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王骁波依旧坐在台灯前,握笔,飞快地写着。
他的字不好,很潦草,但好歹每个字都能让人认出。李垠河坐在丈夫身边静静地看着,只见骁波头发蓬乱如狮子,竟给她一种彷佛在哪里见到过的感觉。
具体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呢?
对了,是巴尔扎克。
当年他们认识的时候都喜欢巴尔扎克,喜欢《人间喜剧》。扉页上,巴尔扎克的头发也是同样的乱,和骁波一样同样的丑。但这种丑却充满了攻击力,充满了力量。
巴尔扎克是法兰西狮子,也许,骁波也会成为一头狮子吧。
八十年代文学热潮中,最优秀的一代年轻人都投身写作,主要原因是为钱,稿费真的很高。
骁波无疑是这代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同样的穷,同样地对未来满怀渴望。
最重要的是,骁波有强烈的倾述的欲望,他想写,他想告诉所有人自己心里的想法。
“也许,让在留在国内做职业作家是很好的选择,而现在又有这么一个机会,必须抓住了。”李垠河心想。
时间紧迫,很快到了九月中旬,李垠河和丈夫挥手告别,一个人去匹兹堡完成学业。
王骁波在送别妻子的时候,捏了捏别在衬衣口袋上的笔,现在的他一无所有,但有了钢笔,未来就有得选。
人生就好像开车,前面两条路,你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
但无论怎么走,都有不一样的风景。
你只需猛踩油门,剩下的交给命运。
……
王骁波的写作速度很快,不片刻面前就积了一堆稿子。
这天,孙朝阳和刘新武还有大林出现在他的面前,时间距离华夏出版社确定出版《思维的乐趣》一书过去有一个月了,一九八六年冬天快要到来,屋里已经有点冷。
这个筒子楼里虽然装了暖气,但墙体薄,门窗四面漏风,人坐在里面凉飕飕的。
那时候的人们在家的时候都不关门的,所以,责任编辑大林带着孙朝阳和刘新武直接夺门而入。
王骁波和大林已经熟悉,但和孙朝阳、刘新武还是第一次见面。见到他们二人,不认识,面上带着惊讶,道:“大林,先别说话,我这里正写得入巷,等我弄完再聊,你和二位朋友自便。”
作家一进入写作状态,那是不能受半点打搅的。否则思路一断,灵感要想再找回来就难了。所有,人家在写稿子的时候你去捣乱,那就是触到逆鳞了。比如陆遥,直接就会骂人。
唯独史铁森,随便你跟他开玩笑,大不了把笔一扔:“你们真讨厌阿,算了,不写了不写了。”那时候,孙朝阳总会好奇地问:“你不怕停笔后思路接不上?”史铁森笑笑,说:“灵感就好像是女人的事业线,挤一挤总是有的。写作是快乐的事情,只要保持快乐的心态,什么时候都能写作。我跟陆遥不一样,那哥们儿写东西苦大仇深,跟谁较劲似的。”
说起史铁森,孙朝阳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大史跑浙江去了,自从认识余华之后,他老哥就跟那个浙江老表打得火热。前番余华来京,直接把他杠上火车一路南行,又扛去看钱江潮。接下来打算继续扛着史铁森去舟山群岛拜观音。
史铁森和余华玩得不亦乐乎,已经背叛了孙朝阳的友谊。
孙朝阳也是第一次看到王骁波,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对的,和照片上一样,这哥们儿标准的北方大汉,腰围胸围比大林还大一个尺码。长相也丑,在电影电视里扮演一个悍匪很上镜。难怪九十年代的时候,王骁波考了个b照,打算弄辆卡车当司机。九十年代车匪路霸肆虐,王骁波一脸剽悍,确实没人敢惹。
说起九十年代的车匪路霸,确实嚣张。当时国道上到处都是公安局树的标语,上书“抢劫警车是犯罪行为。”
当初砖瓦厂有位师兄拉了一车货去贵州,路遇匪徒,身上的钱被抢光了不说,连衣服裤子都被人脱了,大冬天的只剩一条内裤。回来的时候,过收费站,工作人员问他们要过路费。那师兄说,我都只挂一丝了,哪里还有钱?
收费站的人心善,扔了一件军大衣给他,这才让那师兄不至于冻死在半路上。
于是,三人就不说话了。
大林坐旁边抽烟,孙朝阳和刘新武则拿起王骁波的稿子读起来。
王骁波不愧是理工男,稿件整理得很有序,每部稿子都用曲别针分门别类别好。
在这一个月时间里,王骁波大约完成了十万字,有散文,有杂文,有短篇小说。
这速度在后世网络写手中也算是刚刚入门,但在八十年代已经是创作力爆炸,人形写字工具了。
从这点来看,王骁波生错了时代。如果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网络文学时代,以他的想象力和手速,没准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网络玄幻小说作家。
孙朝阳拿起一叠,是短篇小说,页数不多,题目赫然是《红拂夜奔》,他眼皮子跳了一下,这可是王骁波代表作,短篇小说的精品。
这部小说后来跟《黄金时代》合在一起出了实体书,孙朝阳原本以为是九十年代的作品,没想到这么早就完成了。
他仔细地看起来,和自己前一世在书上读到的没多大区别,只是字句略有点差别,实体书的文字要凝练些。
看孙朝阳拿着稿子看得入迷,刘新武心中好奇,凑了过去,这一看,脑门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嗡嗡乱响。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啊,想象力是如此瑰丽,思想内核却又是如此深刻。
《红拂夜奔》的故事分成现代和古代两条故事线。
现代故事线说的是一个叫王二的大学数学教授,他一直想证明菲尔马定理,虽然这个事情很无聊,但王二觉得很酷,又能够引起学校领导的注意。最后,王二证明了这个定理,成了学阀,在体制内的地位越来越高。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自由思考的能力,成为一个非常无趣的人。
古代的故事线说的是唐朝李靖、虬髯客和红拂女。李靖是个伟大的科学家数学家、军事家,人生多姿多彩,又非常有趣,最后吸引了红拂女和他私奔。
但随着李靖成为朝廷大佬,又建设了长安城后,逐渐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式的寡淡无聊的老头。
曾经的白衣英杰,终有一天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片刻,小说稿看完,孙朝阳问:“老刘,怎么样,要不要,要的话就给你。”
刘新武已经被这种古今时空交错,双线叙事的写法震撼到。呆坐半天,才道:“朝阳,这部小说,别人看到的是反讽和荒诞的故事,在我眼中却是满满的才气。这种天才,别说放在麻袋里,就算放铁盒子中,也能轻易脱颖而出。”
孙朝阳不耐烦:“你就说发不发表吧.”
刘新武:“已经达到我社用刊标准,可以发。不过,这里……这里……这里的字句太拖沓,要润色一下……都是小问题,不要紧的。”
“佩服。”孙朝阳点头,刘新武刚才指出地方确实是手稿和实体书不同之处,这个老刘文学素养和眼光真好,不愧是《人民文学》的总编:“行,我做主,这个稿子就给你们《人民文学》了。”
说完话,孙朝阳又从稿子里翻出一篇:“这个也给你,发了吧。”
依旧是个短篇,刘新武看了依旧十分喜欢,他笑了笑:“你还买一搭一了。等会儿,我的小老乡,这是人王骁波的稿子,你又不是作者本人,怎么能够替人家作主呢?”
孙朝阳:“这他妈是《人民文学》啊,谁不想在上面发表作品?”
实际上,在另外一个世界,刘新武第一次读到王骁波的《黄金时代》时,就瞬间沉沦,是王二同志第一个狂热的粉丝。在王骁波接下来的创作生涯和个人生活中给予了不少帮助。可惜,当时的刘新武早在多年前就因为犯错误被免去《人民文学》总编,被舆论锤得满头是包,职业生涯受到重大打击。灰心丧气之余,索性去搞红楼梦研究,彻底退出文学界。
所以,王二同学的作品一直没能在主流文学刊物上发表过,直接走的是实体出版的路子。
实体出版的影响力终归是比不上刊物的。
八十年代的作家成名一般都是先在刊物上发表文章积累人气,等到出名后,再出版实体书。
即便已经成名多年,作品《人生》都被拍成电影的陆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依旧选择先在《花城》刊载,要的就是那个影响力。
王二同学最倒霉的还是在九十年代选择成为职业作家,这就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剧。
在真实的历史上,一九八八年,王骁波陪李垠河完成美国的学业回国后。李垠河拜在费孝通先生门下读博士后,他则参加了工作。先是在北大社会学所当讲师。
那时候人们的工资都低,知识分子的收入尤其低,所谓搞导弹的比不上卖茶叶蛋的。
穷得实在抵不住,王骁波就跑中关村创业。他学的是理科,专业倒也对口,算是第一代码农,可惜创业失败,依旧穷苦潦倒。
这个时候,他才干起了职业作家,可是出版的小说通通卖不出去。
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打算去当卡车司机。
卡车司机虽然累,但收入在当时算是相当不错的。
王二同学一辈子都穷,实在是有点惨。
那时候,刘新武和王骁波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试想,如果老刘九十年代还是人民文学总编,帮扶王二一把,在杂志上发他几篇作品,或许王骁波的命运又是另外一种样子吧。
刘新武听到孙朝阳这话,笑道:“孙朝阳,你要捆绑式销售,让我发王骁波两部小说,那我也要捆绑你一下,你也给我写一部短篇。”
孙朝阳摇头:“不写了,不写了,文章憎命达,我现在日子过得滋润,灵感全无,人也懒惰,让我提笔,真的是要老命了。”
刘新武不肯放过他,正要在劝,那边王骁波把笔一扔:“写不动了,休息,休息一下。”
他这才从小说的世界回过神来,迷惘地看着孙朝阳和刘新武,对大林说:“大林编辑,这两位是……”
大林:“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社副社长孙三石,这位是人民文学总编刘新武。您的《思维的乐趣》是朝阳选的稿,刘总编也非常喜欢你的作品,想要认识你一下。”
王骁波愕然片刻,然后激动地握着二人的手:“刚才实在是对不起,我一写起稿子来就天不管地不管。”
孙三石是寻根小说鼻祖,青年作家的旗手,鲁迅奖得主。刘新武七十年代就已成名,现在更是新科茅盾奖得主。
中、青两代代表作家同时出现在自己家里,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王骁波整个人都是懵的。
等到他被三人拉进饭馆,喝了两杯酒,才醒过神来。
文人雅集,自然要谈文学。刘新武口才本就了得,不然后来也不会再央视《百家访谈》说得神采飞扬,其中很多观点竟是对了王骁波的胃口,顿时一见如故。
相比之下,今天的孙朝阳话倒是不多,谈话的内容也不是文学,只说了王骁波未来创作的路子该怎么走,作品怎么包装,怎么在社会上造成一定的影响。
王骁波内心对他只是感激,也不多说,端起酒杯:“孙社长,我敬你。”
“大家都是朋友,喊我朝阳就行。”孙朝阳按住他的手:“我喜欢你的作品,文学素养上我比不过新武,但在培养作家,做畅销书上面,我比他强。”
刘新武点头:“那是,《中国散文》在你刚接手的时候就是个三流杂志,现在已经是国内散文刊物中的旗帜之一,你的能力我是服的。相比较,我做《人民文学》的总编,还有点摸不到脑壳。”
“你谦虚。”孙朝阳正色对王骁波道:“好好写,我会给你资源让你红,过了今晚,你想穷都难。但我有一个条件。”
王骁波:“ 你说。”
孙朝阳:“戒酒,如果实在戒不了,就戒白酒,改喝红酒吧,王二同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王骁波虽然很奇怪孙朝阳为什么让自己戒白酒,但还是点头:“行,我以后喝红酒。”
他却不知道,在另外一个时空中,自己就是因为喝酒太多,在九十年代的时候突发心梗去世。
据说,王骁波在去世那天就喝了很多酒,到晚上的时候就犯了病,发出了两声惨叫。
第二天邻居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人都凉了。
一代天才作家就此陨落。
孙朝阳指了指王骁波,对大林说:“盯紧他,如果让我发现骁波喝白酒,别怪我骂娘。天才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很容易折断,我们做编辑的要当好奶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