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赵福生看向张传世,只见这一向贪生怕死,遇事爱抱怨唠叨,平日故意与镇魔司众人抬杠,仿佛有意在讨人厌恶的老头竟然像是变了个人。
他如同想通了一些事,竟也直愣愣的与赵福生目光对视,不再像以往一样目光躲避。
“大人,你怎么不再接着往下问?”见赵福生久久不语,张传世主动出声。
赵福生笑了:
“如果我问了,你会说吗?”
“会!”
张传世点头:
“但保不保真,我也不敢确定。”
他正经了没片刻功夫,又嬉皮笑脸:
“那时帝京里有大事发生,我们父子俩也算是逃难,慌里慌张之下,很多事情也未必记得清。”
这老头儿性情令人难以琢磨清。
说他讨厌吧,他有时又格外会讨好人;说他狡猾,他又适时的真诚;刚要夸他真诚,他又立马露出玩世不恭的表情。
赵福生看着他:
“父子俩?你家就只剩了你爷俩?”
“嗯。”张传世笑意逐渐收敛,点头应了一声。
孟婆心中一动,又开口问:
“小张,你家原本几口人?”
张传世立即转头看她,答道:
“早前还是后头?”
“什么早前、后头的?”范无救愣了一下,刚一搭话,范必死就意识到了什么,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弟弟。
孟婆若有所思:
“看来你家也发生了些事。”
张传世冷笑了一声,接着点头:
“我家本来父母恩爱,生活如意,我下头有个妹妹,后出了点事,就剩我和我老子相依为命。”
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家事——就连范氏兄弟与他相邻了一两年,也对他的过往并不清楚,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张传世曾经经历过家庭变故。
“可怜、可怜哦。”孟婆摇头叹息:
“这世道——”
说完,她再问:
“是无头鬼祸导致的吗?”
“不是。”张传世摇头,“鬼祸之前发生的事了。”
他的勇气好像在说了这些话后又消耗大半,低垂下头,不敢再看孟婆、赵福生的眼睛,深怕二人继续追问。
见此情景,赵福生无声叹了口气,又看向钱忠英:
“老张自己人,有什么话将来再问也来得及,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上阳郡的事。”
张传世明显松了口气,他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赵福生的眼里带着感激。
钱忠英立时挺直了背。
赵福生问他:
“你在上阳郡中,还听说了哪些消息?”
“不瞒大人说,上阳郡情况复杂。正如张爷所言,郡里分十坊,两坊是交易集市,每个市集卖的物品不同,白天时开,傍晚时闭。”
郡内这一年多几乎不见太阳,常年阴雨。
“我是典史,名义上属于官府,与镇魔司不搭关系,知道的也不多。”钱忠英舔了舔嘴唇,缓解内心的恐惧:
“但据我所知,清正坊——”他说到这里,又想起来赵福生几人是外乡人,连忙解释:
“这是郡城中心,上阳郡镇魔司就在清正坊内,坊中的富豪之家也是最多的,许多人挤破了脑袋想住进那里。”
他说完后,又道:
“但我听府衙内的老差役烟叔说,清正坊有闹鬼的传闻。”
“朱光岭赴任后闹鬼吗?”
丁大同追问。
钱忠英摇头:
“一直以来就有闹鬼的传闻。”他说道:
“烟叔六十多了,说是从他接任他老子的差事后,第一桩办的案子就是清正坊内的,当时他不懂规矩,去了一户姓单的大户家中,当时听他家下人在说,前夜刚闹了鬼,死了不少人。”
钱忠英说到这里,解释道:
“上阳郡地域划分鲜明,其他坊的差管不到清正坊的事。”
只是当时‘烟叔’刚上任不懂规矩,听到报案就去了,后面被骂了一顿。
这件事官府中不少人也有所耳闻,不过大家当成了上阳郡的传闻秩事,并没有将其放在心里。
就算上阳郡的清正坊闹鬼传闻很多,那里仍是众人心中想像的圣地,都想搬过去居住。
除此之外,钱忠英也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对于常家人来说,他是位高权重,掌握着一家子生死的‘大官’。
但对整个上阳郡来说,钱忠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所知也有限。
赵福生问完话后,心中较一计较,说道:
“鬼祸源头在上阳郡,有可能朱光岭就是这个祸源本身。厉鬼的法则更像是‘瘟疫’的散播方式——”
“瘟疫?”刘义真心中一动,再联想到祸源‘传染’的手段,点了点头:
“确实有些像。”
“朱光岭是病源本身,召集38县的主要首脑至郡城,随后这38县的人被标记,接着这些被标记后的人回到了各自的县中。”
也就相当于变相的将厉鬼标记带回了自己的属地——随着差役们再前往县治下的乡镇要求增加税收,厉鬼的标记进一步被散播至全县的各地,无一幸免。
赵福生双腿微分,双掌按压着膝盖,目光锐利:
“朱光岭六月到任,九月召人,我猜测他早期状态稳定,所以没有乱来,中间两个多月的时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使他狗急跳墙,做出了这样疯狂的决定。”
武少春点头,也试着发表自己的看法:
“像丁大人所说——”
丁大同连忙打断他:
“喊我一声老丁或是大同就行。”
从万安县出发时,武少春驭使的厉鬼品阶已经达到了祸级,本身实力与丁大同是旗鼓相当,可武少春与灶鬼的契合度远非丁大同能比——因为早期有赵福生门神烙印的加持,且他是通过灶鬼记忆驭使了厉鬼,凭借对赵福生的信任以及当时对郭父的同情,武少春罕见的将灶鬼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再加上他状态比丁大同更稳定,因此他的实力是在丁大同之上的。
而进了东屏村后,他开始频繁收集香火值,实力更进一步提升,灶鬼的力量虽然没有晋阶至灾级,但已经让丁大同感觉到了畏惧。
因此这会儿武少春一说话,丁大同立即便谦虚的摆了摆头,立即应了一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武少春笑了笑,从善如流:
“老丁说过,一郡银将驭使的鬼至少是祸级至灾级之间。”
上阳郡的事情不简单,水也深,朱光岭要想进入这里镇得住场子,他的实力不可能低,有可能本身驭使的鬼就是灾级这。
“这个时候他熬了两个月顶不住了,兴许是跟大人提到的,早前上阳郡银将厉鬼复苏之死有关。”
死去的银将鬼去了哪里?
这始终是个外人不知道的谜。
“可能形成了遗留的历史,留给下一任接替者成为棘手的问题。”武少春猜测:
“这个问题应该十分严重,朱光岭纵然是银将也顶不住,所以他挺而走险,做出这样的事。”
赵福生赞赏似的看了武少春一眼:
“少春办了几桩鬼案确实用心,想得越来越周到了。”
被她一夸奖,先前还颇为自信的武少春顿时露出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兴奋的神情。
“他这样做,相当于将整个上阳郡都拖下水了。”张传世脱口而出:“他就不怕吗?”
上阳郡出事,帝都可不会坐视不理。
“兴许他的目的就是将水搅浑。”
赵福生将话题接了回去:
“上阳郡镇魔司的情况肯定很复杂,他应付不了,便想搞桩大事。”她揣测:
“如果朱光岭理智还在,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使自己驭使的厉鬼实力晋阶,以对付上阳郡的乱局;二:将事情闹大,最好大到要威胁帝京的地步,令帝京派人来解决。”
众人点了点头。
赵福生说道:
“不过这是一步险棋。”
无论是让厉鬼晋阶以抵御上阳郡的鬼祸,还是将事态闹大逼帝京出面,朱光岭都是在拿人命作赌注,事成之后,朝廷不会容他活下去。
“从这一点看,上阳郡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恶劣。”
众人尽皆沉默。
赵福生拍了一下膝盖:
“从东屏村一路行来,我们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朱光岭的厉鬼法则与脚印相关。”
人死留痕,死后如果没有成为复苏的鬼伥也就罢了,一旦沦为鬼伥,则必留脚印。
这个脚印寻常时看不到,会被鬼域隐藏,但如果生人踩中,便随即被厉鬼标记——“以东屏村的情况看,旺三爷出事后他的母亲是东屏村第二个受害者。”赵福生分析:
“他娘瘫痪在床,”说到此处,她看向厉东平:
“东平,你是东屏村人,旺三爷的娘是什么时候瘫痪的?”
厉东平道:
“其实早前还好好的,就是前几年下地干活摔了一跤,渐渐就不行了。”
“也就是瘫痪好几年了。”赵福生若有所思:
“那么这种脚印的留存兴许不仅限于人被厉鬼法则标记之后,有可能早前两母子曾共叠的脚印也算。”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也不排除有其他的原因。”
如果厉鬼是以脚印标记,那么在场所有人都是被标记者,众人倒并不畏惧,就连并非驭鬼者的钱忠英都很镇定。
“算了,入城之后一切自见分晓。”
赵福生一说完,钱忠英倒是想起了一个事:
“对了,大人,还有一个事忘了提醒诸位。”
“什么事?”赵福生问了一句。
钱忠英道:
“大人到了上阳郡,是否先去镇魔司报备?”他说完后,这才小心翼翼的解释:
“在上阳郡中,除了下三坊之间银子流通之外,但在上三坊内,兴许银子并非硬通物呢。”
“这是什么意思?”陶立方好奇的问。
钱忠英就道:
“下三坊住的大多是郡中穷苦百姓,上三坊则包含了清正坊在内,都是离镇魔司不远的,那边的人听说非富则贵,有些地方不收银子。”
但具体的情况他也不清楚。
他才到上阳郡不久,能混到如今的地步,打听到这些消息已经很了不起了。
赵福生点了点头:
“到时入郡一看便知。”
……
知道了郡内一部分情况,尤其是朱光岭纵鬼行凶,以人命养自己驭使的鬼,这一年半的时间内杀人无数,不知他驭使的鬼成长到了何等地步。
丁大同等人心中忐忑。
之后一路众人也没有心思再说笑,赶路的时间中,众人极有默契的选择了闭目养神。
此去上阳郡的路途不算短,一路赵福生往外看时,竟少见村庄,更别提遇到活人。
快到天黑时,赶车的差役因为曾经进过郡中,对路算是熟悉,临时找到了一间土庙栖息。
在大汉朝,夜晚赶路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众人下车之后表情颇为谨慎,张传世因为十里坡鬼案的缘故,对野庙很是忌惮,也没了说笑的心思。
好在这一宿并没有怪事发生,众人就着草堆和衣合眼,只是都睡得不太踏实。
到了第二天仍是如此。
眼瞅着气氛压抑,晌午用过干粮重新上路后,赶车的人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咳嗽了一声。
张传世憋了一天半时间,此时听到有人出声,喘了口气,探出脑袋问:
“坐了这么半天了,还要多久能到上阳郡?”
他一说话,赶车的人顿时松了口气。
此人名叫张巡,原是金县差役,长得高大魁梧,看面相是个沉稳不多话的人。
但再是沉默寡言,忍了这么长时间没出声也闷坏他了,听到张传世搭话,感激的出声:
“张爷,照这脚程,可能傍晚时间便能到上阳郡的属地。”
他一张了嘴,便停不下来:
“近几年城门的门禁也不太严,若是入城时给官爷一些好处,多晚也能进,就是进城之后要打点一二。”他说完,又笑道:
“但诸位大人们身份特殊,就是不给钱谅这些城里的人也不敢说三道四。”
“那我们到时直接入城。”
赵福生下决定,“到时直接进上三坊去。”
钱忠英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随即他想到赵福生等人身份,进上三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便没有再出声。
经过简短的交谈后,张巡明显精神振作了些,赶着车辆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逐渐阴沉。
半空中笼罩了一层若隐似无的雾霾,肉眼望去,甚至隐约可见飘浮在半空中细密的水气珠子。
雾气重了之后,道路两旁的树木、灌丛也被隐藏其中。
细细一闻,众人甚至能闻到这雾气中若隐似无的腥气。
闻久了之后,几人都觉得憋闷不适。
突然马车轮子‘哐铛’一声响,像是辗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弹跳了一下,接着竟一路平稳。
张巡开心的道:
“大人,咱们进了官道了,最多前行半里路,就能到达上阳郡。”
他说完后,众人精神一振,赵福生正要说话,突然头皮一紧,一种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接着她耳畔就听到了‘叮铛’的响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