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娜和妹妹齐红霞来广州进货前两眼一抹黑,纯粹就是莽一波。在上火车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去哪里,直到黄起贵告诉她一个地址。
虽然半信半疑,可实在也没有地方可去,也就乘上公交车朝那条街而去。
正如老黄所说,广州的商业区每条街都卖不同的商品,什么电器一条街、服装一条街什么的。
她们去的是西关,眼前那条街全是卖服装的,品类也多,有国内大服装厂的西服,又有从hK过来的港版,还有欧美版和日版。欧美版的码子偏大,相反日本的倒符合亚洲人体型,很受欢迎。
广州城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人们的精气神和打扮和北方大不一样,首先就是敢炫富。却见,满大街都是留着偏分的郭富成式的发型,当然,这个时候hK那边最红的是谭校长、哥哥,还有华仔。四大天王中,黎明要等过两年拍摄了电视连续剧《人在边缘》才会大红大紫。郭富成还在等他的成名作《对你爱爱爱,爱不完》,等他命中的贵人,也就是后来的经纪人。至于学友,已经出了不少唱片,但都不太好听,有乐评人甚至喷他的声音是对耳朵的一种伤害,全是技巧没有感情。这个时候的学友,还在不停拍电影,乌蝇哥那句:“吖屎吧雷”送给影视圈当红炸子鸡蒋先生。
南粤青年的打扮除了时髦的发型,还有鲜明的特色,上身一件白色文化衫,上面印着黑白的欧美明星的头像,有U2,有夹克虫,格瓦拉是后来的事情,现在也没人知道。
他们下身则都穿着蓝色牛仔裤,样式新潮,裤脚也小,很贴身,而现在的北方还在穿喇叭裤的扫堂腿。
广州人,人人都是一双人字拖,露出带污泥的脚趾甲。但牛仔裤的屁股兜里通常都会塞了一叠钞票,起码上千块,钞票还露了半截在外面。
这已经是普通人一年的工资了,就这么随身携带?城里的治安这么乱,他们怎么敢?
齐娜感到不可思议,不能理解,但齐红霞却两眼放光:“姐,我想买牛仔裤。”
齐娜制止了她,说:“你好意思穿吗,伤风败俗。”
新款牛仔裤实在太修身,把屁股绷成紧紧的两瓣。齐家姐妹的身材都好,让人看了像话吗?
况且,裤子实在太贵,一条都敢问你要三五十。广州这地界太邪,钱都不值钱了。
看到服装一条街的物价,齐娜只感觉塞在胸衣里面的那一千多块钱根本就是废纸,也进不了多少货。
她手心出汗,心中忐忑起来。
服装一条街颇长,走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卖运动鞋的店。
店面颇大,很整洁,里面搁置正在放录像,电视屏幕上,一个穿着皮夹克,黑色头发,皮肤白得耀眼的外国歌星正在一边跳一边唱歌。
墙壁上也贴着他的海报,全是英文,也不认识,好像是宣传他的新专辑《bad》。
和其他店子都是堆积如山的服装不同,这家店颇清雅,货架上只六七双样品。里面放了茶台和沙发,还有几卷书。
老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很帅气的五官和身材,面上带着从容淡定的微笑,很有气势,一看就是儒商。他打扮怪异,半长头发梳脑后,扎成一把刷子。上身白色的短袖对襟,下身土黄色亚麻布灯笼裤,然后是一双人字拖,有点后世国风的味道。
他手里正拿了一本书在看,书名却认识,《瓦尔登湖》。
如果孙朝阳在场,只怕顿时会笑出声,功夫茶、国风穿戴,瓦尔登湖,有钱文青三件套都齐活儿了,现在就差弄个民宿了。
里面的装修和老板实在有派头,所谓店大欺客,齐娜姐妹站在门口竟有些发虚。
老板见到她们,放下手中的书,笑着过来接待。
齐娜刚要说话,老板就把她们引到茶台边,说,坐下聊,就给二人泡起了茶。
老板介绍说他姓林名淘沙,揭阳人,七十年代末就来广州上班,迄今已经十年。做这个店,除了为赚钱,主要是做为接待朋友玩耍的场地。
说着话,他就麻利地给二人泡起了茶。
茶台上放着两口拳头大小的壶,有紫砂的,还有一个细瓷盖碗,五六个杯子。
茶有两种,一种是九英红茶,看起来红得发亮。另外一种则是绿茶,汤色嫩绿中带着谷黄。
齐娜还是第一次见到功夫茶,感觉很新鲜。在北方喝茶没那么多讲究,不外是弄个搪瓷缸子,抓把茶叶扔里面,开水一冲了事。
齐红霞一直拿眼睛看林淘沙扎在脑后的鹌鹑尾巴,目光中全是好奇。一个大男人,扎个马尾巴,不男不女,真好笑。
两姐妹喝了几盏茶,反把嘴巴喝干了,这才说起进货的事情。
林淘沙道:“齐娜,你真有眼光。现在的服装市场上,运动鞋,呃,内地的说法是旅游鞋,马上就要大流行。现在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来肯定大赚。喝茶,喝茶。”
齐红霞开始抬杠:“林淘沙,你怎么肯定旅游鞋会流行。我进你这间门市半个小时了,就没看到一个顾客过来进货。”
林淘沙笑笑,从旁边沙发上拿了几本杂志,翻开了指着上面的照片给二人看。
杂志是hK那边的,是娱乐周刊,主要是介绍电影电视明星。这几本杂志报道的是最近上映的警匪片,故事里的主角们正在厮杀,制霸庙街,那地方其实也没有几百米路,搞得好像世界大战一样。
上面的明星们的打扮都是白色短袖外面套一件蓝色或者黑色夹克衫,萝卜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跑起来亮瞎人狗眼。
齐娜顿时信了,暗想:“明星都穿旅游鞋,可见未来这种鞋子肯定会流行的,孙朝阳倒没有说假话。”
林淘沙陪二人喝了半天茶,看差不多了,就问:“二位齐女士,你们这次来广州,想进些什么货?”
齐娜忙从包里拿出孙朝阳给她的杂志,指着上面的鞋子对林淘沙说:“这两款挺漂亮的,你这里有没有?”
林淘沙:“有的。”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说声不好意思,就走过去拿起电话喂喂两声:“我是林淘沙,朱总编你好,对对对,我在门市上呢,今天伙计请假回潮州了。稿子我看过,不是太满意,故事主线不明,旁支末节太多。对,就是支线情节太丰满,抢了主线的篇幅,喧宾夺主,我个人建议那部分一笔带过就好,需要动个大手术。不不不,朱总编,虽然作家和我们是老打交道的,但还是要讲究质量是不是。什么,下个月杂志要开天窗,你让我写,开玩笑嘛,我最近都没有灵感,行了,行了,我会处理的。”
讲完电话,林淘沙又拿起齐娜的杂志看了看,说:“耐克和阿迪达斯,国内穿这个的人很少,算是顶尖的运动鞋了。不过,这鞋在国外很受欢迎的。”
听到顶尖二字,齐娜激动,忙问多少钱一双,我们是批发,林老板你可要给点优惠啊。
“那是那是,肯定优惠,你们能够赚到钱,我这里也有回头客。”林淘沙道:“这样好了,我算算,尽量把价格给你们做到三百块左右吧。”
“什么!”齐娜姐妹大惊,三百多,天价了。社里的社长们一个月才一百多块工资,只够买个一只。广州这地方真邪门,钱跟纸一样贱。
齐娜定了定神:“林老板,我们这里来进货没有带那么多钱,有没有不那么高级,便宜一点的运动鞋?”
林淘沙:“耐克和爱迪达是现在最红,hK那边的电视里今天都是这两种鞋的广告,尤其是阿迪达斯三叶草那款,按说做这两种最好。不过,既然你们手头钱不够,那咱们就做二线品牌,”
说着他从货架上拿了一双鞋让姐妹俩看:“意大利品牌,迪多纳。”
在真实的历史上,这款鞋在四川市场大杀特杀,主要是因为底子厚,耐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社会治安有点乱,小偷小摸极多。四川那边不是有条成昆线吗,街上的烂仔们就扒火车偷东西,这双鞋因为过硬的质量成为飞檐走壁的神器。
价格也不便宜,九十年代初能卖四百多块,现在则喊价三百出头,自然是齐娜所不能承受的。
看齐娜嫌贵,林淘沙本要再推荐锐步的,想了想,就放回货架,抓了抓头:“二线品牌估计你们也接受不了,那就三线品牌吧。最近港产运动鞋出了不少好东西,你看看这个。”
说着,就又递了一双过来。
齐娜和齐红霞一看,竟是非常满意。这双鞋真皮制成,上面的LoGo是一只帆船,品牌名Fortei,质地柔软,上脚也很舒服。
林淘沙介绍说,鞋子是意大利品牌,好像是卖给了hK,在那边有家工厂。
八十年代,hK的地价便宜,还有大量的制造业工厂。比如李超人,就是卖当地产的塑料花起家的。当地有大量的制衣厂、电子厂、鞋厂。可惜后来房价暴涨,工厂渐渐北移珠三角。
tortei这个品牌后来很红火了一段时间,还请了温兆伦做了代言,广告见天在央视播放。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温老师歌唱得好听,虽然在屏幕上都演反派奸人或者渣男,但代言的商品卖得都不错。不像龙哥,无论是学习机还是洗发水,代言一家死一家,都没处说理去。
之所以卖得好,主要是便宜,林淘沙给齐娜的进货价是一百块钱一双。
齐娜和齐红霞互相看了看,都点头,觉得这种鞋子未必就做不起来,可以试试。
就对林淘沙说可以。
林淘沙问她们怎么配货,各种尺码需要多少。
这下齐娜就不解了,问,一般来说,普通人都穿什么码子的。林淘沙回答说,看地方,南方男人个子不高,脚小,卖得最好的是三八和三九的。北方人高大,四零最好卖。
齐娜点点头:“来五双四零的吧。”
“五五五,五双……”林淘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生意做得还可以,以前来进货的客商,起步都是几十上百双地拿。五双,开玩笑嘛,你去北京商场买不更简单,为什么要跑广州来?
“二位齐女士,我这里是搞批发的,五十双起步,这样才好给你做折扣。”林淘沙是知识分子,为人儒雅,心中虽然怀疑她们是外行人,但表情还是客客气气。
他又耐心地说:“你们刚开服装门市,货要配齐,几个码子都要准备。男款女款都要有,款式起码要三四个,这样才谈得上吸引顾客,货卖堆山嘛。五十双,是让一个小门市转起来的最低标准。说句实在话,五双鞋子你们拿回去,根本没办法做生意,摆地摊都不够呀。”
林淘沙把道理说得清楚,齐娜一听,心就沉了下去。
是啊,只买五双回去,那不是搞笑吗,生意还怎么做?
她不禁自怨自艾:我也是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麻着胆子来广州,结果搞成这样,难道就来个广州两日游就灰溜溜回北京,以后还怎么做人。关键是对不起人家孙朝阳,为了门市的事情,他出了多大力啊!
换成别人是她,早颓废欲死了,可齐娜骨子里有股劲儿,当即就咬牙道:“林老板,我们姐妹刚开始做生意,什么都不懂,就按照你说的,来五十双,你给我配货吧。”
齐红霞吃惊地看着姐姐。
林淘沙:“好,我给你看看。”
齐娜:“别忙,这次我们只带了一千块钱过来,货你先给我,尾款我下来给你。”这是要赊欠。
林淘沙文雅地笑了笑:“齐女士,首先我们素昧平生,其次,我做生意讲究的是银货两讫,抱歉了。”
齐娜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户口簿和单位介绍信递过去:“林老板,听您刚才电话,你也是搞文学的,我们也是杂志社的工作人员,有名有姓,跑不掉的。”
林淘沙看了看,然后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半天,那边接通了,他地对着电话那边一通大骂;“孙三石,你搞什么鬼,捉弄人嘛这是。这玩笑不好,小心我砍你哟。”
齐娜:“啊?”
电话那边的声音大了些,正是孙朝阳:“林淘沙,怎么了,我可没惹到你。”
林淘沙愤怒:“你惹我的地方多了,上次去番禺,你说好请我吃潮汕砂锅煲的,最后你和陆遥装醉,是我的买的单。砍死你!”
孙朝阳:“有吗,我不记得了。”
林淘沙:“还有那次我去东京出席学术交流会,你带我去体验相扑,我被人职业选手摔得疼了一星期。还有还有,那次采风,你把铁森扔给我就跑了,那几天我哪里都去不成,尽顾着照顾残疾人……旅游,旅游个屁……我马上过去砍你。”
显然,林淘沙以前没少被孙朝阳捉弄,这次是出离地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