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工代赈,两难自解?”李廷栋细细品味起这八个字来。
“正是以工代赈,两难自解,前些时日,大人提出要对太和的城防进行修缮以应对闯贼南下,银子都已经划拨出来了,不过咱们太和县人手有限,强行征发徭役恐怕影响百姓的农忙,故而此事推进的不是特别顺利,这是第一难。”
“第二难是咱们太和突然间来了这七八千的灾民,吃、喝、住哪一项都是大问题,纵使城内的大户愿意开设粥棚,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真正麻烦还得靠官府来解决。”吴为首先把事情的难处给说明了。
“那你再说说如何自解。”李廷栋隐隐约约间已经猜到了吴为所提方案的意图。
“灾民远道而来,囊中无隔日之粮,他们虽然一无所有,可他们还有一股子力气啊,七八千灾民,且多是壮劳力。如今咱们缺的不就是大量的壮劳力嘛,咱们手里有粮食,灾民有力气,何不让灾民出力,咱们出粮,如此一来不正是两难自解了吗?”吴为激动的说道。
“此想法果然大妙。”李廷栋听完恍然大悟,人人都把这数千灾民当作累赘,可反过来看这数万灾民其实也是一项很重要的资源。
要知道这个时候生产力低下,任何大的工程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往都是依靠抽调乡里的劳役来解决,可如今有这么大一批廉价的劳动力供驱使,确实省事不少。而且灾民们凭自己的力气挣饭吃,本地百姓的怨言自然也就少了,两者之间的矛盾也要少许多,真可谓一举多得。
“具体操作还需精细化一些,这数万灾民之中很多人都是有一技傍身的,咱们挑出那些技术工种,特别是那些泥水匠、木匠、铁匠,都是我们急需的匠人,这些有技术的人干活不但有饭吃而且还有工钱拿。”
“至于那些没技术有力气的壮劳力则干一些苦力活,咱们尽量让他们吃饱吃好,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身体瘦弱的,可以让他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些人呢咱们让他们不饿着肚子就行,总之一句话出多少力气吃多少饭,咱们太和县不养闲人。”吴为细细解释自己的政策,技术工种拿钱最高,普通工种拿钱次等,剩下的煮饭、扫地打杂的拿钱最少。
“此事事关重大,切忌不可马虎大意,要知道七八千人搅在一起,光是安排他们起居就不是件易事,何况还要将这七八千人分门别类,让他们各司其职,各负其责,确实是个考验人的精细活。”
“此法虽为陈庄所提,但他毕竟资历尚浅,不如就辛苦先生统领一下大局,具体的事务就交给陈庄去处理,务必做到尽善尽美。”想法虽好,可还需脚踏实地的去落实去实行,如果操作不当很有可能弄巧成拙,反倒辜负了如此良策,陈庄一直被衙门内同事所排挤,贸然委以重任恐惹人嫉妒,反而坏了大事。
“大人如此安排甚是妥当。”吴为拱手答应道。
“这陈庄能提出如此良策果然有几分谋才,先生觉得此人心性如何?”通过与吴为的一番交谈下来,李廷栋觉得这陈庄是个可用之才,顿时起了爱才之心。
“此人才具非常,只是名利之心太甚,好比那钢刀太过锋利,用起来固然顺手,可也容易伤了持刀之人。”吴为隐隐提醒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皆有名利之心,咱们只需赏罚分明,何愁他不效死力,再说乱世将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更要用非常之人,昔日汉初陈平盗嫂偷金,刘邦尚且听之信之,我才情虽不敢自比刘邦,但却不能输了胸怀和气度不是?”德才兼备的人才谁都想要,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呢?用人之道是用其长舍其短即可。
“大人气度恢弘,确实是捉刀之人。”如何用人是每个上位者的手段,自己作为谋士,只有提醒的义务,但却没有左右的权力,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救灾的事就议到这里,我这里还有一个麻烦事等着我们呢。”李廷栋指了指案桌上的那份公文说道。
“这是?”吴为拾起公文阅读起来。
“朝廷加派税银的公文,咱们太和今年要多交八千两,总共得交税银三万两。”李廷栋一脸愤懑的说道。
“什么?还要加派税银,如今大明遍地烽火,唯有江南无兵戈之声,可以说整个大明天下都靠这江南一隅支撑,江南富庶不假,可也经不起朝廷如此剥削,一旦江南有变,则天下危矣,如此浅显的道理这满朝的公卿如何不知呢?”吴为看着公文痛心疾首的说道。
“岂会不知?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朝廷的各位大人想毕其功于一役,不惜征高税以练强军,寄希望于迅速平定闯贼建奴后再回头收拾旧山河,岂不知如今的大明已经是体虚多病,岂能经得起如此猛药。”李廷栋无奈的感叹道。
“七十年前就有人给大明朝下了一剂猛药,只是这剂猛药治根不治本,终究无法中兴大明,到如今终究是积重难返,回天乏力了。”吴为悲愤的说道。
“先生是指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李廷栋试探着问道。
“不错,万历初年,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此法的核心就是赋税合一,按亩征银,将田赋、徭役及其他杂税合编为一条,统一按田亩的多少核算征收,一条鞭法确有独到之处,赋税合一后,百姓只需缴纳白银即可,大大简化了税银的征缴程序,虽只有短短十余年,可国库丰盈,百姓也过了一段好时光。”吴为博闻强识,对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也颇有研究。
“此法效果如此之好,可先生为何说此法治标不治本呢?”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在中国历史上是大名鼎鼎,李廷栋也早有耳闻,听到吴为如此慨叹不禁问道。
“此法虽简化了缴纳的流程,可本质上并没有解决税收的来源问题,宗室、士绅依旧无需缴纳税银,清丈土地也仅仅是针对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百姓们为了躲避征税,纷纷委身投靠豪门大户。况且官府只收取白银,百姓只能以手中的谷物向商人兑换白银,而商人则趁机抬高银价,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而且此法有一重大缺陷,纵使张太岳有天纵之才,可终究漏算了一着,可以说如今大明遍地烽火,张太岳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吴为恨恨的说道。
“还望先生明示。”李廷栋虚心求教道。
“一条鞭法发源于江南,究其原因乃是江南银源丰富,自隆庆开关以来,自海外流入大明的银子不下亿万,但这亿万白银大多集中的沿海几个省份,越往内地越往北方,银源越枯竭银价也越高。”
“可一条鞭法实行以来,官府将白银作为税收的唯一标准,江南的百姓咬咬牙尚可缴纳,可北方内陆的百姓为了缴纳白银,付出的谷物远超江南百姓,北方百姓本就贫寒,如此一来可谓雪上加霜,日积月累之下,贫则越贫,到如今是百姓无隔夜之粮,一场大旱下来,焉有不反之理?”吴为双手一摊后反问道。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一条法律若不能因地制宜,原本是利国利民的好法,反倒成了祸国殃民的害法,张太岳死后被扒棺戮尸,着实不冤。”李廷栋听完恍然大悟道。
“一条鞭法到如今已经是名存实亡,可却遗毒无穷,益处已经全然不见,留下的确是一地鸡毛,仅仅是一个火耗问题就让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缴纳的碎银熔铸成官银实际损耗不过每两一两分而已,百姓纵使缴纳也无大碍,可如今咱们大明有些地方的火耗少则一钱多则两三钱,百姓平白无故就要多缴纳两三成的赋税,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没有进到大明国库,反倒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让人着实可气可叹。”
“还有一条鞭法的实行本就是综合了所有的赋税徭役,可自万历十年张太岳病死后,一条鞭法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和监督者,更兼之后官场腐败严重,旧税未去新税又来。”
“自崇祯元年起,朝廷开始征缴辽饷、练饷,剿饷,上行下效,“三饷”之外,甚至有些地方开始征缴鸭饷、牛饷、禾虫饷,名目之多简直是闻所未闻,至此一条鞭法也彻底沦为祸国殃民的害法,若张太岳复生,看到如今之怪状,不知该如何自处。”吴为历数着眼前一桩桩怪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
“先生莫要激动,事情已然如此,激动也于事无补,咱们还是想想办法熬过眼前的难关,这多出来的税银,咱们无论如何也得躲了去。”天下太大,李廷栋管不了,可太和的事李廷栋说了算,先熬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为今之计唯有一计可让大人度过眼前难关。”吴为平复了心情后说道。
“哦,先生快说。”李廷栋闻言立即喜上眉梢,没想到吴为还真有办法。
“如今大人已经收缴了一部分税银,大人可差人将这一部分银子押送至凤阳,先交了差再说。”吴为略加思索后说道。
“那剩余部分呢?”李廷栋追问道。
“拖,能拖多久是多久,大明官场有惯例,若遇急事可向朝廷申请截留税银,到时候闯贼南下,大人可向朝廷申请截留这一笔剩下的税银,只要击退闯贼,朝廷定不会追究大人拖延税银的罪责。”吴为最终说道。
“好,就依先生,先生可尽快安排人讲已经收缴的税银尽快运往凤阳。”李廷栋想了想后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