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不够雅的问题孙朝阳直接丢给大林,让他看看怎么弄。
大林有点抵触情绪,说,咱们好好的一本杂志,上面印个塑料箱子算怎么回事,实在太难看了,不弄不弄。
孙朝阳嗤之以鼻说,大林,人民币好不好看,赚钱嘛,不磕碜。
大林刚买了房子,穷得每天蹭孙朝阳的饭。只要孙三石同志去食堂,他不管手头的活儿多紧,都会第一时间丢边上:“朝阳,等等我,等等我,我还有工作向你汇报。”三石同志若不在,他都是青菜豆腐,三五毛钱一顿应付了事。听孙朝阳这么一说,心道,也对,商品经济时代,所谓艺术追求先得给吃饭问题让路。就弄了个彩页,找了个模特特穿着清凉衣裳,拿了一瓶饮料对着自己的美丽的额头淋下去,搔头弄首,标准的挂历风。至于塑料箱子,那是绝对不能放在上面的,只在下面印了一行字“xx塑料二厂竭诚为新老客户服务,地址xxxx,联系电话xxxx……”
广告纸设计出来给客商看的时候,大伙儿心中还是忐忑。
不料,企业家一看,竟是爱不释手,连声说满意满意,非常满意。
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以前是当地一家煤矿机械厂的科长,企业干不下去之后,他把整个科室的人拉出去单干,搞了个乡镇企业,是个经营人才,他不住口地夸赞女模特长得漂亮。又道:“大林同志,这个广告设计我很满意,谢谢。约个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对了,把模特也叫上,我也要感谢她。”
大林为人单纯,不疑有他,一口气吃了老板几次请。大约是因为平日里粗茶淡饭惯了,大油水下去,竟拉了几天肚子。
甲方爸爸请吃,增进彼此感情,利于以后进一步合作,那是好事,孙朝阳刚开始的时候听之任之。直到有一天,那位老板和他聊天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女模特的胸肌很夸张啊”才感觉到不对。拍广告的模特是老蒋和何情公司里签约艺人,真弄出事来,可不好交代。这才狠狠地训了大林一顿,让他别和那个塑料厂老板裹在一起,尤其是不能带上那个女模特。
孙朝阳气“胸肌有点夸张”这句话,也是迟疑了许久,让他的作品上了刊物,至于其他,想都别想。
这本是件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而且,孙三石同志最近的精力都放在集资建房上面,没怎么管具体业务。这一放松,塑料厂老板的作品就入围了。
今天讨论,看到名单,孙朝阳有点恼火,忍住气问:“谁让把这篇文章推荐进来的?”
正要说不好听的话,小玉道:“孙哥,这篇文章是我们组的,我推荐的。我的推荐语是,这篇散文文笔老到,写出了当地人们的困境和思索,有一定社会价值……”说了一席话,她最后补充道:“作家长期和我们杂志合作,又包了一年的广告,这点也应该考虑进去。综上所述,我认为,给个二等奖应该没多大问题。”
小玉是孙朝阳一手带出来的,又是他一手提拔到主编的位置上,是孙同志的脸面,自然不便发作。听她的意思,此君又包了一年的广告,这个钞能力一发动,谁顶得住?
其他评委互相递眼色,然后轻轻点头。
孙朝阳皱眉:“二等奖,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胡闹吗?同志们,这个大奖赛,全国散文家都盯着,可以说每一部作品都被无数人拿起放大镜看,但凡有点瑕疵都会被放大,造成了社会影响就不好收拾了。”
广告收入固然诱人,但杂志社的脸面还是需要的。
小玉站起来:“孙哥……”
正要说话。
忽然,悲夫同志缓缓开口:“二等奖是不行的,服不了众,会变成笑话的,也违背了我们设置这次大奖赛的初衷。”
小玉:“可是……”
“你听我把话说完。”悲夫摆摆手:“但是,在杂志里夹广告业确实对于我社未来的发展有好处,那位作家对杂志也是做出了贡献的,这一因素要考虑进去。我有个提议,咱们另外设个荣誉奖,把作品放那一栏里面。”
众人一呆:“还能这样?”
让大伙儿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不等大家发言,悲夫念了一长串名字,有五个,都是有一定名气的老作家。最后道,老作家们名气大,作品质量高,可因为跟不上时代,不符合得奖的标准。可不给他们奖吧,道理上说不过去,以后见面也不好说话。所以,给个荣誉奖,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至于奖金,因为没有计划,就让那位塑料厂的老板赞助吧。这样,大家各取所需,又不占用获奖名额,皆大欢喜。
孙朝阳听得心中佩服,不禁暗叫:“高,实在是高。”如此一来,塑料厂老板的事情办了,老高那边的关系户也敷衍好,且不占用名额,方方面面都照顾到,要不怎么说人悲夫是领导呢!
各项文学奖都会拉一个德高望重的名作家或者名人来撑场子,增加大奖的含金量。不过,因为是应酬之作,老作家的作品通常都比较水,拿去和其他新锐作家比,有点不够看。至于名人,有一说一,他们写的东西,和文学也不怎么沾边。所以,通常会设一个荣誉奖。
通常再说,荣誉奖一般只一个名额。老高一下子塞进来五个,也不知道卖了多少人情……这老头,退休返聘后忽然不坚持原则,过分了。
“行,大家投票吧,我先来。”孙朝阳笑了笑:“过!”
表示同意。
塑料厂老板可是大金主,大伙儿的每月的奖金还指望着他,孙朝阳同志也不去当这个讨厌鬼。
大林:“过!”
小玉:“过!”
王骁波:“过!”
算是全票通过了。
孙朝阳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好,特等奖和荣誉奖的名单定下来了,咱们接着说二等奖。”
“慢着。”忽然,周宗阳的朗声说:“我反对。”
老周是外行人,今天的评奖会,大家说什么他也不懂,就坐在那里当个摆设。就这样,老高和孙朝阳他们直接定名额,甚至连征求自己意见的姿态都不摆一下。
周宗阳彻底的愤怒了,他可是一把手啊,这也太不尊重人了。你们不让我好,行,我让大家都不好。
老高:“周宗阳同志您请说。”
周宗阳:“我反对这个塑料厂老板的征文作品拿荣誉奖。”
老高以为他是说那篇散文质量不行,就道:“周宗阳同志,那位作家的散文写的是河北老家几条河流,写的是近百年以来,几条主要河流从水量丰沛到干涸,写了很多当地的历史记载和与人文相关的掌故。虽然趣味性不足,但好在内容扎实,显然平日里是下了工夫的。”这种属于传统散文的范畴,《白杨礼赞》《海上日出》那一挂,很稳,让人挑不出一点错。但可读性实在不强,放荣誉奖里冒充老作家倒是合适。
悲夫又道:“这次征文的主题是平凡生活中的趣味,文章里也有大量民间风俗的描写,也不算离题,大家觉得呢?”
众人都点头,表示老高说得对。
不料,周宗阳忽然嘿嘿冷笑:“老高,我是支部书记,我提议评奖的事情暂停,马上开民主生活会,请不相干的人退下。”
“啊?”众人都面面相觑,就连老高也是满面的不可思议。工作会开得好好的,你老先生要开民主生活会,搞什么搞?
还好,评委会的评委都是单位的主编和业务骨干,要么是党员要么就是预备党员。只王骁波是群众,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
周宗阳也不废话,直接道:“本次生活会我们要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首先,我要批评老高同志。”
悲夫:“周宗阳同志你讲,我一定虚心接受。”
周宗阳一脸森然:“老高,我要批评你毫无组织观念,任人唯亲。单位的副总编孙朝阳是你一手提拔,主编大林是你的人,主编小玉是孙朝阳的徒弟,整个杂志社都是你的徒子徒孙,都唯你马首是瞻。你退而不休,搞一言堂,搞封建师徒那一套。顺你者昌,逆你者戴帽子、穿鞋子,打棍子。我现在问你,杂志社究竟是谁的杂志社,是国家的还是你高同志的家族企业?”
老高瞪大了眼睛:“自然是国家的,我们都是国家干部。”
众人同样地感觉到不好,安静下来。
“老高同志你知道杂志社是国家的就好。”周宗阳冷笑:“悲夫你是老作家,属于散文界的前辈,成名早,五十年代就开始发表作品。至于孙三石,更是青年作家的旗手。大林,市和国家两级会员,发表过很多作品,出过书。发表一篇豆腐块文章对你们来说,抬手就有,不是什么难事。这个时候,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有天才一说,文学创作吃得就是天赋。可天赋这种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有的,很多作者写了十年二十年,要发表一篇作品何其之难。”
“在大刊物上发表作品除了稿费,现实生活中也能带来很多好处。有人靠着在有一定影响力的刊物上发表文章解决了职称,有人入了会拿了国家扶持,有人甚至解决了工作和提干的问题。这样一来,杂志刊登文章就不那么纯粹了。”
周宗阳接着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你们虽然只是小小的编辑,可手头掌握着投稿的生杀大权。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一旦尝到了甜头,那就是欲罢不能了。”
老高的脸色难看起来:“ 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
“要说清楚吗?对,今天是民主生活会,就是要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老高,各位同志,我怀疑你们在权力寻租。”周宗阳:“不,我肯定。”
大林怒了:“你放屁,姓周的,你在放狗屁!”
老高虽然心中恼火,可他这种老派文人还是要体面的,喝止大林:“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要让老周说话。”
大林恨恨道:“好,我倒要看看周宗阳口里喷出什么粪来。”
周宗阳不屑:“辱骂和恐吓并不等于战斗,我不怕你们。就说这次评奖,我认为各类奖项的名单都是有失公允的,有利益授受的。尤其是塑料厂厂长这件作品,你们之所以给他奖,不就是因为人家给了钱吗?”
老高:“刊登广告是商业行为,对刊物未来的发展和提高职工生活水平也是有好处的。我们不能凡事都靠国家拨款,不能等靠要,要发挥主观能动性,不但要节流,还有开源。改革开放,思路要放远一点,格局要打开,这也是和上面的精神相符合的。当然,我们私设小金库,广告费不入公账有点违规,但这也是改革中的尝试,我也和上级沟通过。在这里,我也做个自我批评吧。”
“自我批评,光这样就行了?”周宗阳从包里掏出牛皮纸封面,上面印着工作笔记四个大红字的本子在桌子上一拍,喝道:“先从老高你开始,以前,你们顾问的每月办公开支都有定数。在香烟上,按照你的级别是三条红塔山,自从有了广告收入,换成了三五和万宝路;还有,接待费用,光吃饭,以前每月是二百块,上个月变成一千,桩桩件件我都记录下来。还有大林,你吃了塑料厂老板的请,你未婚妻家里还收了人十几斤口蘑,我已经查到了,也掌握了证据。吃人口短,拿人手软,你们这才把荣誉奖给了他。”
“荣誉奖的奖金是塑料厂老板赞助没错,鬼知道你们会不会分一笔?”周宗阳越说越亢奋,他憋屈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可算是把局面翻转过来,自然要把积压在心里的怨气都发泄出来。本来,集资建房应该是一个突破口,可惜孙朝阳那厮太精,拒腐蚀永不沾。即便接待冉云,也是自掏腰包,一点把柄也不给人留,纯纯的油浸泥鳅滑不溜手。
他却不知道,孙朝阳主要是有钱,又嫌报销填表什么的太麻烦,有事都是自己花钱。
“所有材料我都写好了,连同证据一起,将交给上级纪检部门。今天的民主生活会,并不是批评和自我批评,而是要让你们交代问题。”周宗阳一脸煞气,看到惊愕的众人,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老高气得手都在哆嗦,指着他半天,最后冒出一句:“周宗阳,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大林:“小人,小人!”
周宗阳眼睛一鼓:“你的问题我还没说呢,大林同志,听说那位塑料厂老板和广告商的女模特有私情,是你牵的线。对了,女模特是孙朝阳爱人公司里的签约模特,孙朝阳同志,你来解释一下吧。”
哈,这回终于把孙朝阳扯了进去,我真是个天才。
孙朝阳呆住:“私情……”这叫啥事啊,倒是要问问,太不像话了。
“醋森,醋森!”大林性格冲动,抓起桌上的烟盒就扔出去,正中周宗阳右眼。
老周干了一辈子纪检,这种事情遇到多了,也不怕,挽起袖子就要回击。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嚎哭:“呜呜——呜呜——“
是冉云的哭声。
林淘沙高亢地叫道:“你什么态度,好好跟你说话,哭成这样,倒显得我怎么了你似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如果连这点批评都接受不了,当什么作家?别说你是女同志,换孙朝阳来,稿子质量不行,老子一样骂他娘!什么玩意,扑街,你这个扑街!”
接着,“咣当!”一声,会议室门上的毛玻璃被水杯砸碎,玻璃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