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娜更疑惑,自己就是个普通工人,几十块钱一个月,过得苦透顶。后来孙朝阳看自己家庭情况实在困难,诸多关照,调去发行那边,好歹每个月能多拿十几块。
这么看来,他这个人还怪好呢,自己对他发火还真是不对。
孙朝阳起身给齐娜倒了一杯凉白开。
这年代也没有饮水机,大热天的,喝热茶固然对身体好。可遇到外出回来,渴得实在顶不住的时候,却要等半天。所以,冉云从办公室的犄角旮旯里找了套玻璃做的凉白开瓶子和杯子。
瓶子肚大颈细美人肩。
她就早早地把开水倒进瓶里凉着,颈口用杯子倒扣着,防止灰尘进入。
孙朝阳把凉白开递给齐娜,随口道:“我们单位的外墙要拆?”
齐娜不解:“要拆,为什么?”
孙朝阳:“这周围已经发展起来了,几年前还是城乡结合部,现在都变成繁华街道了,人口也增加了上百倍,但夜间亮化却搞得差。所以,区里要在这边装路灯,就征用了我们单位的地方。单位围墙在红线内,所以都要拆掉。这样一来,整个办公楼都暴露在大街上了。”
齐娜:“那又怎么样?”
孙朝阳:“单位就这么点人,其实办公室楼一楼都是空的。以往都用来堆放杂物,让人看到不美观不说,也是资源浪费。”
齐娜隐约把握到什么,沉默不语,但握杯子的手指关节却因为用力而发白。
孙朝阳开始微笑:“我和老高商量过,现在国家不是允许私人经商吗,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就打算把一楼的房间都腾空了,租给私人做生意。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弄成商铺,私人老板肯定会对门市做简单的装修,这样也好看,不至于影响市容;二,每年也能收点租金充实单位小金库,给员工发福利手里也有活动钱。我和老高定了个原则,门市出租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本单位职工。齐娜,你家庭困难成那样,要不要做点小生意。干好了,说不定三年后就能把我借给你的钱还了。”
齐娜手一颤,凉开水荡了出来,淋在裤子上:“我……做生意……”
孙朝阳淡淡道:“听说你在发行那边工作干得不错,风风火火的,在做生意上有天赋,试试看未必不成。”
齐娜喃喃道:“租金一年多少,我哪里有那么多钱,我连吃饭都困难,我……”
孙朝阳:“看面积大小和位置啊,贵的三千,便宜的一千多。外面的人来租,肯定是先交一年的租金。”
齐娜心道自己哪里拿得出租金来,可是,她隐约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机遇,错过了,就永无翻身的可能。
口头就下意识地说:“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难道开饭馆?我做饭是出了名的难吃,家里的人也不行。”
开饭馆其实也是有钱人,或者家庭条件好的人才能做的。因为你要从事餐饮行当,首先就得爱吃和有钱去吃。只有吃过,才知道食客喜欢什么。人不能想象没见过的东西,只有吃过见过,才能知道怎么做。
像齐娜家那种一星期吃一次肉的家庭,你让她们食不厌脍不厌烦炙,可能吗?
齐娜:“卖日杂,我也不懂。”
孙朝阳扑哧一笑:“你们啊,做生意就知道开馆子开小卖部,那你能赚几个钱,这个你看看。”
说着就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杂志递给齐娜:“卖鞋吧。”
杂志上全是日文,但里面有不少汉字,连蒙带猜,大概知道是一本时尚刊物,是教人怎么穿搭打扮的。
这一期介绍的是运动鞋,有好几个品牌,分成篮球鞋跑步鞋两大类。
齐娜:“卖……这个吗……会有人买吗?”
孙朝阳:“王骁波脚上不就穿了一双,你觉得好看不?”
齐娜想了想:“确实很高级,应该能卖得很好的。”
她竟有点动心,但口头却道:“我平时要上班,哪里有时间守门脸儿?”
孙朝阳:“让你妹妹红霞守啊,免得你妈看她天天在家里躺着生气。”
齐娜:“可是……做生意是有风险的。”
孙朝阳皱了一下眉头:“齐娜,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风风火火敢说敢做的人,今天怎么怂了。”
齐娜想到因为红霞天天在家里无所事事,搞得鸡犬不宁,就下了决心,咬牙:“好,我做。反正我现在已经惨成这样,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对,赌一把。”孙朝阳:“人生总有很多事在选择,在下赌,有得赌说明生活还是有希望的,至少你能坐在桌前,而不是在菜单上。”
说着话,孙朝阳又端详着齐娜:“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齐娜用手抓了抓自己衣服的领口:“你说,不过,你不许乱来。”
“想哪里去了,当我什么人。”孙朝阳不悦:“齐娜,门市租金你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可以缓你两个月,但这事得老高和周宗阳同意,他们是一把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这个条件就是,你和毛大姐换房。如果答应,我就去做老高和周宗阳的工作。”
齐娜:“孙朝阳,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如果不是你借钱给我,拿房子我是买不起的。我受了人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再说了,如果生意做成,赚了钱,以后可以买更好的房子。我在发行那边接触过很多有钱人和老板,他们能够赚到钱,我为什么就不能。都是一张嘴巴两只眼睛,我为什么不行?我就不信我齐娜这辈子就这样了。”
一股豪气从心里升起。
孙朝阳鼓掌:“好,这才是你。打借条吧,去把房款交了。”
当孙朝阳跟老高和周宗阳说起齐娜要租单位的门市做生意,租金延缓两个月这事的时候,还没等悲夫同志说话,周宗阳直接喊:“别两个月,我给她延缓三个月,不,四个月。”
这几天,周宗阳可被毛大姐折磨得欲仙欲死。
毛大姐退休前一年进入更年期,脾气一天天坏下去。据她说,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常常是坐着坐就浑身发热。房子的事情关系到自己晚年生活,毛大姐自从那天把周宗阳骂得鼻血狂喷之后,天天来杂志社找周宗阳的麻烦,见面就是素质三连。
老周又开始流鼻血,鼻孔里一抠,都是血块。
他是看到毛大姐都打哆嗦,以至于都没办法正常工作。
听到孙朝阳说齐娜愿意和毛大姐换房,如何不肯。如果制度允许,别说缓两个月交房租,就算倒贴钱也愿意。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皆大欢喜,一场换房风波总算过去。
城建那边动作也快,不一日就把《中国散文》的外墙给推了,开始修人行道,竖电线杆子,挖得地面如同月球表面,风一吹来,滚滚红尘。
孙朝阳、老周、老高三巨头带着齐娜到一楼:“齐娜,你看中了哪个门市,说一声,自己把里面清理出来,我这叫工人把门窗敲了,改造成商铺。”
齐娜转了半天,指这一间屋:“就这个了。”
孙朝阳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这个,你确定,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齐娜选的那个门市位于楼梯下面,宽一米五,长八米,窄窄一溜,就是个过道。勉强可以通过一个大胖子,比螺蛳壳还螺蛳壳,自然也做不了道场。
悲夫同志也笑:“齐娜,你胆子放大点,步子迈开点,要解放思想嘛。”
“没钱,求不来解放。”齐娜:“说说要多少租金吧。”
悲夫:“太小了,还真不好说。”
孙朝阳立即明白,齐娜这是要节约成本,也不便说什么,就闭口不语。
周宗阳:“按照我们三个定下的规章制度,大门市三千一年,小门市一千一年。你这地方连门市都算不上,罢,你给二百吧,缓四个月交。”
别看门市小,但也不是不能做。
齐娜和齐红霞动手能力不错,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铁架子,两姐妹拿了螺丝刀和木螺丝,把架子钉好,上面又搭了板儿,正好用来放鞋,又在顶上装了日光灯,灯绳一拉,方寸之间纤毫毕现。
……
咔嚓,咔嚓——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正沿着京广线向南。
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都大包小包的,好像所有的男人都在抽烟,呛得厉害。天气热,除了汗臭,还有从厕所里飘来的尿骚味,混合在一起,简直是复合型化学攻击。
齐红霞被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不住咳嗽:“姐,我喘不过气来,我要死了,要死了。”
齐娜不满,呵斥道:“你以前在家里躺尸,不洗脸不梳头不刷牙,袜子扔枕头边不嫌臭,现在说喘不过气了?矫情!”
齐红霞看了看四周,心里发虚,把嘴凑齐娜耳边小声说:“姐,进货的钱藏好了吧,听人说,现在火车上好多小偷。”
齐娜摸了摸自己胸口:“知道了。”
进货的钱她早早地就藏在奶篓子里面,那地方敏感,小偷敢把手伸进来,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
钱不多,就一千二百块,是家里三代人所有的积蓄,巨款了。
她一摸心口,坐对面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睛就盯过来。中年男人国字脸,穿着朴素,一看就是郊外区县人。
齐娜长得好看,胸怀宽广又比例协调,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红霞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没看过城市里的牛马吗?
中年男人看了看齐娜,问:“做衣服生意的吗,去广州进货?”
齐娜感到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中年男人指了指齐娜手里的杂志说:“你一上车就在看书,书上都是旅游鞋的款式,我就注意到了。”
杂志是孙朝阳给齐娜那本。
对齐娜来说,这本书简直就是武林秘籍葵花宝典,她看了又看,仔细琢磨,都翻卷了边。
齐娜点头,表示中年男人猜得对。
男人笑着问她们这是要去广州哪一片进货,说不定大伙儿能做一路,齐红霞觉得他像个坏人,眼睛一瞪:“你管不着。”
男人倒不生气,他很健谈,自我介绍说叫黄起贵,是香河县人,开了个服装店,请了五个售货员。
齐红霞:“原来你是河北的。”
黄起贵似乎是受了侮辱,有点生气:“也算是北京的。”
齐红霞:“就是河北的,一到你们那里,迎面就是个广告牌‘河北欢迎您。‘”
黄起贵郁闷:“就算不是北京,勉强能靠到天津那边去吧。”
齐红霞:“就是河北。”
“好吧。”
齐娜扑哧一笑:“你们又不是小孩子,争这个做什么。无论在哪里,都有富人穷人,都有混得好和混得不好的。黄起贵,你看起来挺成功的,是个大老板的。”
黄起贵:“您客气,我就是混口饭吃。没办法,插队回城安排不了工作,就开始投机倒把,从卖耗子药做起,然后卖煎饼果子。”
齐红霞:“你就算卖煎饼果子也靠不到天津那边去。”
这娃实在不那么可爱。
黄起贵显然对齐娜有好感,叹息说:“回城之后,光顾着一天三顿嚼裹,个人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年纪拖大了,估计以后也没办法解决。再说了,现在别的女人找我,也是想同富贵,没有以前共患难的经历,实在不可靠。”
说着,他拍了拍手中的密码箱,意思是里面都是进货的钱,满面炫耀的表情。
齐红霞看他不顺眼,哼了一声:“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铐起来?”
原来,为了安全,黄起贵弄了个手铐,一头铐自己左手上,一头铐密码箱把手。
黄起贵吃了齐红霞埋汰,讷讷半天,又来搭讪:“那个……看你们的情形应该是第一次去广州进货,估计也不知道地点。广州大得很,和北京城一般大小。那边每条街卖的东西也不一样,有的街是批发服装的,有点街是卖电器的,你们没头苍蝇似的扑过去,浪费时间啊。”
齐娜倒是留了意,虚心请教,问那条街是批发鞋子的。
黄起贵倒不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不得不说,黄起贵的生意做的不错。三天三夜后,火车停到广州站,那边竟然有人来接。
他就邀请齐娜两姐妹和自己一起坐车,齐娜和齐红霞还是些戒心的,摇头拒绝了。
黄起贵也不勉强,朝她们挥了挥手:“有缘再见。”
齐娜看了看满是人头的广州站,摸了摸胸口。藏里面的钱经过这几天的旅程已经被汗水泡透,很重很不舒服。
广州站广场上好多人,东一堆西一堆。
在过街天桥下还躺了好多人,他们在睡觉,身下铺着塑料布、雨衣,浑身污垢。
然后,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提着棍子就是一通乱打,打得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
满眼都是蛇皮口袋编织袋。
一切都在野蛮生长。
却充满了活力。
齐红霞平时里很叛逆一个人,此刻却被吓得面色发白,倒是齐娜镇定地带着她去了一家宾馆。
两姐妹吃了东西,又进卫生间洗澡,互相在对方背上搓下根根“面条。”
换上干净衣服,身上终于清爽了。
忽然,外面一通大乱,哭爹喊娘的声音再次响起,齐娜和齐红霞面面相觑。
咚咚——
有人粗暴地敲门。
齐红霞已经吓得缩成一团,大姐齐娜鼓起勇气开门一看,外面好多人,亮了证件,自我介绍说是治安队的,例行检查。
齐娜并不知道这种治安队严格来说并没有执法权,有的地方还是外包的,相当于地方自治组织。
八十年代的南粤走私厉害,尤其是走私电器的。只要带一台录像机入关,转手就能赚好几百,如此高的利润,已经足以让人铤而走险了。
治安队问齐娜来做什么,又看了她们随身携带的户口簿和单位证明,这才说了一声最近小偷多,注意安全。就押着刚才抓的两人,走了。
经过这一打搅,姐妹俩吓得不行,有点失眠,就打开电视看。
彩电,不错,还是那边的电视台,竟然还有普通话频道。
不过就是广告太多了,看着看着就跳出来一个。
“黑松沙士……”
“p and G,世界一流产品,改变你的生活。”
“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
“疾风劲吹。”这是电吹风广告。
都好看。
最有艺术性的是一个服装广告,品牌名曰《金犀宝》。广告一开始是在西部荒漠,有个加油站,一文艺少女坐在长椅上拉二胡,琴声呜咽悠长。
忽然,欢快的吉他声响起,一群墨西哥人跳出来激情热舞。
齐红霞什么时候看过这个,顿时如痴如醉。这次来广州,就算做不成生意进不了货,能开开眼界也值了。
但齐娜心里却想:“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
她骨子里有一股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