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平凡的人生》作品研讨会正在京城《文学评论》杂志社举行。
会议室里拉了横幅,上书“陆遥同志作品研讨会。”
文学评论社很重视这次会议,早早就邀请了国内十几位正当红的中青年评论家。桌上摆着鲜花,放了糖果,茶水也准备好了。
评论家们都认识,彼此凑在一起,抽烟喝茶聊天,气氛显得很和谐。
除了评论家外,社里还邀请了十几家媒体的记者。
《花城》杂志社来了个主编,姓林,也是陆遥小说的责任编辑。老林是资深编辑,在国内文学界颇有人脉,一进来就笑眯眯跟大家打招呼,评论家们对他也非常客气。毕竟《花城》是第一流的刊物,文学殿堂皇冠上最璀璨的宝石之一,地位很高,大家都要给面子的。
在此之前,老林这位潮汕汉子已经预先拜访了几位主要的评论家,和他们沟通交流,做了些工作,归纳成一句话就是:社里认为《平凡的世界》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今年国内长篇小说中最拔尖的,希望各位专家多提宝贵意见,你们的批评是作家前进的动力。研讨会还将邀请在京城主要媒体记者采访报道,请大家给个面子。
当然,老林也不会把话说的如此直白。还好各位评论家都点头说,一定认真对待这次研讨会,算是给了《花城》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
至于记者那里,老林也都联络过,还给了茶水。茶水车马可是新鲜事物,但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倒也成为业内行规。
京城的年轻记者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拿到茶水车马后,都非常高兴。
眼前,记者们或拿着佳能相机对着评论家们一通猛拍,或现场采访起相关人等。
一九八六年,改革开放彻底成为全社会的共识,整个世界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社会风气进一步开放。以往身着中山装蓝布裤子黑皮鞋的年轻记者们,夺风气之先,把奇装异服都给穿了起来。
却见他们一个个大鬓角喇叭裤,踢死牛,头顶扣着一顶花格呢鸭舌帽或者毛线编成的导演帽,身上的马甲上有十几个口袋,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东西好装。
各方的专家学者们都到齐了,主角陆遥却不见踪影,老林有点急,忙跑到《文学评论》社大门口去张望,站了片刻,就见着陆遥一脸颓废地走了过来。
陆遥穿着一件蓝布衬衣,上面还带着几点油污,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打理,眼镜里全是红丝,显然是没有睡好。
看到老林,他就哼了一声:“林涛同志,你来得好早。”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也是我社的大事,我做为主编能不早点来吗?老陆,你又熬夜写稿子了,等会儿发言那不是要坏菜吗?还有,你这个形象,给人的观感可不太好。”林涛顿足埋怨。
陆遥一向不注重外表,记得他说过,为了写《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在煤矿工作时情形,甚至跟工友们一起下矿井挖了几天煤,下班的时候,手在头发里一抓就能抓出一把煤渣。
听到他的埋怨,陆遥也有点冒火:“开什么研讨会,一个作家全靠作品说话,口碑自在读者心中,需要评论家和专家们指指点点?对这个玩意儿我本身就不同意,你却拉我来,真是毫无意义。”
“你怎么了,吃枪药了?”林涛没想到他这么大火气,忙道:“老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你马上给我调整好状态。好了好了,咱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好歹给我打起精神行不行?”
“哼。”陆遥依旧是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跟着老林进了会议室。
正主儿到来,记者们同时举起相机,闪光灯亮瞎人眼。
《平凡的世界》作品研讨会正式开始,大伙儿围坐在一起,先是老林讲话,感谢各位专家学者的莅临,感谢《文学评论》社提供了这么一个机会,请新朋旧友坐在一起,畅谈文学。
接着,他大概介绍了一下陆遥的《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过程。
然后是中协的一位副主席发言,宣讲国家的文艺方针政策。
在整个过程中,陆遥只闷头不停抽烟,一句话也不说,他眼睛更红。
老林心中越发担心,这个老陆,这几日究竟遇到了什么才搞成这样。今天什么场合,别到时候弄出笑话来。这些作家啊,思维跳跃,言行无法预判,一不小心就会酿成事故。
还好陆遥只顾着抽烟,倒没有乱说话,这让林涛稍微安心了些。
等到陆遥抽了六七支烟后,终于到了本次研讨会的重头戏——各评论家学者发言环节。
然后,事态就脱离了老林的掌握,路遥被大家围攻了。
八五八六年代是当代文学的黄金时代,新的流派新的写法新的作家层出不穷。很多后世着名作家在这一年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或者成名作。
在当时的文坛也引起巨大轰动。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莫言写出了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写出了《红高粱》系列中的几部,老家高密成为他的创作重点。
韩少功写出代表作《爸爸爸》,这是汉语言文学中第一次以一个傻子做主角,比《尘埃落定》还早十来年。主角见人就喊“爸爸”,再配合湘西的神话传说氛围,满满都是传统和现代交织的荒诞感,成为文坛中的一个现象级意象。
刘舰平发表了《船过清浪滩》,刘索啦发表了《你别无选择》。
一时间,优秀作品如云,读者看都看不过来。
另外,余华、格非、苏童等新生代作家已经崭露头角,其中苏童创作力惊人,这一年多时间竟然发表了十多部短篇小说。只要你一打开主流文学杂志,都能看到他的名字。据说,苏童最近对古代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在埋头写一本关于武则天的长篇小说。另外,据江苏作家传言,苏童有一部写着换脑子的架空历史长篇挺好玩,名字叫《我的帝王生涯》,主角也是个傻子,大约是受了韩少功《爸爸爸》的影响吧。
苏童的历史小说或者历史背景的小说他个人不是太满意,觉得也就那样。他受美国作家福克纳影响很大,立志用乡下老家的背景,写一个枫杨树系列,弄成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可惜,这个系列好像都不怎么样。反倒是两年后的《妻妾成群》获得巨大成功,《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销量奇好。
以前的读者阅读文学作品,已经习惯了茅盾、巴金、赵树理、老舍那种现实主义风格。改革开放,门窗刚一打开,新思潮新流派如洪水一样涌进来,顿时把大家都给搞懵了。
什么意识流,时空错位,反情节,存在主义,在之前你做梦都梦不到。
说到时空错位置,国内一位作家的长篇小说《最后的匈奴》是其中代表,古代和现代交织错位,给人以巨大的震撼。
在当时的文学工作者看来,国外传来的流派才是先进的,才是摩登的,才是代表着未来的。我们的作家要求新求变,要竭力融入世界。
而陆遥们那种扎实的文字,充满现实意义的思想和故事情节是落后的土得掉渣的,逆社会潮流而动的。
一句话:现实主义已经过时了。
所以,研讨会刚到专家发言部分,众人就开始对陆遥进行围攻。
一时间,研讨会沸反盈天,大有把陆遥群殴打死的架势。
老林吃惊地看着失控的现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陆遥究竟在什么地方惹到了大家。
而以陆遥火爆的性格,被人这么攻击,肯定会奋起反击,真闹出事来,那可就是文坛上的大丑闻。
想到这一后果,老林额上的汗水不停流下来。
但眼前的陆遥似乎是早有预料的样子,他好整以暇地抽烟喝水,面容恬淡,甚至还剥了颗炒花生扔进嘴里,嚼得嘴角都起了白沫。
一个颇负盛名的中年专家奋然而起,喝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大变革时代,无数文学思潮从国外传入中国。一日三变。陆遥,你写的东西,不客气地说,已经反潮流了,不适应这个新时代了,属于老一套的恋土派。我看,你对新时代的文学理解是不对的……”
陆遥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位爷,您等会儿,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接嘴:“对对对。”“是是是。”“好的好的。”“您说得好。”“我还要加强学习。”
一副躺平摆烂,随便你们怎么说的架势。
陆遥如此谦虚,倒让列席会议的中协副主席很满意,这个年轻人,修养很好嘛!
他开始控场,咳嗽一声,让大家安静下来,侃侃道:“现在是大变革的时代,打开窗户,新鲜空气进屋的同时,难免会飞进来苍蝇蚊子。外国的并不都等于先进的文明的,钱钟书的《围城》里就说过,霉毒也是从国外传入中国的,难道那是好的?”
“所以,我们文艺工作者,要学会鉴别,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并不是说,全盘接受西方的就是独立人格,守住我们的文化根基就是腐朽落后。”
“咱们再往小里说,一件文学作品,最终还是要被人民群众阅读。百口百味,有人喜欢西餐里的牛排,有人却偏偏喜欢红烧牛肉。现在有两盘牛肉摆在面前,你告诉我,哪一盘是先进的,哪一盘是落后的?”
“文艺作品本身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人民群众喜欢的就是好作品。无论是西方文学的现代派,还是我们自己的现实主义风格,都是互为补充,互为影响的。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我宣布,本次《平凡的世界》作品研讨会胜利结束!”
老林知道陆遥性格火爆,怕他惹事。研讨会一结束,就第一时间要去拉住陆遥。不料,老陆却跑《文学评论》办公室把门关上,一个人在里面打电话。
林主编把耳朵贴在门缝偷听,陆遥的嗓门很大,对话清晰地传出来。
陆遥:“朝阳,我,陆遥,你在上班啊,我刚才还以为找不到你,实在不行等会儿去你家呢!对,研讨会已经开完,被评论家们围攻了。不不不,我现在情绪非常稳定,甚至想笑。”
“呵呵,笑什么,朝阳,我跟你说,刚才研讨会上他们攻击我的话跟那天吃酱大骨的时候,迟春早那混账东西说的一摸一样。妈的,我听得都恍惚的,感觉就好像是梦境重现。”
“对对对,完全一样,可见,这种专门挑人错的东西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不生气,真的不生气,这点攻击算得了什么,不就是现实主义写作手法落后吗,只要读者喜欢就行,我又不从他们手里拿稿费,爱谁谁谁吧。”
“真要说的话,迟春早那天说孙少平的话,才是真的欺负人,太他娘的可恨。我不会原谅他的,朝阳以后有我的在的时候,别带姓迟的来,我怕忍不住动手。”
“明天回西安,对,车票已经提前买好了,晚上没空,我们什么关系,有的是机会再聚。我想,迟春早应该是你安排的,还是谢谢你。”
最后,陆遥再次恨恨地说:“迟春早大煞笔!”
门外,老林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这个时候,孙朝阳正在《中国散文》杂志社,他放下电话,忍不住笑了笑。有一说一,和迟春早的战斗力比,那些所谓的文学评论家真的不够班。
这事能够圆满解决,他也松了口气,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下班时间,同事们都在收拾东西陆续回家。
南方小土豆早就走了,大林上完班,夹着公文包过来:“朝阳,等会儿一起吃点儿。”
孙朝阳:“正要找你说事,我请客,别叫其他人,就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