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楠看着惠子,她约摸二十岁左右,墨发侧披如瀑,还别了一朵小黄花,素颜清雅面庞淡然。身披翠水薄烟纱,散花水雾百褶裙,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似乎要滴出水来。
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碎步向前,赵楠随其到了书房。
低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旁边有两个画缸,里面盛满了画作。
柳村充当起书房主人的角色,并殷勤为赵楠奉上一盏茶,生怕惠子给他脸色看。
正门墙上悬挂着四幅画:分别对应春、夏、秋、冬之景,却均无题跋,且留着飞白。
惠子偏身施礼:“公子,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各具特色,我一直想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概括描绘出来,却总是不能令自己满意,还请不吝赐教。”
用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去说服她,那是最无可挑剔的了。
赵楠不假思索,摘出《枕草子》里的一段话道:“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
这段话是惠子思索多年,熟读李白的诗,融会贯通后自然天成。
“妙啊!一年四季蕴含曙夜晨昏。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秋则黄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际,尚有风声虫鸣。”惠子忙伏案疾书,把心得详细记下来。
记罢,又问赵楠,“我的诗文散乱繁杂,约有三百篇,千头万绪,极难归纳分类。敢问公子,可有梳理之法?”
这个问题对赵楠来说,无疑是送分题,《枕草子》分十一卷,提纲罗列清楚,于是随口道,“分为类聚、日记、随想三大内容即可。”
解开萦绕心头已久的困惑,惠子写完,又从心里默诵了几遍,确保铭记在心后,把毛笔随手一撂,唐纸揉成一团,使劲扔到身后老远,大声喊道:“从文十余载,何曾想过,几大难题在梦里解决了,诚天不负我也!果然是梦里什么都有。”
遂甩开翠水烟纱的水袖,衣袖舞动,似有无数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而下,飘摇曳曳,一瓣瓣,牵着一缕缕的沉香。
柳村一郎哪里见过如此失仪的惠子,简直是疯疯癫癫的,忙上前阻止,“惠子,大庭广众之下,投纸笔犹弃敝屣,手舞足蹈,有辱斯文,还请你收了身形,展示你往常知书达理的一面才是。”
“知书达理?所谓的知书达理,不就是让我们女性忍辱负重,逆来顺受,戴着面具做人吗?我早就受够了。”惠子知道,这是一场梦,梦醒了,还得装乖巧扮娇弱,三从四德,被男人踩在脚下,索性在梦中大闹一场,出一口气。
于是,她双手掐腰,摆出一副骂街的架势,怒斥柳村,“你假迷三道,对我极尽奉承,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目的吗?错!我一清二楚。你爹那个老色鬼看上了我,找借口死乞白赖的把我从皇宫弄到幕府里来,你这个小杂碎也想从老娘身上揩油,你们父子卑鄙龌龊,却要一个小女子装哪门子文雅?我偏不活在你父子的影子里,我就是我,清原惠子。”
柳村一郎闻言,瞬间被轰得外焦里嫩,犹如雕像般矗立在那里动弹不得,石化了。
惠子一言既出,语惊四座,全场鸦雀无声。
说着,她舞步轻移,到了赵楠面前,“公子,我自有心仪之人,听我咏诗一首,以期雅正。”
平素端庄淑雅的女子,骨子里居然如此大胆泼辣,刁蛮任性,我行我素。
赵楠很欣赏惠子的做派,敢于撕下面具,莫叫天下人负我。
“好,本公子披星戴月,日夜奔波,因苦于生计,早已忘了吟诗作对之事。今天,惠子小姐既然有雅兴,我不妨也和诗一首,送我心仪之人!”
“那就无须客套了!”惠子停下舞步,娇喘几下,匀了一口气,方缓缓道:“秋风清,秋风明。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好一首《秋风词》。”赵楠暗忖,这惠子还真是熟读李杜文章,以倾诉闺怨情缘,一种不得已的离别。他想到自己何曾不是断线的风筝,孤身飘零?
于是,他沉声和道,“一曲悲歌送晚秋,风霜满鬓立桥头,人生过往云烟散,野草凄凄掩荒丘,今朝我送君归去,他年谁为我白头。”
“爱,已死。”惠子本想再吟诵一首忆旧人的诗,却鼻子一酸,泪珠止不住滚落下来,“今生今世,再也无人挂牵,终生孤老,太伤了!”她哽咽着咀嚼赵楠的诗,许久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公子,别灰心,爱,会有的。”
赵楠一阵心酸,爱过才知道,心付给了西风,情坠入了长河,原来一场空。
忆往事,难禁泪水涟涟。
他仰天长叹,沉声吟诵:“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因你欲青丝白首,亦因你品爱恨情仇;喜亦悠悠,厌不能守,等风等雨等回眸,且听风吟待寒秋,笑未尽时泪已流,此生真情再难有!”
“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坠入感情的地狱,不能自拔?”惠子闻此诗言语间如泣如诉,声声悲音,字字血泪,满篇无一字不是发自肺腑,无一字不是血泪凝成。忍不住发问。
“过去的,不提也罢。”赵楠正欲告诉惠子,她是倭国散文的鼻祖,将来会取得巨大的成就,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忽然传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一小斯匆匆跑过来,神色慌张,边不断回头边结结巴巴向柳村报告,“少主,御林军包围了幕府,与奉命赶来的武士团厮杀到了一起。将军有令,命你在后院蛰伏,不得到前厅走动。”
“天皇与将军打起来了?”惠子将信将疑,这到底是不是梦?喊杀声,惨叫声,如此逼真……难道,这是活生生的现实?那刚才,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
“来人,”柳村吩咐女官,“清少纳言恶意中伤大将军,禁足省罪。”
又指着赵楠等,吩咐下人道:“把这几名囚犯与萨州来的武士关押在一起,严加看管,听候发落。”
武田和山口等人,在柴房里闻听喊杀声,武田哀叹,“幕府都乱了,也许,是真的回不去了。”
山口心道,你个傻缺,不听贵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几次三番针对公子,这下身陷囹圄,终于消停了吧?
山口笃定,赵楠不会丢开他不管,于是他只管嘲笑武田不识抬举。
吱呀一声,门开了,赵楠等人被押送了进来。
山口急忙迎上去,“贵人,你可算是到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出去的。”
赵楠点点头。
最后被押送进来的人,是穆桂英。
见到赵楠,她禀道:“公子,我们的人马,已分别在皇宫和幕府附近两地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参加战斗。皇宫的人马,由凤仙妹妹指挥。我刚才翻墙而出,斥候就在后院的墙外待命。”
赵楠坐到山口递过来的小矮凳上,摆摆手道,“穆统帅,咱们的人,是负责搬运金银珠宝的,不屑于打打杀杀,只管看笑话便是。”
“得令!”穆桂英拱手。
“四周高墙,你能翻出去?”武田好笑,“死到临头了,都不忘吹牛说大话,还整一个漂亮女子装统帅,统帅不会就领了你们三个小卒吧?哈哈哈。”说完还故意一阵大笑。
“高墙?”穆桂英打量着武田的身高反问,“你的头,尚不及我的肩膀,难怪你觉得围墙高耸不可逾越。本统帅伸手可探房梁,这屋梁可比围墙高多了,春秋的一则寓言《坐井观天》你可知晓?管窥蠡测,你就是那只井底的蛤蟆。”
“久闻汉唐上国,人人皆饱学之士,颇为敬仰。”武田不以为然,冷声道,“今日得见,原来北宋的大男人小娘子,只不过个个巧言善辩,女子更擅长吹牛而已。”
幕府外,双方共投入近三万人的主力大决战。
天皇的近卫军,御林军全部投入战斗,幕府军全力冲杀,一时血流成河,胜负难分。
柴房内。
“恩师,”寇准问,“这场鏖战,哪一方会胜出?”
“没有赢家。”赵楠分析道,“仅从双方人马来看,天皇在京城的卫队人数会强于武士团,必定会全力一击,夺得主动权。而幕府,在外地的武士团会陆续赶来增援,最终杀翻朝廷的军队。”
“那就是说,幕府的兵力远远强于天皇。”管家不明白了,“幕府必胜,怎会没有赢家?”
赵楠笑而不答,看着穆桂英。
她明白,这是公子在测试她的判断力。
“晋国公,”穆统帅拱手,“三国的曹孟德,执掌八十万大军,年幼的汉献帝虽无一兵一卒,曹操始终未敢篡位,何也?就是怕得位不正,失去民心。逼民众揭竿而起,讨伐窃国贼,天下大乱。”
“今日幕府的藤原春,与三国的曹孟德,处境可以说是几乎一模一样。”赵楠很赞赏穆桂英形象的比对,接过话题,“同是手握绝对兵力,同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同样投鼠忌器,不敢轻易言战。所以,才会出现盗御剑那一幕,目的是慢慢使天皇陷入困境。若天皇一旦拿不出皇位传承的象征之物草薙剑,天下的老百姓会质疑他的合法性,届时幕府将军趁虚而入,篡天皇之位,便顺理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