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正当孙朝阳为大林集资建房款头疼的时候,家里两位老人已经开车去了顺义县山里。
夏天本是钓鱼佬最好的季节,尤其是北方,天一冷,老头们根本在野地里呆不下去,再说,家里儿女也不答应,怕他们闹出个三长两短。
但这个夏天对他们来说很忙,因为何情从东京回来生孩子,何水生和孙永富已经足足一个月没出门,郁闷得要死。
还好月子坐满,何情上班去了,小喜悦自有外婆和奶奶照顾,他们总算得了闲。
于是,二人把鱼具都找了出来,又给汽车加满油,一路朝山里驶去。
孙永富来北京后,从开始对亲家钓鱼嗤之以鼻,觉得这老头整日搞些没名堂的事情,到现在成为一个狂热的钓鱼人。毕竟,渔猎是印在每一个男人基因里的,一到合适的机会就会复苏。
孙永富很开心,路上甚至还高声唱起歌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嗨嗨!”
何水生被他烦得受不了:“老孙,你别一惊一乍的,开车呢,你嗨一声,我差点被你带进沟里。”
“你不懂音乐。”孙永富不满:“老何,你说的那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人爱吹牛,可别让我白跑一趟。”
何水生:“我爱吹牛,我爱吹牛,你乱讲。我跟你说,那地方安逸得很,在两座山之间有个不太大的小水库,大约二十来亩的样子。水最深处有三四米,也就是一两层楼那样高。最妙的是,水库里的水都引自附近的山泉水,清澈得要命。加上海拔高,鱼儿长得慢,肉质极其鲜美。我跟你说,同样的鳙鱼,别的地方都带着土腥味,唯独那里的没有。”
听到何水生的描述,孙永富心痒难搔,但还是照例抬杠:“咱们钓鱼就图个乐子,这两年下来,什么鱼没钓过吃过,早腻了。以前咱们一桶一桶地把鱼钓回家去,刚开始的时候,家里的婆娘还高兴得很,渐渐就烦了,最后一看到鱼就骂人,让我们拿走。所以,水库里的鱼究竟好不好吃,跟咱们又有毛关系?”
何水生:“老孙,以前的鱼儿是多,又笨,好钓。但最近一年来,你发现没有,鱼越来越少。”
孙永富抓抓头:“好像是这样,老何,刚开始的时候,咱们去的是密云水库,那边的鱼是多,毕竟是大水体,但水库毕竟是国家的,咱们这是损害国家财产,有时候还会被抓。”
何水生:“老孙你连大水体这个名词都知道,学问见长啊。”
孙永富接着说道:“密云虽好,就是太远,跑一趟几天,汽油费也不少,咱们年纪大,也怕麻烦,就在城外的河里钓。刚开始的时候鱼儿还很多,但渐渐的钓鱼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撒网,电鱼,甚至下药,河里的资源也越来越少,真的很烦人。老何,按说以前的人穷,会去抓鱼贴补生活。现在改革开放了,日子好过了,怎么还缺那一两口肉呢?”
“这就是反常识的地方。”何水生哈哈笑道:“以前的人吃饭恼火,蛋白质不足,如果有一口鱼肉吃,确实不错。不过,鱼本身没有多少脂肪,要想做的好吃,得放大量的植物油和动物油,还得搁进去不少佐料。你们四川的水煮鱼,面上就是红彤彤一层红油。我们江浙地区的蒸鱼虽然口味清淡,但上面好歹也要放两片火腿什么,取的就是动物油的香味。鱼肉如果没有动植物油,味道真的难吃。那时候,普通人一个月才几斤油票,自己平日用来炒菜都不够,还做什么鱼。所以,在以前,没有脂肪油水的鱼虾可不太受人待见。我小时候在上海滩,那里虽然是十里洋场遍地黄金,可穷人也不少,很多人穷得靠吃大闸蟹维生。”
听到亲家这话,孙永富恍然大悟:“对啊,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四川乡下的鱼多得很,稻田里、水渠中,全是鲫鱼、鳑鲏还有泥鳅。我帮我老丈母的稻田薅草的时候,薅着薅着就抓到一条泥鳅和黄鳝,扔岸上去。干一下午活,能抓五六斤。拿回家后,也没有油和佐料,直接用火跟我舅子一起烧了吃。好歹都是肉,能节约点粮食。”
“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就靠鱼虾顶上几顿。“
“刚开始的时候吃得还香,但吃上几次就难受得要命,肚子里全是酸水朝上涌,人也痨得厉害,眼睛都绿了。六零年,有人吃河里的玩意儿还吃得饿死了,你说怪不怪。那时候,我们一看到鱼虾就恶心,只想吃粮食,真正的粮食。想吃大米,吃煮土豆,吃苞谷,最馋的是那种刚出锅的馒头,那香甜的味道,你闻上一口就得醉倒。”
“到后来,我们干农活捉的鱼虾,还有摸的螺蛳和河蚌,都剁碎了喂鸡鸭,吃是不可能吃的。”
何水生好奇,忍不住问:“老孙,你说吃鱼虾要饿死。六零年你是怎么顶过来的,吃啥啊?”
何水生:“想办法啊,我吃过芭蕉根。你还别说,芭蕉根一捣碎了,里面的白浆黏糊糊的,贴了饼子,味道不错。橡果磨成粉也可以做饼子,另外,蕨根也不错。我们那里的山,都被大伙儿薅成秃子了。”
“嗯,植物里有淀粉。淀粉在人体中可以转化为糖分,提供热量。”听到孙永富回忆往昔峥嵘岁月,何水生不住唏嘘:“就是这样。现在包产到户,大伙儿日子好过。农家自己种油菜地,交了公粮,食用油是有保证的。田间地头,犄角旮旯,还可以种点花椒海椒藿香香菜,小葱、大蒜什么的,佐料也有保证。城里人去自由市场,拿钱也能买到。热量和脂肪能够保证了,才谈得上满足口腹之欲。于是,大伙儿都去捉鱼,慢慢地鱼虾就少了,咱们也钓不到。以后大家的越来越好过,河沟里的鱼也会越来越少,这就是反常识的地方,这么说你可明白?”
孙永富哈哈笑这说,确实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道理却是对的。
二人说说笑笑,眼前就出现了连绵的群山,很快就到了顺义山区。
正是盛夏季节,满山青翠,山坡野花开放,风景尤美,可何水生原先说的那个小水库却不见了,就连堤坝也被扒拉了,改造成农田,种满苞米。
二人在里面钻了半天,脖子上还被叶片划了口子。
他们找生产队长,何水生来这里玩过几次,去年还给队长拜过年,彼此已经熟悉,见面后分外亲热。
大伙儿盘膝坐炕上抽烟喝茶,队长说这座小水库原本是农业学大寨时兴修的灌溉系统,本来还有人管的。包产到户已经十年,村民生活好了,年轻人也能娶到媳妇,也能生孩子了,人口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地就不够用了。
于是,就把小水库给扒了,改成农田分给大家。
孙永富好奇,问,水库扒了,农田灌溉怎么办?队长说,是有这个问题,没办法,改成旱地吧,总不可能让这么多新添的人丁饿肚子吧?
八十年代已经实行计划生育,各家各户都只能生一个孩子,这算是新中国最后一波婴儿潮。
队长哈哈笑着,说:“老何,欢迎你们过来玩,今天天色已经很晚了,先在我家住下。你不是喜欢咱这里的田园风光吗,明天我带你去山里采蘑菇、挖野菜,反正嫩苞米得让你装一车回去吃吃。”
何水生很高兴,又递过去一支香烟:“好,好得很,我就喜欢田园牧歌这种味儿。老郝,你还别说,我在大城市呆了一辈子,就喜欢你这里。”
队长姓郝,名真信。
孙永富小时候就生活在农村,对这种大山可不感冒,不禁急了:“咱们不是来包池塘的吗,这不是白跑一趟?”
“包池塘?”郝真信队长一脸疑问。
何水生忙给孙永富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他们来这里包池塘主要是自己养鱼,钓着过瘾。这事也不能明说,不然会被老老乡们笑的。
他喝了一口茶水,开始了吹牛模式。说,郝队长,我是浙江人,你也知道那边是改革开放前沿,个体经济发达,国家也有政策鼓励。
郝队长点头,说,原来你们是个体户啊。
何水生道,比个体户要稍微大那么一点点,以前在浙江的时候是搞水产养殖,带着乡亲们致富的,后来年纪大干不动退休了,就来北京跟着儿女。可在京城几年,实在是闲不住,想重操旧业。
听他说要带领乡亲们致富,郝队长眼睛都亮了,握住何水生的手不住摇着:“老何,我和你是什么交情,乡亲们苦啊,你得帮他们一帮。”
环京城贫困带自古有之,顺义虽然距离京城不远,但农村的日子依旧过得很苦。要等到二十一世纪才富裕起来。
何水生本是富家公子出身,身上自然带着一股贵气。
他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美,还开着豪华汽车,那派头,比大干部还牛。
所以,老何说的话,郝真信都信。
心中自然是想让何水生在这里搞个脱贫攻坚。
这算是八十年代的招商引资吧。
何水生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孙永富插嘴:“可你们的水库都已经改成包谷地了,一点水都没有,还养什么鱼,养耗子吧。”
郝队长:“有水的,有水的,老何,老孙,稍安勿躁,我带你们去看看。”
当下,他也不耽搁,立即引着二人出门,朝后面山上爬去。
何水生本不喜欢爬山,只走两步就喘得不行,还好路程很近,只几步就到了地头,却见一条小溪流如同银链在山间蜿蜒盘旋。
溪流清澈见底,水底沙石洁白,手脚放里面,冰冷沁骨。
老孙是农村长大的,当了几年钓鱼佬,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当下摇头:“水至清则无鱼,这种水,鱼儿根本就长不大,产量也低。”
郝真信也点头叹息:“是啊,水太冷,就算用来浇地,庄稼也受不了,先要引进池子里放两天让太阳晒一晒。”
“能养的。”何水生肯定地说。
郝真信:“真能养?”
何水生再次肯定:“可以,而且我有信心带着乡亲们致富,在十年之内,让村里人人都变成万元户。”
郝队长猛地握住何水生的手:“老何,走,到我家喝酒去。”
郝真信的手劲很大,握手的时候喜欢用力捏,何水生被他捏得呲牙咧嘴,手都快淤血了。
很多人在郝真信的手里吃过亏,包括后来到这里玩的孙朝阳。
孙朝阳给郝真信的这个坏习惯取了名字——川普之握。
郝队长让老婆杀了一只鸡一只大鹅,又煮了一锅四季豆土豆茄子,味道很不错。
同时,大队的文书和妇女主任、民兵队长等干部也都过来陪客。
穷了几十年,现在国家又有政策,允许私营经济做为公有制的必要补充,大家心里都燃起了致富的渴望。
八十年代,乡下基层管理分为公社、大队和小队三级。
郝真信是大队队长,也就是后世村两委的一把手。
后来,公社改成乡镇,大队变成村,小队则是组。
听大家问起何水生要养鱼的事情,老何也摸了摸下巴,卖了半天关子,才从包里掏出一本画册,翻开其中一页,问:“这种鱼你们见过没有?”
画册是用铜版纸印刷的,极其精美,上面除了英文还有日语。
正是孙朝阳从东京回国时,在书店给老岳父买的,他知道泰山大人喜欢这种调调儿,当然,书价是非常昂贵的。
大家把脑袋凑过去一看,鱼的皮毛很漂亮,身形狭长,脑袋颇小,长得怪怪的,不属于青草鲢鳙中的任何一种,以前却没见过。
都说好奇怪,这是啥啊。
何水生问:“各位,你们听过莫扎特的儿歌《小鳟鱼》吗?”
孙永富看他很不顺眼:“老何,你少来这套。”
何水生:“这就是鳟鱼。虹鳟,很值钱的,咱们养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