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三月一十二日,久违的太阳终于露了个脸,将早春的暖阳遍撒淮北大地,只是这阳光照到了宿州城内的张灯结彩,也照到了宿州城外那被驱赶出城的数千灾民。不过宿州城内的一干官员可顾不上城外那饥寒交迫的灾民,因为宣旨的钦差已经到达城外。
卯时三刻,洪承畴便便携着城内一干受赏官员,在数百亲兵卫队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到了北门外,出城数里恭迎圣旨。
众人在城外等了不多时,只见宿北的官道上走来一支队伍,前有旗、牌、伞、扇开道,后有数百名鲜衣怒甲的禁军护卫,中间则是一顶八人抬着的绿围红障泥大轿,轿内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此次前来宣旨的钦差礼部侍郎文震孟。
与上次洪承畴在军中所接圣旨不同,此次前来宣旨的人员乃是礼部官员,按大明官场惯例,宣旨人员的不同所代表的含义也自然有所区别,若太监宣旨代表的仅仅是皇帝的旨意,而礼部官员则往往是整个朝堂的意见,最起码是由内阁票拟,内廷批红下发的正式文件,而这往往是君臣双方妥协的结果。
“恭迎钦差大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洪承畴等人一见钦差车驾,立即跪迎道。
轿内的文震孟掀开轿帘,他先替远在北京的崇祯皇帝受了三叩九拜的大礼,这才缓步上前扶起跪倒在地的洪承畴道:“洪大人辛苦,快快请起。”
虽然文震孟比洪承畴年长近二十岁,可洪承畴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而文震孟则屡试不第,一直等到年近五十方才中了状元,虽然名次比洪承畴高可中第的时间却比洪承畴晚了将近十年。自古官场不以老幼叙尊卑,只以中第的前后论座次,所以文震孟反而得称洪承畴一声前辈。
“城外风大,文大人快随我进城。”洪承畴一把挽起文震孟的手臂,两人相扶一起进到宿州城内。
随后两队人马合成一队,敲锣打鼓的往城内行去,先有两队共二百人的卫士,穿着鲜亮怒甲,其实非凡,手持明晃晃的长枪在前面开路。后面又跟着两列兵士,打着刺绣绘画的各色旗帜,木雕铁打金装银饰的各样仪仗,以及回避、肃静、官衔牌等旗牌。最后则是一柄题衔大乌扇,一张三檐大黄伞儿,罩着一顶八抬大轿缓缓驶来。
可与这声势浩大的钦差仪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几日被驱赶出城的数千灾民,此刻正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不可谓不讽刺。
钦差入城之后并不直接宣旨,而需先行洗漱更衣,毕竟一路风尘,直接宣旨岂不是有损朝廷威严,虽然钦差大人端坐轿内,就连微汗都不曾出,可这流程却省不得。
李廷栋等人直在厅外等了近半个时辰,这才听得一声高喊:“钦差大人到。”
正等的心焦的众人抬头一看,发现钦差大人已经换上一身崭新的朝服,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三品朝服一上身,这钦差的气势立即就出来了,不过这时的众人可没心思关心文震孟这个小老头的衣着打扮,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盯着他手里的那个装有圣旨的明黄布袋,这布袋内装的小小玩意可关系到大家伙的锦绣前程。
文震孟走到早就备好的香案前,先将装有圣旨明黄布袋搁在案上,接着向着北方上香叩首,三跪九叩完这才站起身来,重新拿起圣旨,目光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无不低眉顺目,默然不语。
文震孟轻咳一声后朗声宣道:“请圣旨。”
包括洪承畴在内的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下,文震孟这才从案上拿起布袋抽出圣旨,尔后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流贼祸国,毁我中都,烧我皇陵,天下万民,谁不切齿!尔洪承畴总督五省军务,于龙亢镇大破贼军,上慰祖宗之英灵,下解黎民之倒悬,擢升洪承畴为太子太师,望尔再接再厉,务将闯贼余毒尽快肃清,尤须将闯逆本犯高迎祥、巨贼张献忠、罗汝才等,一一擒获,或予阵斩,断勿使一人漏网。钦此。”
随着文震孟口中的圣旨被缓缓读出,跪倒在地的众人心头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凉水,早就没有了刚才的那份火热,洪承畴长途奔袭两次大破贼军,可仅仅得了一个太子太师的虚职,如果说洪承畴如今已经位极人臣,赏与不赏皆在两可之间,那圣旨的后半截则是踏踏实实的一记闷棍,打的在场诸人头昏脑涨。
高迎祥、张献忠等天下巨寇,自崇祯元年起就为祸天下近十年,这十年间,大明朝廷无时无刻不想将这几个巨寇捉拿,可这几人来去如风,流动性极强。
此次洪承畴布下数道重围,还是被高迎祥和李自成脱困而出,如今一封圣旨下来要洪承畴尽快捉拿贼首,这不是强人所难嘛。如果这几个巨寇如此容易伏法,还用等到现在?早就被人挫骨扬灰了。
如今圣旨一下,洪承畴将退无可退,如果不能尽快将这几个巨寇捉拿,那到时候可就留下给人弹劾的理由了。
“洪大人,接旨吧!”文震孟将手上的圣旨一收,双手持着两头的玉轴,对着跪倒在地洪承畴说道。
可此时跪倒在地的洪承畴还没从刚才的打击回过神来,直到文震孟再次强调,这才三跪九叩之后,双手接过文震孟手里的圣旨。
洪承畴的圣旨读完,接下来则是一干受赏的武将,如果说洪承畴还得了个太子太师的虚职,那这一干武将则纯属卖力赚吆喝,除了几句口头嘉奖,其余封赏一干全无,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众人奋力杀贼,所求不过是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如今朝廷几句漂亮话就将众武将给打发了,众武将只觉得憋屈郁闷,可皇权至高无上,有气也只能压在心中,一时间现场的气氛变得压抑无比。
李廷栋见这现场情形,心中不禁一阵感慨,史书传言崇祯帝刻薄寡恩,看来还真是此言不虚。
要想马儿跑得快,可又不给马儿加点好草,如此吝啬赏赐,日后谁还会替你这个皇帝卖命?
看来昨日尹梦鳌在酒桌上所言有误啊,什么朝堂夸奖什么另有重用,看来只要这靴子没落地,一切都有变数。
就在李廷栋心思百转的时候,自己的老上司尹梦鳌的圣旨已经快读完了,李廷栋只听的文震孟高声读道:“以身许国,才堪大用,特擢升尔为理漕参政,望尔再接再厉,忠心国事,以报皇恩。”
李廷栋听完心中立即反应过来,原来朝堂内诸位大人的吝啬只是针对武将,而文官的赏赐则无人敢吞没。
一面想要这些武将上阵杀敌,一面又对这些武将吝于赏赐,如此做派若放在太平年间倒也无妨,不过是多费些钱粮,多死伤点士卒而已,可如今天下战乱纷繁,以文官为首的朝堂还放不下对武官们的成见,这天下如何能平定。
“怪不得日后史可法这个文官之首对江北四镇四个武夫无可奈何,原来武将们的心早就凉透了。”想到不要十年,大明朝堂就是被文官鄙视的四个武将给左右了,李廷栋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文震孟的话一读完,原本就心头窝火的众武将更加心里不平衡了,众人都是为国杀敌,可仅仅是因为文武之分,封赏却有天朗之别,如此处事不公如何能让武将们信服。
大明朝廷以文制武由来已久,同品级的文武官员相见,武官点头哈腰已是惯例,甚至跪地请安也属正常。
在众多文官眼里,这些个赳赳武夫不过是些军头而已,纵使略通文墨也逃不过粗鄙二字。殊不知如今这天下动荡,若无这些个赳赳武夫在前头拼杀,哪里有文官们的吟风弄月。
若是放在往日,这些个武将倒也不敢放肆,只是今日这事实在做的有些过分,文武之分封赏差距实在太大,众武将这才窃窃私语起来。
“肃静,如此喧哗成何体统。”洪承畴眼见众武将在底下窃窃私语,一旦惹恼了文震孟这个钦差大臣,到时候莫说赏赐,不受个申斥就算烧高香了。
洪承畴虽是文官,可在军中威望甚重,他一发话众武将这才安静下来,纷纷收声立于一旁。
出于大局考虑,洪承畴喝住了众武将,可他心里何尝不知朝廷如此做法定会寒了众将士的心。
只是洪承畴心里再憋屈,他也只能忍着,五省总督,崇祯都快将半壁江山托付给了他洪承畴,就算崇祯皇帝对他圣眷不衰,可崇祯皇帝的脾气秉性洪承畴是再清楚不过。
崇祯皇帝不会允许他的麾下的将帅太过和谐,务必捉拿闯贼头目和减少麾下将士的封赏,不过是帝王的制约、平衡之道罢了。
众武将的反应文震孟这个钦差大臣自然看在眼里,可文震孟是谁?乃是南宋文天祥之后裔,大名士文征明之嫡孙,如何瞧得上这些个武将,在他眼里能金榜题名方是真英雄,不过文震孟倒也不打算过多计较,毕竟还有最有一份圣旨要宣布。
“太和知县李廷栋接旨。”文震孟拿起最后一份圣旨高声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