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次征文评委会的工作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大林、王骁波、小玉等编辑每拿一篇入围作品出来点评一番,孙朝阳觉得没问题,说一声“过。”老高也说一声“过”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等到把所有稿子定下来,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确定奖项。
先说特等奖,这次的特等奖,大伙儿都投票给一个新人。
文学界所谓的新人通常指的是刚开始写作不过一年,发表过几篇文章,却籍籍无名那种文学青年。
但此人却是标准的新手,投稿过来的东西只算得上通顺,没有错别字病句。至于内容,却没有多大意思,写的是他以前刚参加工作时的单位见闻,准一个流水账,两千多字的稿子看得孙朝阳抓脑袋,这人连文学的门槛都没有摸到啊。
专业编辑看稿子速度都快,孙朝阳两分钟就解决战斗,正要将稿子丢废纸篓里,忽然发现一桩奇处,这个作者的个人履历部分竟写了十多页。
在没有网络,甚至电话都没有普及的年代,所有投稿的作者都会在稿件的末尾写上自己的情况介绍。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民族,联系方式、地址。什么时候从事文学创作,又在什么什么刊物上发表过作品,获得过什么样的荣誉。倒不是炫耀,而是全面展示自己,方便以后合作。
当时的刊物多,小有成就的作者都有固定的发表作品的渠道。作家认准了一个编辑之后,那是要终身合作的。所以,投稿者在稿件后面附上自己的履历,编辑通常会看,也很欢迎。编辑的工作,就是沙里淘金,筛选出合作者,互相成就。
这种个人介绍通常百余字了事,最长不过千。
有相熟的作者还会在附言上问候一下编辑“东山的枇杷已熟,我给你寄上一筐。”“小玉同志,藏书羊肉吃不吃,最近我们这里有个活动,要不要来参加?”“骁波编辑,你还好吗?我最近很好的,愿你永远好。”“孙三石,你们总编周宗阳是个大傻瓜。”
但这个稿件却长,作者自我介绍说他是福建人,福建那地方七山一水二分田,日子过得艰难。于是,年轻人纷纷出门做生意闯世界。如今,全国各地都是卖水龙头卖阀门的福建子,至于那些水龙头的质量,都不稀得说,但好歹便宜。
更有胆大的,直接出国发财。八十年代,欧美人平均工资已经达到惊人的一千多刀乐的程度,可怜国人才七八十块。在外面打一个月工,抵得上国内上十年的班,怎不让人趋之若鹜,出国潮就是这样兴起的。和其他地方的人办理出国走签证流程不同,福建的老乡可不鸟这个,他们直接问妈祖,妈祖同意就行。
此君就是问了妈祖,乘集装箱货船出去的。和其他人赚美元不同,人家去的是翡冷翠,赚的是里拉。
附言中,他说去了意大利后,他先是在当地制衣厂打工,干了两年,将就积蓄,又借钱开了家小超市,生意还行,算是扎根下来了。他回顾了自己在意大利遇到的人和事,以及那些好像无法逾越的困难,不禁唏嘘,拉拉杂杂写了三千多字。最后感慨道,自己从小喜欢文学,笔耕不辍,这次投稿是自己的处女作,无论能不能获奖能不能发表,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还请编辑多多指点……云云。
说来也怪,此君的正文寡淡无聊,这几千字附言却情文并茂,那些在国外所遇到的事情也是风趣幽默,让人一读就停不下来。
“咦,有点意思了。”孙朝阳就把稿子给了大林,让他瞧瞧。
大林看了一眼正文,忍不住吐槽:“这什么破烂玩意儿,朝阳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孙朝阳指着附言:“精华在这里,你注意力集中点,等会儿我们再讨论。”
大林也算是资深编辑,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稿件,接触多少优秀作家。资深编辑有个毛病,是看稿子多了人麻木了,你要想用稿子征服他特别难,没办法,口味养刁了。
他一看后面附言:“这么多,这人是话痨吗……写他在国外吃了苦,打感情牌,博同情分吗,这招在我这里不好使。”
确实,杂志每天不知道要收到多少投稿,什么样的人都有,不少人还很偏激。比如孙朝阳就遇到过神经病,扬言要开压路机来压死他。
还有一个作者写附言中写这篇文章是纪念他去世的父亲,又大谈父亲和他的感情什么的。刚开始的时候,大伙儿还有点感动,可这哥们儿每次投稿都说同样的话,就有点让人腻味。
大林继续看稿,看着看着就不说话了,整整一个小时都在琢磨。到最后,更是点了支香烟沉思,手指都被烟熏成腊肉色。
孙朝阳:“怎么样?”
“好看。”大林说。
孙朝阳问:“这个附言好看在什么地方?”
大林:“好在新鲜,以往我们对国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报刊杂志上的只言片语。而且,报刊上介绍的大多是当地的名胜古迹,什么中央公园时代广场,香榭丽舍比萨斜塔,读了对国外也没有任何概念。即便出国公干,也就是去几天,浮光掠影看看街景了事。像这种直接深入到当地生活,全面展示一个社会截面的,展示普通人生活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读到,很有吸引力。作者在国外的生活真实可感,有血肉有温度。哎,这人真是的,附言写得这么好,正文却那么糟糕,反差太大了。”
两人聊着天,其他几个编辑也凑过来,一边听,一边拿着稿子看,也同样被投稿的附言所吸引。
不过,更吸引他们的是孙朝阳的话。
孙副总平时嘻嘻哈哈没一句正经的,但只要他说正经话,却非常精到。尤其是聊编辑工作聊写作的时候,能够让大家学到很多东西,提升业务也快。
孙朝阳笑道:“正文之所以不好,主要原因是不好看。”
就有编辑插嘴:“不好看那不是废话吗?”
孙朝阳:“我现在问你们,他的正文为什么不好看呢?”不等大家回答,他说道:“作者以前是在一家街道小厂干小集体的,小集体工作无聊无趣,关键是看不到希望。人手中的笔是有灵魂的,你在写作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把自己的情绪和思想带入进去。像小集体工作那种没有希望一成不变的日子,作者自然是不堪回首的,写起来也必定枯燥乏味。等到出国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也辛苦,可收入高呀,于是,他的附言中很自然地带着明亮的色彩。等到开小超市了,事业起步,人生总算看到希望。而希望和追求,是人类获得幸福的必要前提。所以,这个附言吸引到你们,吸引到读者,我并不意外。”
“改革开放了,窗户打开,外面的世界是那么新鲜。读者想看到真实的外国生活是什么样,今天这篇东西就是最真实的原生态的,能不被吸引吗?”
实际上,在出国热的大潮里,只要是反映外国生活的东西都会大卖,成为现象级的产品。比如九三年的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创下当年收视率第一名。
“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去纽约,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去纽约,那里是地狱。”很妙的金句。
主演姜文和王姬大红大紫,在之前,姜文虽然小有名气,但此刻才算是顶级演员了。而王姬,以往观众都没听过她的名字。
这部电视连续剧的导演郑晓龙可了不得,《渴望》《金婚》《四世同堂》都由他执导。
因为,《北京人在纽约》可谓是给九十年代初出国热做了个总结,也是出国热类型文艺作品的代表作。
但要说到开山之作,应该是一本《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书。
这本北京出版社九二年出版的畅销书,属于作者的自传。大概意思是,作者出国后,在曼哈顿从事双边贸易工作,成为百万富翁。里面写了很多日常,比如她怎么拿出口配额,怎么倒买倒卖,怎么开信用证,怎么研究订单商品的图纸,让从来没有出过国的读者大开眼界,也第一次接触到国外的商业运行模式。
出国热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到两千年初期才算消停。
九十年代末的时候,孙朝阳也是个文学中年,没事就会写两笔,平时也搜集各类杂志的征稿信息。其中,很多杂志的用稿要求明确地写道“国外生活类的稿件优先。”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不是文学作品,却拿到了当年的销量第一。在之前几十年,出版类读物畅销书都是被长篇小说霸榜的。
这说明,在九十年代,文学的黄金时代,终归是过去了。
听孙朝阳这么说,众编辑都心悦诚服点头。
孙三石同志忽然问大林:“大林,正文和附言让你选一个发表在杂志上,你选哪个?”
大林:“废话,肯定是选附言啊,那么好看。等等……我不明白。”
孙朝阳:“咱们打个比方,正文是蛋糕,附言是装饰在上面的草莓。食客吃蛋糕的时候,草莓就是个点缀,吃不吃无妨。但现在这蛋糕就是坨狗屎,我们为什么不把草莓留下,把屎扔了呢?”
众人:“啊,还能这样?”
孙朝阳:“这个稿子交给大林你们编辑组负责吧,看看怎么刊载。”
大林意动:“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很多地方需要重新剪裁,重新排列组合,作者又在国外,联系起来不太方便。信件一来一往太折腾。”
太折腾也得弄,他立即写了封国际邮件,把稿子退了回去,说正文不要了,拟发表后面的附言部分,又写了几个需要增删的地方。最后道,不要考虑文法什么的,直接写你在意大利打工,和后来怎么创业的事情,照实里写就是,咱们要的就是真实原生态。
不半月,作者回信,稿子也改出来。这次,那哥们儿好像也开了窍,竟把文章写得异常鲜活有趣,有种新人作家独有的锐气。
作品顺利发表,读者好评。然后进入征文遴选,一路夺关斩将,竟然被评委们投票定为特等奖。
也成就了一桩文坛佳话。
后来,这位在意大利创业的超市老板成为大林手头的特约作家,写了一系列中国人在意大利的散文,其中包含出国后如何办签证,如何办永居,怎么见工,怎么做饭,连在意大利旅游该怎么乘车都写了,衣食住行无所不包,活脱脱黑在罗马指南。
系列文章一出,很受读者追捧,也小小推动了一把《中国散文》的销量。
前头说过,《中国散文》举办的这种有一定影响力的文学奖,通常都会有关系户。比如评委的好友,文学界的老前辈,上级打招呼塞进来的人,或者赞助企业给的名单。
先说赞助企业,经济社会,如今各大杂志报纸都开始上广告了。现在的报刊虽然都是财政拨款,但国家还不富裕,发下来的款子有限,也只能保证单位正常运转和编辑职工们的工资奖金,再多就没有了。马上就是物价闯关,外面的物价开始偷偷地上涨,大伙儿仅仅靠每个月八九十百余块收入,日子过得实在艰难。于是,文宣就给大家开了个口子,同意在报刊上刊登广告。广告收入纳入单位小金库,用来改善生活,也算是改革开放。
不过,这只针对综合性报刊,像《中国散文》这种纯文学杂志,把广发放里面确实不像话。眼睁睁看着别人吃肉,自己一口汤都喝不上,杂志社的人急啊。特别是刚集资建房,大家穷的浑身虱子的情况下。
就在这个时候,孙朝阳想出了一个天才的主意,在杂志里夹广告纸——上级不是不许我们刊登广告吗,我夹一张纸进去不违规吧?
这种在报刊中夹广告纸的办法在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很常见。他老家四川的两份销量极好的报纸《华西都市报》和《成都商报》里面就专门拿了几个版面刊登广告,厚厚地一叠,至于有没有人看,就两说了。
这个办法一出,大家都觉得好,然后招商,联系了一大堆企业,拿了不少广告费。
杂志社小金库充盈了,职工每个月可以多拿二十块奖金,对于生活质量的提振立竿见影,
这其中有一家大客户,是河北的乡镇企业,老板是当地地级市作协会员,据说正在争取入省一级,无奈发表作品数量不够,达不到标准。看到《中国散文》的大赛,就动了心,专门过来联络,表示愿意在杂志上投放广告。
这其中有两个问题,第一,是作品质量差强人意,修改之后够得上发表标准,但要拿奖,却还差点意思,至少不那么服众;第二,这家企业是生产塑料箱子的,就是装玻璃瓶汽水那种,放广告上去,和不够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