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今年三十四岁了,在他这三十四年的人生中,好像都没有正经赚过钱,或者说赚过大钱。小时候在北京读书,后来又下乡插队,十来岁的他身高体壮全劳动力,工分属于最高一档。但实在太能吃,加上生产队土地就那么点,忽然来了大批知青,分蛋糕的人一多,事情就麻烦了。到年底以结算,王二同学反欠队里一些,所谓倒找补。
还好特殊年代很快过去,他顺利地考上大学回到城市。然后就是读书,和妻子李垠河恋爱结婚。后来,李垠河去匹兹堡读大学,他也顺利地拿到公派留学的资格随同前往。
学生时代是贫困的,到了美国,生活依旧没有好转。国家只负担他们的学费,日常吃住行都得自己去赚。
李垠河的学业很重,实在没有时间,于是养家为两口子赚嚼裹的事情就落实到王骁波头上。
他一边读书一边到处打工。
当时,大学也为学生提供工作机会,在学校的餐厅或者服务社之类的地方半工半读。但这些机会实在太抢手,王二也抢不过他们。再说,这些岗位的收入也低。
没办法,王骁波就琢磨起来。他在匹兹堡读书的几年里,主要工作是骑自行车给人送外卖,被拥挤的车流挤得奔溃;给饭馆洗盘子,洗得手指发白。
因为是勤工俭学,收入也就一千多每月的样子。抛开衣食住行,根本剩不下来。是啊,一千多美元如果换算成人民币,在对比国内的物价,确实不菲。可在匹兹堡,只能保证不饿死。
他们 夫妻最大的开销是住房,在匹兹堡这些年住的都是地下室。那是什么样的地下室呢,就是居民房屋地下一个地窨子式的局促空间,仅留两个出气孔在地面上。冬天的时候,里面冷得要命,手脚都生了冻疮。里面的热气一阵阵通过出气孔朝外面冒,在街边地面腾起。
夏天的时候还好,热还能够忍受,但遇到暴雨就麻烦了。雨水顺着出气孔朝里面灌,每年都会有人被淹死。
看着匹兹堡当地中产精美的别墅和亮光闪闪的汽车,王二有点感慨,感叹自己三十多年的生命里好像就没有痛痛快快富裕过。有的人生下来就在罗马,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骡马。
那天大林来找,说他的《思维的乐趣》准备出书,并建议他留下做职业作家。虽然说这本书开的稿费只相当于他在匹兹堡跑一个月外卖的收入。但赚人名币花人名币,这笔钱足以让他在国内过上优渥的生活。
这么一想,去匹兹堡又有什么意义?
而且,他内心中有强烈的倾吐欲,想要告诉世界上所有人自己的想法,对的,他想当作家。现在,命运给了他另外一个可能,他决定选择这次命运的馈赠,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只要这样的人生过得有趣就好。
《思维的乐趣》第一次在《中国散文》发表了三篇散文,他拿到的稿费不错,孙朝阳给他直接兑换成了日元现金。
孙副社长在东京有产业,据他说,打算每年都会去那边呆上十天半月。因为国家实行外汇管理政策,所有的外币都会被银行兑换成人名币。所以,孙朝阳手头留了很多日元现金。
拿到这笔稿费之后,王骁波都让妻子带去匹兹堡做生活费,手头依旧窘迫。
他也没想那么多,继续闷头写稿子。《黄金时代》的故事已经琢磨了许多年,以前也写好一万多字,是时候完成了。
这个时候,《中国散文》十一月号发行了,一笔稿费寄过来,倒是不多,毕竟只有两篇散文,也就够买两条烟。
但这个时候,《思维的乐趣》的实体书终于出版了,华夏那边寄过来四千多块钱。
王骁波以前在匹兹堡送外卖每月也就一千美元,当时的美元和人名币的汇率是一比三点几。
到后来越来越高,到九十年代就会到一比五点几一比六。这个汇率后来一直很稳定,到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最高可到一比七点几。
王二同学拿到邮递员送来的汇款单,签字后,突然一呆,喃喃道:“我在国外勤工俭学一个月也就赚这么多点,还累。”
去邮局取钱的时候,邮局柜台上的工作人员很不耐烦。当时人名币最大面额是十元的,四千多块,四百多张,数了半天。恼得邮局小姑娘不停翻白眼,王二没办法,陪了半天笑脸,笑成面瘫。
四大叠钞票放包里,沉甸甸的,换其他人早就飘了。不过,王骁波毕竟是在匹兹堡赚过美元的,当时并不觉得如何。直到他肚子饿了,决定去饭馆吃烤鸭,犒劳一下自己的时候,才发现不对。一只烤鸭吃完,直娘贼才花了十块不到。脑壳大一盆三鲜砂锅,一块二毛。市政府真些由市长主抓的菜篮子工程显现出威力,人名币在农产品上的购买力低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中美一对账,好像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过得也不怎么样,底层永远都是倒霉蛋。
王骁波风卷残云吃完烤鸭,感觉还是个半饱。饭店里的特色菜是肘子,他一拍桌子喝道:“麻烦上四只酱肘子,连皮带骨,细细剁成臊子,我用来夹火烧。”
服务员斜视王二,调侃:“兀那汉子,你是来找茬的吧?”
二人哈哈大笑。
四个肘子下去,王二吃积了食,回到家后,不停打饱嗝,嘴里全是酸味。楼下大爷见他造孽,拿了根芋头秆,说可以从嘴巴里伸进去,捅到胃里去,只要把里面的气放出来就好。他们老家的牛以前偷吃了苞米后也涨得要死掉,想要救牛,就用锥子在牛的肚子上扎个孔放气,那气用火柴都能点着。
人不是牛,自然不能这么干。
王二撑得实在受不了,就披着军大衣出门,化身红拂女,一路向西,为了理想,青春的奔跑。
对的,《人民文学》那边,王骁波的《红拂夜奔》也刊载在十一月那期。
这部短篇小说采用了现在正主流的时空交错的结构,文字活泼生动,又满满的王氏幽默,出手即是不凡。
读者这才愕然发现,王二同学散文写得好,小说也非常有趣。
王骁波的作品同时在《中国散文》和《人民文学》刊载,一下子就出名了。
他在创作长篇小说《黄金时代》的时候,还随手写散文,写短篇小说,写作速度依旧极快。
这日大林过来找他,说,《思维的乐趣》已经在摆在各大书店和报刊销售,不妨去看看。
大林有点王二同学御用助理的味道,全程跟进他的创作。
王骁波正在写稿子,不搭理他。
大林也不多说,翻起了王二积下的稿子,其中一部短篇小说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边看一边抽烟,丢了一地烟头,道:“这篇稿子我琢磨了一下,可以投,我为你找到个好去处,发表不成问题。”
王骁波被大林打搅了写作状态,本不乐意,但听说可以发表,就高兴起来,抬杠道:“你说发表就发表啊,杂志是你开的?”
大林:“我帮你说话肯定不管用,但如果换成朝阳的话,事情就成了,投《青年作家》吧,那边都是他的哥们儿。而且,朝阳的文学之路就是从那里起步的。当然,主要原因是你的这部小说写得真的很棒,肖大姐什么人物,能放过你。”
没错,大林打算把王骁波这部小说投给四川的《青年作家》杂志社。
“好。”王二把笔一搁:“大林,走,咱们去新华书店和书报亭看看我的《思维的乐趣》卖得如何,等会儿请你喝酒,我找到一家卖鲁菜的馆子,很正宗,那里的《景阳春》酒超级奈斯。”
大林的脸色难看起来。
王骁波:“算了,算了,我们喝葡萄酒吧。孙朝阳真是神经病,老说我有心血管疾病,让我喝葡萄酒软化血管。”
书店和书报亭那边,《思维的乐趣》一书摆在c位,显然出版社和《中国散文》做了工作。销售情况良好,处于脱销状态。
文学的黄金时代可不是盖的,再烂的书都能有不错的销量。
不几日,成都,《青年作家》杂志社副总编肖轻云正在办公室审下个月的将要发表的稿子。
没错,这里是孙朝阳文学之路起步的地方。青年作家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国内短篇小说杂志的头部刊物,文学期刊的四小花旦之一。
不过,今年杂志情况不是太好。并不是说销量,杂志卖得不错,发表在上面的作品质量也很好,但问题是今年是当代文学爆发的年代。很多后世着名作家都发表了自己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比如莫言、余华、苏童,格非,都已经开始发光。
但《青年作家》却没能约到他们的稿子。
川人生性闲适,做事情相比其他地方的人有点漫不经心,主观能动性不足,所谓盆地意识。
于是,去年到今年,杂志社竟然没有出过一部爆款。
眼睁睁看着同行不停拿奖,不停推出新作家,肖大姐有点郁闷。
一个编辑兴冲冲地跑过来:“肖主编,王骁波,王骁波。”
王骁波是孙朝阳他们杂志社推出的新锐,作品又是连载,又是出实体书,红得厉害。他的散文集《思维的乐趣》已经红了,成为知识分子读者的最爱,大有当年孙朝阳《文化苦旅》的架势。
肖大姐:“啊,王骁波来我们社了?”
编辑小道:“不是,不是,他投稿了。大姐,王骁波给咱们投稿了。”
肖大姐很激动,急忙抢过稿子,一看,是部短篇小说,名曰《红线盗盒》。看题目,应该是唐传奇背景,和王骁波刚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红拂夜奔》一个系列。
这部小说的阅读过程很有趣。
没错,王二的作品最重要的是有趣,如果一本书的故事和笔墨没有趣味,你也别指望读者耐心看下去。
良久,小说看完。编辑有点担心:“肖总编,王骁波的作品给人的感觉……这么说呢,有时候有点不正经,甚至粗俗。我实在是太喜欢这部作品了,但还是担心,这才来找你。”
肖大姐:“不用管,发吧,出了事我来负责。咱们杂志社,太需要这样的作品了。”
她心中忽然对孙朝阳不满,如果小孙能够给自己写篇东西,杂志社也不会这么长时间不出爆款,这人实在太懒。
肖大姐越想气越不顺,拿起电话找到孙朝阳:“朝阳,干啥呢?”
孙朝阳的声音传来:“没啥,整天在建筑工地上呆着,挑灰浆,捆箱架,都被我们的高顾问当成牛马了?”
他也是许久没联络过肖大姐,感觉非常亲热,就絮叨起来,说了单位集资建房的事情。
肖大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说,什么,现在国家有政策单位可以集资建房,你详细说说。
她和同事们住房也比较困难,加上收入不高,成都居同样大不易。
说了半天,才弄清楚现在的政策。肖大姐想起王骁波的事情,道:“王骁波是你培养起来的作家吧,他的短篇小说投稿到我这里,是不是你推荐的。”
孙朝阳很意外,说,没有啊,难道是他自己投过去的。我手头的作家不用担心,水平绝对一流,发表吧,稿费按照最高给,他最近急需用钱。
于是,《红线盗盒》发表,又是几十块钱稿费,对王骁波来说不无小补。
十一月底,京城大雪,夜里王骁波正在码字,感觉背心一阵冰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一摸暖气片,竟然不热,忍不住把脑袋伸出窗外大骂:“谁,谁放暖气里的热水洗衣服,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宿舍楼的事儿妈素质实在太低,跟匹兹堡的黑哥们有一比。
太特么冷了,王骁波实在受不了,拿起报纸和浆糊,把门窗缝隙都贴了,又从柜子里摸出瓶红酒就着孙朝阳带给他的天府牌怪味胡豆喝起来,这才感觉好些。
白酒是不能喝的,孙朝阳会骂娘。不但骂他,连带着责任编辑大林也会骂成灰孙子。
大林人不错,看在他的面子上,咱就不喝白的,反正都是酒精,一样能过瘾。
王骁波喝着酒,忽然想起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子,心中一阵恍惚,眼前彷佛又出现自己和妻子在地下室互相抱着对方脚在怀里,取暖的情形。
那时候真的太穷了,贫穷是不对的,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