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已经杀得浑身是伤,左臂已经被钝器敲折,只能是垂在身侧,小腿上的箭杆也让他行动困难,胸口处流淌下来的血,已经浸染了战袍。他身边的骠骑兵卒,也几乎是人人带伤,可就算如此,依旧和吴铭一起,一瘸一拐的在方寸之地奋力而战!
在这些骠骑兵卒的脚下,是鲜血,是尸骸,宛如一道由勇气和信仰铸造的不可逾越的城墙!
气力渐渐的从吴铭的身上流失,使得他有些头晕,甚至连眼前的敌人也开始出现了重影。
四处都是喊叫声,吴铭也分不太清楚究竟是眼前的这些曹军兵卒在叫,还是后方跟上来的骠骑兵卒在喊。冲上来一个骠骑兵卒,便是和吴铭等人并肩而战,不在乎眼前有多少曹军,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跟上来!
吴铭等人不知道他们究竟能不能赢,也不知道他们还需要在这里打多久,他们只是明白一件事情,便是死在此处,也必须面朝敌军!
模糊视线之中,吴铭见到一个黑影朝着自己冲来,看不清楚面貌,但是那黑影手中的刀枪却在火和血之中闪耀着寒芒!
吴铭勉励扭身,闪开了那黑影刺来的长矛,然后试图用折了的左臂夹住对方的长矛,却发现自己受伤的手臂根本使不出什么劲,被对方挣脱,还连带着自己身体不稳,差点跌倒在地。
在吴铭身侧的一名骠骑兵卒,用肩膀顶了吴铭一下,让吴铭重新恢复了平衡,自己却被敌人一刀砍在了胸甲上,拉出了一道火星,被砍跌在地上。
见那黑影跨出一步,似乎是想要用脚去践踏身边的战友,吴铭连忙抬起一脚,踹在了那黑影对手因为跨出而暴露出来的下档之间,顿时就让对手痛苦的弯下腰,旋即一刀砍在那黑影的脖颈之处,带出了一蓬鲜血!
那曹军甲士惨叫一声,抓住吴铭手中的战刀便死死不撒手。吴铭用力一拔,却被曹军甲士的骨头卡住了,也是吴铭实在没多少气力了,便是拔不出来,只好横着狠狠一搅,温热的鲜血顿时泼溅开来,喷到了吴铭的脸上。
『痛快!』
吴铭想要大笑,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吼。他下意识的吞咽着喷到了脸上的鲜血,身体血液的流失带来的焦渴,已经使他完全忽略了血液的腥臭。别说是血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口泥浆,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吞咽下去。
他身上最后一点气力,几乎消耗干净了,剩下的,就是这种生存的本能了。
猛然间,吴铭发现他面前的对手,明明冲到了眼前,却退缩了!
那曹军兵卒明显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盯着他就像是看见了鬼。
吴铭心中一动,伸出了舌头,舔着脸上沾染的血液……
果然,那名曹军兵卒又是往后退了半步。
当吴铭试探着将地上的残肢用刀扎起,放到了嘴边咬住的时候,那名曹军兵卒显然就崩溃了,大叫着鬼啊什么的,掉头就往回跑。
或许是曹军兵卒真的害怕,或许是因为打到了现在曹军兵卒只想要找一个借口,或许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反正那么一名曹军兵卒喊着鬼,带动了其他的曹军兵卒往后退,片刻之后,其他曹军兵卒也跟着纷纷退后,竟然给了吴铭等人难得的喘息机会!
摇晃着的骠骑兵卒站稳了,朝着那些曹军兵卒大笑。
曹军兵卒越发的惶恐不安……
在这短暂的间隙,从后面冲上来的骠骑兵卒渐渐的多了,一个,两个,三个,然后就是组成了队列,排成了阵列,吴铭等人渐渐的被新赶来的骠骑兵卒掩盖遮挡起来,然后有人架着吴铭等人往后撤退包扎治疗。
『好汉子!』
『了不起!』
『好样的!』
每一个经过吴铭等人身边的骠骑兵卒,都不由得称赞一声,然后昂然往前。
他们在为了有吴铭这样的战友而骄傲,他们也觉得自己不会辜负吴铭等人的坚守和期待,所以他们抬着头,往上!
看一个团队,一个组织,一个集体是不是有希望,或许就可以看看在这个团体之内的最底层的那些人,如果这些人的脸上是带着笑,头是抬起来的,那么就多半是充满着朝气,蓬勃向上的,相反如果一个个都低着头,缩着脖子,没精打采的样子,那么就算是不垮塌,也距离不远了。
曹军兵卒现在各个都低着头,缩着脑袋。
即便是董昭从命令变成了哀求,他们依旧低着头。
人生在世,谁都有求人的时候。
可是大多数的时候,人们都是向上位者祈求。
就像是上古的人类在向天神祈求。
董昭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祈求过什么了,即便是他在山东之处祭拜祖先和皇帝的时候,也都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并不是祈求什么。因为很小的时候,董昭就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他努力学习,背诵经文,掌握知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可以当官。
当了官,在大多数时候,就是别人来求他了,而他只需要对上司负责就可以了。而上司不会需要董昭祈求,只需要董昭办事,解决问题,或者解决产生问题的人。
这一些,董昭都做得不错。
所以董昭一度以为,他不用求人,只需求己。
于是董昭也看不起那些哀求到他面前的那些人,觉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想不求人,为何不努力?他认为那些求人的人,都是懒惰的,愚蠢的,无能的,可就在这个时候,董昭将哀求的目光转向了下位者,在向他的手下,向那些普通的曹军兵卒祈求……
董昭祈求这些曹军兵卒再苦一苦,再忍一忍,再坚持坚持,再牺牲牺牲,浑然忘记了之前有下位者求到他这里的时候,他是如何的漠然无视。
在之前,他说是奉了上令,一切都是上面的安排,他只是经办人员,他也很无辜,很无奈,有什么问题请去找上面。
在现在,他的上令没办法给他任何的帮助,只有眼前的这些『下人』才是他真正的依靠!
可惜现在他的这些『下人』,他之前多半是毫不在意,甚至只是存在于他书册上数字的这些『下人』,各个都在回避他的祈求,漠然的看着他,就像是他当年也是这么漠然的看着这些『下人』一样。
『骠骑兵都是鬼啊,恶鬼啊!打不上去,打不赢的……』
董昭的护卫见状,便是多少应答了一声,不至于董昭太过于难堪。
『鬼?!哪有什么鬼?!』董昭欲哭无泪,『都是人!都是人啊!』
『之前不都是传闻,说骠骑是恶鬼转世,食人心肝……』
『对啊,我真看到他们在吃人!』
『喝一口人血,便是多一分力,咬一口人肉,就是好一点伤!』
『对啊,真打不了,打不了!』
『……』
董昭闭上眼,痛苦的摇晃了一下。
他是知道那些传言的,但是在之前,他觉得没必要解释,甚至还觉得这种传言有利于统治,有利于山东的团结。
可是现在他想要解释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中条山大营其他地区的凄厉呼喊和骠骑军兵卒的欢呼之声,同一时间传到了这里,传到了董昭耳中,也同样的让周边的曹军兵卒面面相觑。
在董昭身边的一名护卫,终于是忍不住,拜倒在地:『军师!这骠骑军都是恶鬼转世!我们挡不住,挡不住啊!军师,撤吧……趁着现在我们还能逃得走!』
董昭怒火攻心,上前一步一脚将那跪倒祈求的护卫踹倒在地,『主公以重任托付于我!岂可轻言撤退!再乱军心,某便斩你首级!』
那护卫被踹,也不起身,就是躺在地上,依旧嚎叫着,『不是我等不尽心尽力!军师你看看,我们兄弟儿郎死了多少?!不是我们孬种不打,而是骠骑太过凶残!』
『不能退!』董昭嚎叫着,平日里面的平稳气场荡然无存,『中条山大营之中还有成千上万精锐兵卒,弓矢器械齐备,上下齐心,定可保住中军大营!此时骠骑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扛住当下这波骠骑兵马,到了天亮之时,骠骑军只有自退!如今只有死战,死战!』
众人听董昭如此慷慨,却并没有振奋之色,只是漠然和默然。
『啊?』董昭环视,却见众人如此神色,又重新哀求着,『只要再坚持一下!再……』
董昭的话被急急而来的传令兵嚎叫声打断了,『不好!不好了!骠骑军突破了中营!骠骑军突破中营!我军溃散!溃散!』
这凄厉的喊叫声,顿时如同一阵冰寒之水兜头而下,将众人心中仅存的那点希望小火苗浇了个通透稀烂!
远处狂呼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那躺在地上的护卫滚了一下,跪行两步抱住了董昭的腿,『军师!事已不可为!须早做决断啊!』
护卫抱得不算是太用力,但是这一次董昭却没有继续踹他,过了片刻之后,董昭仰天长叹,热泪滚滚,『某对不起主公啊!对不起主公啊!』
……
……
就在中条山大营秩序崩坏,军心沦丧而败退之时,曹操却站在了大河之畔,迎击张辽一部。
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炬堆叠在战场上,火光摇曳,映照着侧面的大河山川,显得格外的苍凉。
喊杀声在这夜色当中回荡,和大河的奔涌之声混杂在一起,让这个原本寻常的夜晚,变得不寻常了起来。
曹军的兵卒不停的在夜色中调动,一队队的人马填了上去,而伤卒死士,也流水一般的抬了下来。
比起中条山大营之处,直属于曹操本部的兵卒,待遇总是会好一些。
原本架设在土塬之上,用来给骠骑军惊喜的石炮,因为曹彰刘馥败得太快,导致数量不多,而且装配也不够仔细,使得现在因为高强度的投射,已经散架了一小半。
没人去修,也来不及修。
所有的工匠劳役聚集在剩下的那些石炮之处,拼命的发射着石弹。
夜色之中,虽然有火光指引,但是石炮这玩意实在是没什么准头,抛射出去的石弹只能是大概的一个范围,谁也不清楚这石弹究竟落下来,是砸到了骠骑军身上,还是落在了土地上,抑或是干脆落在了曹军自家兵卒脑门上。
从下午开始,张辽军一部就抵达了这里,并且和曹军开始接战。
四周架设的拒马,很多都已经被破坏,挖掘出来的壕沟,也有很多只是挖了一半。
曹军没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布置。
老曹同学很无奈,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
和中条山大营,潼关大营不同,这里的战场并不是事前就挑选好的,而是到了当下局势之后才确定的,再加上如今曹操手下的人力数量已经是大不如前,那些俘获的民夫和山东的劳役,也基本上挥霍得七七八八。
能在短时间内修建成这般样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只不过,对于骠骑军来说,这样的防御,显然不够看。
火光之下,骠骑兵卒宛如洪流一般,突破了此处,便是冲向彼处,三色旗帜在夜色之中出没,带着血和火飘扬翻卷!
双方箭矢弩箭,在夜色当中密集交织,仿佛没有尽竭的时候。
死斗到现在,曹军的上下都知道,若是被骠骑军冲到了曹操中军之处,不管是砍倒了曹操,还是砍倒了曹操的大纛旗号,都意味着曹军的彻底崩塌。将为军中之胆,失去主旗,不仅是失去了调度指挥的权柄,也会让全军士气崩坏,秩序沦丧。
曹操守不住这里,那就意味着守不住最后的几架浮桥,中条山大营的最后退路,也就会被切断!
曹操守住中线,曹洪侧线出击。
同样的,骠骑军张辽在中线进军,朱灵和马越从侧翼进攻,双方在夜间野外混战,山川土塬之间,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厮杀战团,双方一个拼命要突入击溃曹操的中军大阵,一个是要拼命阻挡骠骑军的前进。
这种夜间的厮杀,向来是最为惨烈的死斗。
因为光线不足,通讯手段的局限,双方的阵型都是无法控制,无非就是以人拼人,以命换命!
双方战士伤亡数字都在飞快的飙升,没有最终结束之前,谁也无法知道,在这夜间的殊死混战当中,究竟会倒下了多少人!
曹操已经是亲临了战线前列,就站在大纛飘扬的旗号之下,身边数十面大鼓敲击得震耳欲聋。
一个个的曹军军校将领浑身是血的被抢下来,从曹操的面前经过。
不少曹军兵将,就在曹操的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其中有不少,是曹操的老乡,是曹操的族人,是曹操一开始起兵就跟随着的兵卒将士。
曹操看着这些军校将领死伤,眼泪滚滚而下,可是他的头颅却依旧高昂,矮小的身躯站得笔直,身上红黑色的大氅在寒风之下翻滚,如同蕴藏的无尽的悲伤。
骠骑军的又一波进攻,被曹军扛住了,可是曹军阵线上的兵卒也残破不堪。
残存士卒拼命扯着负伤的同袍溃退下来,却被曹军中军督军拦住。
那残存的军校将领是陈留之人,算是曹军之中核心的核心。
那军校也是一身的伤,脸上手上腿上都有伤口,有的用布条裹了,有的却没空包扎,如同婴儿的嘴一般裂开,血肉蠕动着,头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披头散发,嚎哭哀求。
督军军校也是心中不忍,回头望向了曹操。
曹操微微低头,走上前来。
那败退军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主公!主公啊!儿郎们已经尽力了!尽力了!属下二百人,现在只剩下了不到八十啊!一半多都没了啊!没了啊!让他们退下来,退下来喘口气吧!主公!这些都是好汉子,好儿郎啊!』
曹操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周边的厮杀声,撞击声,惨叫声,击鼓声,混杂在一起,似乎是要将这一块天地,以及在这一片区域内的人命,都彻底的切割,搅烂,研磨,直至齑粉!
曹操走到了那败退军校面前,将那败退军校扶起,然后自己正了正头冠,深深的弯下腰,长揖到地!
『主公!主公使不得!』那败退军校连忙避开不受。
曹操却拉着他,走到了那些败退的残兵之前,『诸位都是英杰好汉!当受曹某一拜!』
曹操又是一拜。
那些哀嚎哭泣的残兵,渐渐停下了嚎叫哀鸣,看向了曹操。
曹操仰起头,却流下泪来,『诸位死伤,我何尝不痛?!诸位有的是我乡亲,有的是我多年旧识,如今却葬身于此黄土大河之处!痛哉!痛哉!』
曹操捶着自己的胸口,『若是诸位是为了曹某一人而战,莫说退下去休整,便是当即退军,某也认了!可是当下不是!诸位是为了大汉气运而战!为了社稷未来而战!为了山东中原,为了你我的家乡而战!曹某可以退,可是大汉天子,大汉社稷,山东家乡怎么退?!如何能退?!』
『曹某在此立誓!不论生死,诸位父母,某父母之,诸位妻子,某待亲之!只要某还有一口饭吃,诸位父母妻子就都有一口吃食!只要某还有一件衣袍,诸位父母妻子就不惧严寒!』
『大汉气运,山东未来,皆在诸位手中!』
『若此战必死,那么诸位先行一步!曹某也会随后而来!』
『若此战不死,那么诸位保全山东气运,可享荣华富贵!荫福子孙!』
『此誓!』
『天地可鉴!』
那败退军校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在曹操面前叩首,『主公!属下……拜别!』
曹操上前,将自己的大氅解下,亲手给那军校披上,『别让关中之辈,视我山东无好汉英豪!』
那军校眼泪滚落,却转身而回,昂首振臂而呼,『山东好儿郎!跟我走!别让关中之辈,视我山东无好汉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