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不大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还能隐约闻到丝丝草药味。
胃里的那股绞痛感一点点褪去,迟脸色好多了。只是冰凉的药水输进血液里他的手臂变得冰冷苍白。
辛忱紧紧捂着那只凉到底的手,一边捂一边哈气,看着床上面无血色的人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
迟川的手紧贴着他的脸可是却越贴越冷,渐渐地掌心沾满了眼泪,从温热到冰凉,又从冰凉到温热。
迟川昏倒了,是劳累过度。
自从他不同意放弃高考后找他的人真的数不胜数,全是迟大海的债主。为了赚钱迟川被迫做很多份兼职,跑车,打零工……接连几天几夜不睡觉不吃饭 ,最后身体给熬垮了。
最后是杨祥榆喊邻居帮忙把他送进医院。辛忱担心守了一个晚上,今天也请假没去上课。
房间里很安静,辛忱没敢哭出声默默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心里阵阵抽痛,吻着他手背手心上试图给予温暖。可是他还是憔悴得不像人样,不知不觉中他瘦了很多,那张好看的脸只剩下了苍白。
“哥,你可不可以快点好起来?”辛忱眼睛酸涩却不敢眨眼,喉咙哽得难受,低声艰涩道:“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的吗?怎么生病了也不跟我说呢?你个骗子!”
窗帘半遮,暖光穿过水雾洒落房间里,床上躺着的男生呼吸微弱,身体微起微伏,安静而破碎。辛忱看着他,鬼使神差起身轻轻吻上他泛白的唇瓣。
“迟川哥哥啊迟川哥哥!想要我的命我给你还不行么,能不能别再这样折磨我了,真的很难受?”
你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次次你都受伤,怎么样都是你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
无人听见辛忱所言,他还是自言自语说着仿佛真的有人能听见似的。他知道迟川没来找他一定有人找他,不然为什么连胃病犯了迟川都不肯让他知道。
有时候辛忱觉得迟川是傻子,他何尝不是呢?
只是看谁比谁更傻而已!
*
医院办公室里,杨祥榆来帮迟川拿药。
一进办公室,一个脾气暴躁的秃头男医生正指着几个家长用一口流利的方言叭叭在数落:“你们家长是怎么回事啊!娃儿都生病了才带来看,要是再晚点娃儿的命还要不要了?孩子生病了,赚再多钱有什么用吗?唉……”
“娃儿的命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平时也不留意留意孩子……”
几个家长被骂得无言以对,杨祥榆在一旁听着也莫名觉得愧疚。如果她早点发现迟川不对劲估计他也不会晕倒。
“这孩子是由于劳累过度才导致昏倒的,这些天别让他再劳累了。尤其是重活累活都别让他做了,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
另一个女医生脾气相对好很多,她看了眼自己暴躁的同事无奈摇摇,拿着迟川的检查结果过来,看了片刻又摇头叹气。
杨祥榆回神,应了声:“嗯”
女医生一目十行看着检查报告,看完她抬头看了杨祥榆一眼,有点疑惑。但还是憋不住问:“这孩子是不是经常干重活啊?”
“啊?”杨祥榆没反应过来:“医生,他身体是不是出来了什么问题?”
“那倒没有。”
女医生点头,打量眼前这位母亲,她一身米色风衣,头发松散随意用鲨鱼夹夹在脑后,温文尔雅又风度翩翩,不可能让孩子干重活。
但是这孩子身上那么多血痕、勒痕很明显是干重活才留下的,就连她扎针的时候也发现他手腕上有刀痕,虽然被他遮得很好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怎么划伤的。
杨祥榆有点担心但听见没事松下来,没再问等待医生看结果。
“您家孩子高中了吧?”女医生看着报告,示意杨祥榆坐旁边,顺口问了一句。
杨祥榆微怔,随后点点头笑道:“嗯,高三了,今年就毕业了。”
“这孩子成绩很好吧?看着文质彬彬又温文尔雅,和您一样。”她抬眸,忍不住夸赞两句:“我看得出来他估计以后一定很有出息。”
“是啊!他成绩很好,考上好的大学不成问题。”杨祥榆毫不吝啬夸赞迟川,“只是到时候是有的操心了。”
她想起上次迟川帮她改试卷,改得很好,连笔记都写了。发给学生的时候很多人都问是谁改的,错误提出来还批注,字迹工整隽秀。
夸赞迟川的那一刻杨祥榆心里忽然觉得迟川就是她的孩子。他们在夸他的时候她会跟着骄傲,会忍不住在别人面前夸赞他。
他晕倒她会心疼,会像担心辛忱一样担心他。那些家长被数落的时候她会自责。
“这又能有什么啊?孩子听话、成绩又好,父母都不用怎么操心。”女医生一边忙活,一边说。弄了会儿叮嘱:“对了,我差点忘记说了这孩子有严重的胃病,辣的,重口味的尽量别吃,吃点清淡的,有营养的。比如鸡蛋牛肉这些都可以吃……”
这句话说完杨祥榆就呆滞住了。
胃病?迟川有胃病?
女医生没发现杨祥榆惊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还有,他还有一点营养不良,低血糖,待会儿我会把药一起开给你,回去叮嘱他好好吃药别累着就没什么大事了。”
杨祥榆缓了一会儿才应声,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的,难怪跟迟川说话的时候看着他气色不好。
“高三虽然很重要但身体更重要,别给他太大压力养好伤才主要的。”女医生想起迟川憔悴的模样叮嘱杨祥榆几句,“还有多留意一下你家孩子的精神状态。”
“好的,谢谢医生!”
杨祥榆心颤了一下,随后应声,拿完药就直接往菜市场去。
*
迟川迷迷糊糊醒过两次,一次是口渴。辛忱一直准备热水,他醒来的时候意识模糊蚊子细声说了句想喝水,喝完又昏沉沉睡着了。
另一次是实在疼得很厉害,给疼醒了。
迟川没有力气,醒来几乎说不了什么话。辛忱心疼却不敢当着他的面哭,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才把人哄给睡了。
其实胃痛对迟川来说是常事,这次还算轻的,真正疼的时候连呼吸都感觉不到,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蜷着腰尽量缓解。
曾经有几次直接把他疼昏过去。最严重的一次是和陈州言他们去跑车。
那时候还没上场他的胃就绞痛得厉害但他谁也没告诉,还是坚持上场。几场跑下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撑到最后一场实在撑不住直接晕倒在赛场上。当时是从车上摔下来的,摔得满身是伤,鲜血淋漓的。
后来,陈州言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
他低着头,什么都没有辩解,只是说了句:“为了两个人。”
为了他母亲。
为了他还没找到的小屁孩。
赵寒诚也问他:“你就这么不惜命吗?”
他面无表情回答:“我不在乎!”
的确,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从小到大除了他的小孩,又有谁会在乎他的命呢?
虽然哄睡了,但迟川是真的没睡好。一直被病魔折磨,好不容易眯了会儿结果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梦魇和病魔双双缠绕着他,醒不来也睡不去。
他梦见,有一年冬天外面下着大雪,迟大海拿着一根通红的铁棍一棍打在他手臂上,很疼,疼得脑子嗡嗡作响,随后眼前一片漆黑最后什么都看不见。
转眼间,冰冷的凉水蚀侵蚀身体他被冻醒,看见满屋酒气里迟大海当着他的面把叶铭云给糟蹋了。
他想去救,但怎么都走不到她的身边,只能无助地嘶吼:“放开我妈!迟大海!你放开我妈!!……”
再然后,封闭昏暗的小黑屋里有人拿着很长的注射器往他身体注射什么东西。面目狰狞地捏着他的脸,邪笑:“哈哈哈……别怕!一会儿就解脱了……”
“哈哈哈……哈哈哈……”
那黑暗无望的三年里,无数恐怖看不清的面孔在黑暗里朝迟川疯狂大笑,撕咬着他。他双手双脚被死死绑住被人拽着头发摁在水里。凉水呛进肺里氧气被消耗殆尽,他拼了命地挣扎可是怎么挣扎都挣不开,最后他呛了一大口水,沉下去,渐渐没了意识。
最后他又醒过来,眼神空洞,绝望地跪在血泊疯狂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睛很疼,哭瞎了。
他找不到自己的小孩了。
他的小孩被他害死了。
万籁俱寂,心里的那个声音嘶吼着:结束吧!迟川。
你该死了!
于是,他捡起地上的刀往自己的心脏上捅了一刀,看着全身**的叶铭云无力而绝望地哭笑道:“妈,我有点累了!”
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救我,我想来找你了。
*
晚上,刚回家迟川就突然发了高烧,身体烧得滚烫,脸一阵红一阵白,忽冷忽热。明明什么都没吃却吐了好几回,吐到最后连酸水都吐不出来,整个人无力地软在床上宛如一摊死水。
他的胃病犯了,一阵一阵地折磨着他,疼得满头大汗,眉心紧拧,手指紧紧攥着被子怎么都醒不来。
辛忱吓坏了赶紧拿毛巾帮他降温,临时又打电话给让诊所的医生赶紧过来。
外婆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杨祥榆接的,她说让他们别担心好好照顾小宿,迟川这边没事。
医生一接电话就赶过来,打了退烧针又挂了水,忙活了大晚上才回去。好在到后面迟川状态好了一点,但是还是昏迷不醒。
迟川没吃饭怕他醒了肚子饿,忙活完杨祥榆下楼去做点吃的。辛忱担心了一整天此时还在床边守着,丝毫不敢离开。
窗子紧闭着一点外面风都钻不进来,但还是能听见细雨噼啪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吵得人没法入睡,辛忱拿了耳塞轻轻塞在迟川耳朵里。
冷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虚弱,他拧着眉头身体微颤,额头上冒着冷汗,嘴唇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辛忱捂着他的手俯身把汗珠抹掉,凑近耳边问:“哥,你要说什么?”
“我在,你是不是想喝水?我去给你拿”
迟川没听见辛忱的声音,昏昏沉沉地喃喃,在辛忱转身离开的时候死死扯住他的衣摆。
“别怕!我在,我不走!”辛忱变得慌张,安抚着迟川,想伸手去够桌上的水。
拽住衣摆迟川神色并未缓和,呓语说着什么“累”“瞅”之类的话。
辛忱听不真切,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脸紧贴着他的侧脸,听了很久才隐隐约约听见迟川在喊自己的名字。
“辛……辛……忱……”
“我在”
辛忱声音里带着哭腔,吻他的脸他安慰:“哥哥,我在呢!别怕!别怕!”
“辛……忱……”迟川气息变得很微弱,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泛白的手拽着辛忱小拇指:“我……好……”
眼泪漫上来占据了眼睛,辛忱看不清迟川,鼻子酸涩堵塞,哑声呜咽:“我在这里呢!哥哥,你要说什么?”
方才的噩梦锁着迟川,他宛如掉落万丈深渊无法爬出来,梦魇一遍一遍地撕扯着他。小时候经历所有的痛苦如千斤顶猛地压在他身上,他好像呼吸不了了。
就像淹在水里马上就要死了。
“……累”
辛忱凑近终于听清他说“累”,突然一下子心里咯噔一下,变得惶恐不安。
“我……累……”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迟川抓住辛忱的手突然松开,唇齿间模模糊糊吐出两个字:“……想……死……”
迟川的声音很小,但清清楚楚。
那两个字猛地把辛忱砸得晕头转向,他的心一下子从高楼砸在地上,碎得一塌糊涂。泪珠啪嗒砸下来,狠狠地把他的心脏上割开。
他,想,死!
辛忱瘫在那里,浑身颤抖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看见迟川眼角一滴眼泪滑下来落在耳朵里。
他无力地唤着辛忱的名字和他妈妈。
辛忱听清了。
他说:“妈,我好累,我想死了!”
“我……找不……到……你了。”
梦里,迟川梦见他的小孩不见了,于是拼命去找可是怎么都找不到。隐约中,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哭,但是他醒不过来也不知道是谁在哭?
辛忱吻掉迟川眼角的泪渍,轻柔抚摸着他的脸颊,紧紧把他护在怀里,哭得字不成句:“哥哥,我……我在这里的……我不走”
迟川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嘴里重复着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很绝望。
“阿池,你不能死,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好好活着的么?”辛忱唤不醒迟川瘫在地上,控制不住自己哭出来:“你不是说要让我娶你的吗?你怎么能食言呢?”
“我……还要带你私奔呢?”
辛忱放声哭出来,把人护得很好,小心触摸着迟川眼睛、嘴唇、脸颊和耳后痣。可惜辛忱眼睛烧的红肿什么都做不了,所有的誓言他一遍遍地诉说,雨声沙沙却带走了一切声音。
辛忱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他只想让他哥好好的。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放过他?
为什么他宁愿死也不愿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