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里大多数职工都住在单位的宿舍,尤其是今年刚入职的小伙子小姑娘们,即便雨再大也不怕,嗷嗷地叫着,顶着黄豆大的雨点就冲了出去。
老高和毛大姐他们昨天看报纸的时候就知道今日要变天,早就准备好了雨衣。八十年代的雨衣很厚实又大,从头上罩下来,都能把整辆自行车给包住。当然,风阻系数也大,上车后被吹得东倒西歪。
还好何情很快就开车过来接孙朝阳了。
她刚拿了驾照,开的是那辆帕杰罗,车技可圈可点。以前遇到拐弯抹角的地方都感到紧张,还让孙朝阳把脑袋探出去指挥。
今天她来接孙朝阳的时候,车前轮都骑到屋檐坎上面还不知道。
“好漂亮的车啊。”吴盼盼看到越野车,眼睛都在发亮。
孙朝阳:“难道人就不漂亮?”
吴盼盼眼睛发亮:“人比车更漂亮。”
何情从车上下来,叫了一声盼盼,又问她班上得怎么样,上班好玩吗?今天这雨真大啊,要不我送你回家去吧。
吴盼盼欢喜地正要点头,孙朝阳却道:“不用,盼盼去我们家,这几天就住我们那里了。”
何情正疑惑,吴盼盼却欢呼一声:“太好了,我要和何情姐姐朝夕相处了,孙朝阳,今天晚上我跟何情姐姐一起睡,你去睡客厅。”
孙朝阳:“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他跟何情正在备孕,戒酒,平时也在锻炼身体。至于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也暂时戒了,要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吴盼盼忽然疑惑:”孙朝阳,你怎么想着让我去你家住几天的,好奇怪?”
“上车说,上车说。”等到何情把车开出去,孙朝阳才郑重地说:“盼盼,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爸爸老吴刚才去教委查你中考的分数了。”
说着话,他转头笑眯眯地看了吴盼盼一眼。
吴盼盼一脸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
孙朝阳:“你会被你爸打死的。”
吴盼盼忽然冷笑:“那又怎么样?当年他一个人调到北京工作,把我和妈扔在兰州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妈天天上班,还经常出差。我一个人呆家里,吃饭睡觉上学都得自己弄。我才多大点,十来岁的小孩子,晚上黑咕隆冬,外面坏人又多,我怕得要命。那个时候,谁管过我?”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连澡都不知道怎么洗,领子黑得发亮,背上用手一搓,兹泥儿跟面条一样朝下掉,谁管过我?”
“同学们都在笑我,笑我脏,笑我邋遢,我是个姑娘啊。对了,孙朝阳,在兰州的时候,你知道同学们给我起了个什么外号吗?他叫我吴六奇,对,就是小说《鹿鼎记》里的那个经常假扮乞丐的。“吴盼盼忽然扑哧一声笑,恢复快乐:“其实,这个外号我挺喜欢,多威风啊!我爸要打就打吧,我又不怕他。不过,能跟何情姐姐住一块儿很好的,我暂时就不搭理我爸了。”
孙朝阳和何情不说话。
八十年代的城市排水系统不好,雨下的实在太大,雷声一道接一道,街道上全是水,汽车开在上面就好像在划船。
雨如黄豆,打在挡风玻璃和车顶上,哗啦啦,眼前一片水汽朦胧。
好大,像依萍去找爸爸要钱被打的那天一样大。
不过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孙朝阳他们回到家,已经停了。孙爸爸和孙妈妈正拿着笤帚在扫院子里的积水,三进的四合院面积大,搞一次卫生很麻烦。
何情忙去接婆婆的扫把:“妈,我来我来。”
孙妈妈看到跟着何情的小尾巴吴盼盼,问:“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真好看,就是太高了,都跟小小一个个头了。”
她极喜欢小孩子,母性泛滥,想去抱吴盼盼,却发现抱不起来。
孙朝阳:“妈,这是中协老吴的娃娃,都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你别看到人就想抱。”
孙妈妈感叹说:“北方的女子真好看啊,你看这五官,长得真大气。不像我们四川的女娃子,小里小气的。”
南方女孩子的五官也不是小气,在这里孙妈妈属于用词不当,应该说清秀。但北方的姑娘,则是大气的美,很有冲击力的那种美。
不过,吴盼盼的大气还是立即把孙妈妈给惊住。却见,小姑娘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制作精美的铁皮烟盒,叮一声摁开,拿了支烟出来,递给孙爸爸:“爷爷你来一棵?”
孙永富:“我……”
话还没有说完,烟已经戳他嘴里,吴盼盼有变戏法似地掏出zipo打火机再次“叮——”一声给他冒上了。
孙永富摇头:“这孩子……随气……”
吴盼盼纠正他:“是局气。”
孙朝阳:“好嘛!”
吃过晚饭,孙朝阳大概跟母亲说了吴盼盼的事情,道,盼盼现在杂志社干临时工,勤工俭学。今天中考成绩出来,估计是没有高中念的。她父亲脾气火爆,估计会动手打人。为防出事,暂时来家里躲几天,等老吴气消了再说后话。
“妈,这几天要麻烦你帮照顾一下盼盼了。”
“不麻烦,不麻烦。”母亲杨月娥眉开眼笑:“娃看起来多聪明啊,怎么就不能读书了呢?看来,这人啊,各人的优点和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有人读书厉害,有人能写会算,有人能修房建屋,有人的鞋垫纳得好。你总不可能说读书不行的人就是废品吧。尽管让盼盼住,住多久都行。”
孙妈妈喜欢热闹,喜欢小孩子。以前蒋小强在这里的时候,她爱人家爱得跟宝贝似的,小蒋读大学走了,她还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此刻见到吴盼盼,看这姑娘是越看越顺眼,心里别提多高兴。
旁边,吴盼盼正在和孙爸爸一起聊天看电视,闻言道:“奶奶您这话我喜欢听,爷爷,再来一棵。”
说着又掏出那个精美的铁烟盒。
八十年代烟民数量庞大,但香烟的价格一向都高,尤其是好烟,更是要珍而重之。因此,得了好烟,大伙儿通常会另外一个烟盒套上,防止进水受潮或者被压扁了。
孙爸爸来北京后,生活奢侈,天天华子,他就买了个塑料烟盒。此刻见到吴盼盼手中的铁烟盒,顿时觉得自己手中这玩意儿真的好丑。
吴盼盼说要和何情睡那是不可能的,孙妈妈就去另外收拾一个房间,并铺上干净被褥,叮嘱道:“盼盼啊,你不要抽倒床烟啊,小心闹火灾,你爷爷整天在床上抽烟,就把床单给烧出了一个大洞。还有,他的烟都放在床头柜上,把家具都烫了好多黑点。朝阳说,床头柜是啥鸡翅膀木头的,挺贵。”
孙朝阳插嘴:“鸡翅木,反正盼盼你抽烟的时候注意安全,东西烧了无所谓,别把自己点了。”
说起抽烟引起的火灾,在当时可真不少,也造成了许多悲剧。
写下了《一个和七个》《团泊洼的秋天》等不朽名篇的着名诗人郭小川,在一九七六年的时候,在安阳林县,晚上就是躺在床上抽烟,抽着抽着,忘记先前刚服用过安眠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烟头掉在枕头上,引起大火,不幸罹难。
吴盼盼点头:“知道了。”
孙朝阳:“还有,抽完烟记得多刷牙,每年定期去医院洗一次牙齿,不然以后一口黑牙,挺难看。”
吴盼盼鼓起腮帮子吐了口气:“孙朝阳你真啰嗦,比我爸还烦。”
孙朝阳:“盼盼,看样子高中是读不成了,将来有什么打算?”他突然有点替小姑娘发愁了。
吴盼盼:“管他呢,走一步看一步。”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的电话铃响了,孙朝阳拿起来,里面竟然传来吴胜邦的声音:“孙朝阳。”
孙朝阳:“吴书记你好,请问有何指示?”
吴胜邦语气中带着抑郁:“盼盼不见了,今天没回家。”
孙朝阳一向对他不太感冒,禁不住道:“连女儿都能丢,那你可太不小心了。”
吴胜邦:“孙朝阳,人在你那里勤工俭学,我想问问,下班后她去哪里了?”
孙朝阳:“盼盼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脚长在她身上,我也管不着。今天雨怪大的,我光顾着回家,倒是没关注盼盼。”
“你给我住口!”吴胜邦忽然发出一声咆哮:“做为单位领导,一个同志不见了,是不是也有责任?孙朝阳我警告你,如果盼盼有事了,我处理你,必须处理你!”
孙朝阳也是不惧:“你处理我,爱谁谁谁吧,我嘴巴又没搭在你家灶台上,你奈何得了我?吴书记,盼盼为什么不回家肯定有她的原因。父母是子女第一任老师,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你教导出来的。回赠你一句话,做为爹妈,一个孩子不见了,是不是也有责任?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
旁边,吴盼盼朝孙朝阳竖起拇指:“不畏强权,孙朝阳你是一条好汉。没啥说的,以后我跟你混了。孙朝阳,来棵烟吗?”
孙朝阳:“你还是去洗澡换衣服睡觉吧,你身高和小小差不多,暂时穿她的衣服吧,小屁孩儿。”
不得不说,吴盼盼同学不愧是散养长大的孩子,洗澡后,就把换下的衣服放盆里用水浸湿,抹上肥皂,放石板做的洗衣台上,拿毛刷刷了半天,然后清洗干净,晾铁丝上面。
动作行云流水,勤劳善良朴实。
次日一大早,吴盼盼又跑去厨房帮忙做早饭,蒸了一锅馒头,味道竟然很不错。
孙朝阳打着哈欠:“可以啊,吴盼盼同学你身为高级干部的子女,竟然没有半点纨绔子弟气息。”
吴盼盼哼了一声:“高级个鬼,我宁可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孙朝阳,知道我在兰州的时候最羡慕班级上哪个同学吗?我最羡慕我们班的肖建华了,他家里是个体户,卖牛肉面的。每次去他那里玩,就看到人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说说笑笑,开心死了。我们家呢,我们家经常就只有我一个人端着碗片儿汤在那里扒拉,没劲透了。”
孙妈妈心疼孩子,摸了摸娃的头:“可怜见的。”
孙朝阳:“咦,妈,你北京话说的不错啊。”
吴盼盼点赞:“是不错。”然后就扔了支华子给孙爸爸:“爷爷你来根烟先。”
吃过早饭,吴盼盼手脚麻利地跟孙妈妈去洗碗,何情在做发音练习:“啊啊啊啊,米米米米……”
“啊啊啊,春天的芭蕾,幸福的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