。”
老木:“对对对,不能看。”
何水生不解:“怎么就不能看了?”
老木有意调侃:“《红楼梦》里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不就是乱看看死了。”
何水生抓抓头:“言之有理,非礼勿视。”
孙朝阳扑哧笑出声。
三人喝酒喝到夜里十一点,孙朝阳送木呐到大街上,等了半天才招到一辆面的,叮嘱司机送老头去《今古传奇》社。
老木刚上车,突然又跳下来,抓住孙朝阳的手不住摇晃。
孙朝阳:“老木,怎么了?”
木呐:“你的《文化苦旅》拿了奖,莽流盗印的事情也算是解决了。我还有几年就要退休,心中有千番滋味。我做了一辈子文学编辑,跟无数作家打过交道,什么人都见过,好作品坏作品读过,大好年华都扑到文学事业上了。此刻调去新单位,算是脱离文学圈了,忽然唏嘘,忽然迷惘,我这辈子做的事情究竟意义何在?”
孙朝阳不好意思让司机久等,忙扔过去一包烟,说声哥们儿劳驾你等会儿,我说说话。
就正色对木呐道:“老木,人生就是一个过程。要说价值,绝对大多人都是没有意义的,都是社会的基石,但这并不是我们什么颓废躺平的理由。我们工作学习生活,除了养家糊口,更重要的一点是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快乐。你先问问自己,以前在做编辑的时候,快乐吗。你说做编辑耗费了你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最好的年华干让自己最快乐的事情,也是一种完美。”
木呐眼睛忽然湿了:“朝阳,我年纪大了,去新单位后估计以后也不会来北京,今后见面的日子怕是不会再有了,还真舍不得你。借用武侠小说里一句话:朋友,江湖风高浪急,山高路远,多珍重!”
“老木,您也珍重!”确实,老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太好,以后只怕是不会出差。北京和天津虽然不远,但以八十年代的交通状况,要去一趟却难,以后估计两人见面的时间也少。特别是在工作没有任何交集的情况下,搞不好以后再不见了。
二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孙朝阳眼睛也发红,人生就是如此,大伙儿因为一件事情聚在一起,陪同着走一段路,走完就解散了。
夜里的京城一片灯火辉煌,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路灯,灯杆上是白玉兰形状的灯。灯光连成两条线朝远方延伸,然后融化在楼房的灯火中。
孙朝阳忽然想起刚才老木刚才所说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忽然感觉到一阵寂寥。
他耸了耸肩自言自语:“感慨太多,负面情绪太多,还是要向前看,回家睡觉!”
孙朝阳今天晚上造孽,先是和史铁森喝了一瓶酱香型白酒,然后又喝黄酒,送老木出来又吹了冷风,不觉醉了。
次日礼拜一醒来,竟头疼得厉害,趔趄着挤了公交车去单位,刚到大门口就看到门楣上拉了横幅,上书:热烈祝贺我社职工孙朝阳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
看到他,所有人都来恭喜。
“孙助理,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朝阳,听说奖金有一万块,发财了。”
“一万块就叫发财了吗,孙主任每年稿费都有好几万,这又算得了什么?”
孙朝阳忙掏出两块钱递给小玉,吩咐她去买点瓜子糖果回来。小玉笑道,两块钱不够啊,这么大一个奖,就花生瓜子,岂不是显得孙主任你不够大气。得请抽烟,买几包大前门吧。
孙朝阳笑着点头:“买买买,我再给你五块钱。小玉,我昨天喝多了,头疼,您先帮我泡杯太平猴魁。”
刚泡好茶,就有唐大姐的电话打过来贺喜,说颁奖仪式拟定于半个月之后举行,会议地址会通知你的。
原来,因为通讯不方便,获奖名单颁布后,中协要用电话或电报的形式分别通知获奖作品选送单位,接着正式发函给作家本人,上面有详细的日程表和接待流程。中国实在太大,挂号信要走一星期,所以半个月后举行仪式也留了余地。
不像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奖颁奖仪式,大伙儿都是在一个圈子里的,很多人都是认识十年以上,彼此都加了微信好友。
到时候,主办方建个群,把作家们拉进去,有什么话都在里面说。
孙朝阳装着生气的样子:“唐大姐,你一定是早知道我得奖了,难怪那日你打电话问我近段时间出不出门,瞒得我好苦。”
唐大姐哈哈笑道:“有组织纪律,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你孙朝阳自己悟性低,怪不了大姐。”
和唐大姐通完电话,区文联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做为选送单位,手下的会员拿了全国顶级大奖,那边也非常开心。于是,孙朝阳就和那边愉快地聊了起来。
文联的电话说完,北京市作协一位熟人的电话过来,代表单位向他贺喜。这个时候,孙朝阳无比想念后世的手机,大伙儿直接微信留个言多简单的,自己甚至不用回话,发个表情就行。
得,搞得自己从编辑室到主任办公室来回跑接电话,连泡好的茶都来不及喝。悲夫同志不住摇头,说,孙朝阳,你干脆搬我这里来好了,我看到你跑进一头跑出一头,眼晕。
孙朝阳也晕,他宿醉未醒,头疼得厉害,这一折腾肠胃难受得要命,竟有点气喘。
就看到大林痴呆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以手撑着下巴,看着外面笑,状若电影《青蛇》中的许仙在书斋里读书。
孙朝阳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天空空无一物。我去,人许仙发痴的时候,好歹还对着天空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念一句“江城无处不飞花”,你这是凝视虚空啊。
“怎么了?”孙朝阳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春啊?”
大林气得脸变成紫色:“你说话太难听。”
孙朝阳打了个干呕,想吐:“大林,我实在是不太舒服,今天电话实在太多,帮我接一下。”
大林问了孙朝阳一声你不要紧吧,然后道,你的电话我怎么好帮着接。
孙朝阳搂着他的脖子笑道:“其实都是相关单位来祝贺的,还有媒体记者的采访,人家又不认识我,你冒充一下说点场面话就是。至于认识的,你就说我不在。快去,快去,我请你烧烟。”
大林看孙朝阳确实不太舒服,只得答应。
他平时很温和一个人,但打电话的声音却大。说是怕对方听不清楚,免得产生误会。
不片刻,外面就响起他响亮的声音:“对对对,我是孙三石。你要采访我,哪个单位的。喔,晚报啊,可以,可以,你约个时间地点,我记一下。”
……
“你好,我是孙三石,对对对,写《文化苦旅》那个作家,贵阳的报纸啊,你要电话采访,可以,可以……您等会儿,这电话费谁付,我们单位付,那不行,再见。”
……
“对对对,我是孙三石,同喜同喜,获得这个大奖虽然和我个人的努力分不开,但还是要感谢单位,感谢各级领导对我文学创作的支持,荣誉属于大家……什么,邀请我去你们单位参加艺术座谈会……还有茶水费车马费……多钱?十六块,好好好,一定到,一定到……座谈会的主题……明白了,明白了,另外我还想邀请一位艺术家。他笔名大林,对当代文学有独到的见解。你们不请他,我可就不来了。另外,待遇可得给人家跟上,毕竟是德高望重的艺术家,二十四吧,凑个二十四节气。行,就这么说定了……”
“哟呵!”孙朝阳瞪大了眼睛,这个大林什么时候这么没节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