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去的是附近一家陕西面馆,各自捧了个脑袋大的碗整起了裤带面。
大林:“这家馆子的面很正宗啊,不错,不错,是老家的味道。”
孙朝阳:“自家兄弟,大鱼大肉只是排场,咱们也不用讲究那些,怎么舒服怎么来。”
大林口中发出响亮的呼哧声:“对对对,吃面可比你每次带我去吃的川菜过瘾多了,主要是受不了那麻辣,尤其接受不了川菜里的花椒。朝阳,你单独留我想来是问工作上的事情吗,等我吃完这口再跟你汇报。”
孙朝阳:“我就是个逍遥派,别提什么工作,没兴趣。就问个事情,单位是不是要集资建房了。”
“这不也是工作。”大林咽下最后一口面,又去喝羊汤。他说,孙朝阳旅居东京的时候,单位的工作是这样分工的,顾问老高统筹全局,周宗阳管业务。办公室后勤什么的,原先是孙朝阳负责,现在分给两个副社长。但集资建房的事儿实在太大,周宗阳就算想抓,他也没哪个能力,如果朝阳你想要房子,直接跟老高说就是了。
孙朝阳笑笑:“谁说我想要房子了,大家的住房都困难,就算集资建房的事情搞成,也是僧多粥少,根本不够分,我就不参加了。”
大林赞叹:“高风亮节啊。”
孙朝阳主要是有钱,一套集资房他还没放在眼里,也懒得去找这个麻烦,就道:“大林,你别管我是不是高风亮节,说说你自己吧,房子的事情怎么打算,报名没有?”
大林:“报啥名,一万块可不是小数,我要拿得出来才行。”
孙朝阳好奇:“拿不出来吗,我问你现在手头还有多少积蓄?”
大林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道,以前工资低,每个月也就三四十块,还要寄点回陕西老家,每到月底就要闹饥荒,说不定还倒欠些。去年工资可算是涨到了将近一百块。加上奖金、出差补助,年终奖、目标奖、稿费,一年到头能落一千五百多块。
他不是在谈恋爱吗,每周和南方小土豆约会两次,吃点喝点,再走走老丈母人户。另外,每年出去旅游两次,也不远,就去去秦皇岛山海关什么的,这一套下来,分币不剩。
孙朝阳听得笑了笑,任何一个时代,年轻人都穷,开源开不了,节流节不下去,挺烦恼的。
他故意说道:“大林,你是业务骨干,又是老员工,现在又是编辑组组长,无论资历还是行政级别都够了,房子的事情不用担心,肯定有你一套的。”
大林却苦笑着摇头:“我倒是要想一套房子,当初之所以要调去中学,还不是想在京城有一处遮风挡雨的立锥之地。可现实比人强,我实在掏不出那笔钱来。”
孙朝阳:“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房子就结不了婚啊,小土豆那边怎么办?”
“凉拌。”大林很颓丧:“这事实在解决不了,大不了不结婚就是,世界上单身的人多了,也不差我一个。再说了,我什么条件,也不能耽误了人家吧。就这么一天天混下去吧,等到老了,大不了回榆林箍个窑,给爹娘养老。”
“放屁,人小土豆跟了你一年多,巴心巴肝对你,你这不是要当陈世美吗?大林,做人可不能不讲良心。”孙朝阳唾了他一口:“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吗,我借给你。”
大林:“你借给我,我可还不上。”
孙朝阳笑了笑:“我们什么交情,你有钱就还,没钱就欠着,难不成我还大年夜跑你家去讨债,当黄世仁?”
大林一脸的感动,须臾,却咬牙摇头:“不借。”
孙朝阳:“不借?你这又是什么毛病,你可是要靠着房子结婚的,难道你不想娶小土豆?”
“想,可道理不对。”大林凛然道:“朝阳,我很感激你对我的这份友情,友谊确实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事物。但是,以我现在的收入,明摆着还不上这笔钱,我心理上这道关过不去。”
孙朝阳无所谓地说:“等你结婚后,你们两口子一起存钱还我呀。结婚的目的是什么,除了爱情,还有搭伙过日子的意思。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生活开销分摊,钱不就攒出来了?”
大林摇头:“不是,结婚后,还得要孩子,还要负担两边老人的养老医疗,开销更大。我借你的钱还不上,那就是诈骗,就是耍赖,这不符合我的道德观。所以,感谢你的好意,钱我是不会借的。但如果再说下去,我翻脸了。”
孙朝阳很恼火:“你脑壳里究竟在想什么呀,神经病吗?我懒得跟你说。”
等回到家,母亲正在给喜悦洗尿布,何情则靠在床上看书。月子还没有坐完,孕妇不能出门不能见风,很气闷。孙朝阳就坐旁边陪她说话,说到刚才的事情的时候,他恼怒地说:“大林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我好好地借钱给他,竟然不要,还想跟我翻脸,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进单位后,他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们是什么交情?君子有通财之谊,他拿我的钱又怎么了?”
何情道:“朝阳,其实这事你做得不妥。”
孙朝阳惊讶:“什么地方没做对?”
何情:“大林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人家也有尊严的。这笔房款,以大林的收入,将来根本就还不上,不就是变相接受你的施舍吗,内心中也接受不了。你如果再说下去,只怕你们的友谊都要受到影响了。”
孙朝阳急了:“可他等着房子结婚啊。”
何情:“爱情诚可贵,但一个男人的尊严更是比命都要紧。”
孙朝阳喃喃道:“知识分子真是矫情,尤其是八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内心中,却多了一分对大林的敬意。
何情看他闷闷不乐,道:“朝阳,大林的事情不能不帮,可却不能用这种方式。”
“有道理,让我想想。”孙朝阳叹息:“现在的人啊。”
现在的人古风尚存,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孙朝阳想了想,也没想出好办法,到第二天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他径直走进悲夫同志的办公室:“老高,我昨天来过,没看到你。”
悲夫笑道:“伺候完月子还有几天,你这么早就来单位了?”
孙朝阳:“单位不是要分房子吗,我得赶上趟儿呀,老高,房子现在已经到哪一步了?”
悲夫掏出钥匙打开身后的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一张图纸,介绍说,新房就在二环边上,楼高六层,四个单元。户型都是三室一厅,带个厨房和卫生间,但面积却不大,只有七十平米的样子。
孙朝阳不住点头,在没有公摊的八十年代,七十平米已经很大了,相当于后世的一百平方,足可以塞进去祖孙三代,挤一挤,四世同堂都没问题。
从图纸上看,这栋楼还带一个小院子,二十年后,也方便停车,将来房价肯定是极贵的。当然,这事也不好跟悲夫说。
悲夫感慨道:“我自从调单位来筹建《中国散文》,和同志们奋斗多年。大家的住房问题都困难,也闹过许多次。我临到走了,能为大家办这么一件好事,也算是没有愧对同志们。”
孙朝阳调侃:“主要是老高你也能分一套,这余热发挥得好。”
悲夫脸上变色,想骂,最后硬生生忍了:“我这是为自己吗,我还不是想给大家谋点福利,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是个贪图私利的人吗,大不了我不参加这次分房。”
孙朝阳大惊:“那哪儿能呢,您老德高望重,房子也是你跑下来的,你不参加分房,这房子也分不下去,我反正是第一个不答应。”
悲夫又给孙朝阳介绍了自建房的政策和各项手续,道,地已经弄来,上面的资金也拨了下来,建筑队陆续进场。修建的事情他自己负责,孙朝阳协助。
孙朝阳问:“老高,我怎么协助你呢?”
悲夫:“你负责收大家的集资款。”
孙朝阳脸色大变:“还是别,大家都穷,收钱的事情最难,我又不要房子,你还是找别人吧。”
悲夫又指着图纸说:“将来这房子怎么分,你也要考虑一下,有的楼层好,有的楼层差,给谁不给谁,都是扯皮事情。反正有三个标准,一、员工的行政级别;二、工作年限;三、家庭住房困难程度,家里有几口人。”
悲夫又说:“朝阳,你是社长助理,以前负责具体业务,老周现在把具体业务抓了,你也不能闲着,得把后勤这个担子挑起来。没办法,房子的事情肯定会又许多麻烦,大伙儿都服你,也只有你镇得住场面。”
孙朝阳:“镇不住,镇不住。”
他内心中确实不太想上班,主要是不想看到周宗阳那张讨厌的脸。负责后勤也不错,事少时间多。
孙朝阳也不想成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来单位人多热闹,也好玩。
就点头同意了。
正说着话,电话铃响了,是中协万万打过来的。孙朝阳好奇:“万万,你找我做什么?”
万万:“孙朝阳,中协的扶持你抓紧弄啊,领导都交代下来,让我催催,说是十月国庆节之前截止,年底拿出最后名单。”
孙朝阳:“我不想搞。”
万万:“不行,你必须弄,不然我没办法跟上面交代。”
孙朝阳:“牛不喝水你还强按头,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二人话不投机,停止对话。
孙朝阳从老高办公室出来,回到编辑室,就看到大林正在写东西。
他走过去,按了按大林的肩膀:“大林,昨天的事情是我的不对,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跟你道歉。”
大林回头:“朝阳,其实我很感动,也庆幸有你这样一位挚友。不过,这事关乎我的做人准则。”
孙朝阳感慨:“我明白,我也理解。不过,现实摆在那里,怎么办呢?”
大林不说话,闷头写东西。他一脸的郁闷,手中的烟头把左手的指关节都熏黄了,可见他最近愁成什么样子。
孙朝阳想安慰,也不知道说什么,就问:“大林,在给作者回信吗?”
大林被烟头烫着,忙扔烟灰缸中,又点了一支,笑道:“写一个讲义,河北一个市作协办学习班,请我过去讲两节课,地方不远,我就答应了。”
孙朝阳:“给讲课费吗?”
大林回答说,车马费那边报销,当地还安排吃住,每节课给五块钱。
孙朝阳撇嘴:“两节课才十块钱,有点少啊,那边也是小气。”
他低头看去,大林文章的题目是《论爸爸爸中的神秘性和湘西文化的两个阶段》,很新潮嘛。
大林笑笑:“在京城呆得烦了,公费旅游出去走走也好。而且,以前我给人上课的讲话稿整理一下,也可以找地方发表,又多一份稿费,何乐而不为?”
旁边,一个编辑笑道:“大林主编这些讲话稿收集起来,集中出个单行本,也算是作家了。”
大林摇头:“这种纯粹理论性的文章,也没什么出版社愿意出,没办法,我也不是如迟春早教授那样的名家。”
本来这事也是闲聊,但孙朝阳心中却是一动,据他所知,大林这些年偶有文章在其他杂志和报纸上发表,每篇文章虽然不多,但攒一块儿还是有点数量的。
当下,他又跑回悲夫办公室。悲夫不在,又去工地了。
孙朝阳坐在那里想了片刻,拿起电话机,拨通号码,找到吴胜邦:“老吴,我问一下,这次扶持除了一千块钱可拿外,中协是不是还负责联系出版社,投入资源帮着出版着作。”
老吴:“对啊,扶持青年作家,繁荣文艺,是我们未来的工作重点。怎么,你想通了,要来争取了,还是快点把资料交上来吧。”
孙朝阳:“如果着作出版,版税有没有一万块可拿,我说的是文艺理论专着。”
吴胜邦好奇:“孙朝阳,你好好的小说不写,搞文艺理论了?”
孙朝阳:“你先别管这个,我问你,有没有一万块可拿?“
吴胜邦回答说:“纯粹文艺理论的着作也是可以卖的,据我了解,最近各大出版社出版了许多关于探索小说的研究专着,现代派文学是热点,在读者那里很受欢迎的,卖得也不错,每本书版税加起来,几千一万应该不难。但主要是你的研究方向得是先锋派文学,而不是老一套。”
孙朝阳:“先锋,都是先锋,能拿到一万块吗?”
“你这人……”吴胜邦有点恼火:“口口声声提钱,你缺钱吗,几十万的汽车开着,为一万块跟我较劲?罢了,大不了到时候跟出版社沟通一下,让他们的首印多弄点,钱不就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