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间朱峰传来阵阵痛感,迫鱼儿残梦中惊醒。
醒来时,胤禛关切围坐榻前,有郎中取了刺入鱼儿唇下的银针,欢喜道:“侧福晋可醒了。”
鱼儿惊然,不知方才事是虚是实。
直到看见了胤禛宽阔蟒袍上的嫣红血迹,看到自己氅衣边儿上擦乱了的血痕,才明白,自己所盼的大梦一场,终究是盼不得了。
她倒没有如胤禛想象般哭闹,反倒异常平静问了一句:“人可还活着?”
郎中满面难言,拱手一揖退下。胤禛搀扶着鱼儿削薄的肩胛,缓缓吐出一句:“配殿里躺着,刀取出来,血止不住。郎中看过,说怕是熬不过今夜。”
鱼儿一怔,呢喃一句知道了,便失神下了榻。
胤禛不拦她,吩咐佩玖护着她去送毓泰最后一程。
作为男子,他此举着实大度。
鱼儿回眸深深望他一眼,含泪颔首,匆匆去了。
吩咐佩玖守在门外,鱼儿只身一人启开了配殿的门。
好冷,冷得彻骨。
配殿常年无人所居,整个冬日也未燃炭盆。越往寝室内行,暖意越沁出。想来是挪了毓泰来此,胤禛才命人摆放了炭盆增温。
这一段不长的路,鱼儿却走了许久。
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铅铸了铁,行得艰难。
终于,她看见了毓泰。
他整个人平平躺在榻上,双目眯成一条缝,浑浊而无神地盯着梁上的彩绘。
鱼儿感觉自己的心被寒意凝成了冰块,僵硬无比,甚至快停止了跳动。
她清楚的看见那榻上的被衾已然被鲜血彻底染红,是止不住了。
于是背过身去,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抹去泪痕,挤出一丝笑意。
身后,传来毓泰短促的笑声:“听他说你晕过去了,我只怕见不得你最后一面。”
鱼儿转身走向他,于榻前自然落座。毓泰轻轻推了她一把,虚弱道:“别坐,脏了你......”
“你浑说什么呢。”鱼儿靠近毓泰些,紧紧握住了毓泰凑上前来想要抚摸她面颊的手:“郎中说了,你无碍。”
毓泰反握住鱼儿,只是力道很轻,轻到鱼儿稍不留意,他的手掌便会滑落下去。
“你眉尾跳那么一下,我便知你说得话是真是假。你我同屋而局整整五载,我还不知道你吗?”
他笑了,笑得踏实。
只是眼神渐渐涣散,像是被月色蒙了一层雾霭上去,有些许的飘忽。
鱼儿忍了半晌的泪,终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一滴,一滴。
如豆滚大,颗颗打在毓泰的手背上。
他艰难的抬起手,拭去了她的泪:“可还记得从前在渔村时,咱们受了那么多的苦,都不曾见你垂泪。如今嫁得好人家,却常落泪了。别哭了,我喜欢你笑。”
“好,我不哭。”鱼儿一遍复一遍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挤出一记笑来。
说是笑,不过只是唇角对称上扬罢了。
毓泰打趣着说:“笑得比哭还难看,可要吓得我......做噩梦了。”缓一缓,又苦笑着道:“往后,我在梦里也见不到你了。”
这一句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刃直戳入鱼儿心头。
她长出了一口气,将毓泰的手握得更紧:“我若一早知道会有今日,我宁愿不嫁给王爷。我宁愿从未来过京城,宁愿就那样跟你,在渔村里捕一世的鱼。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是我脑海记忆中,第一个肯对我好的人。你坚持住,我不许你死!”
毓泰的手无力向下垂落,声音也虚成了缥缈的云烟:“无论死生,我都会护着你的。唯一遗憾的,是血仇未报,下了九泉无颜面对林家满门。鱼儿,你应我。保住毓萧的命。让她放弃报仇,远离京城。她是林家唯一的血脉了,只可惜我这个做哥哥的,从未护好过她。”
鱼儿拼命摇头:“要说你便留着这条命自己与她说!胤禛不是害了林家的罪魁祸首,我寻见了他的手记,是他着了隆科多的暗算,是他......”
“不说了,鱼儿。”毓泰笑着,唇角再度溢出了暖热的血:“不说了。我冤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如今也想,和我心爱之人,安安静静的处一会儿......”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用尽余力满眼清明看着鱼儿。
“相识许久,你还从未抱过我。”毓泰将口中的鲜血复又吞咽下去,为难道:“你能拥抱我一下吗?”他一滞,马上又说:“就像是妹妹,待兄长那般。”
鱼儿点头,俯身下去抱住了毓泰。
他合上眼,知足笑着:“我好冷,可鱼儿的心,是暖的。”
“和你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常想起在渔村朝夕相处的日子。我记得暴风雨过后的晚霞,你我背对背相依着。我叼着一尾狗尾巴花,你往水里丢着石头打水漂。”
“那样的时光,是我一生最幸福惬意的时光。”
他的头微向紧闭的菱窗那侧望去,语调惊喜道:“鱼儿,你瞧,便是......这样的晚霞。”
鱼儿抬首,见菱窗合得严密,除了一抹黑,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瞧见了,很美。湖面很静,明儿个晨起咱们捕鱼,定能落个好收成。”
毓泰会心一笑,咽下一口混了血水的唾沫,声音一点一点弱下去:“其实那天我很想问你,是否愿意和我在一块儿。可你知道我的,话到嘴边,便问不出了......”
说完这一句,又或者这一句并未说完。
只是毓泰,再也不会对鱼儿又任何回应了。
他就这般无声无息,平静如同熟睡一般平躺在榻上,平躺在鱼儿的怀里。
鱼儿紧紧抱着他,恍惚间,似听见了有人在她耳畔轻语。
那声音,是从前的毓泰与自己。
“你记不起自己是谁,便跟了我的姓,我为你取个名儿。你记不起家人是谁,便将我当做你的家人。我林毓泰与你投缘,你跟着我住在渔村,无人敢欺负你。”
“你倒是会说,村口那条夹着尾巴的狼狗都将你吓得半死,还说无人敢欺负我。”
“你信我,有我一口饭吃,便也有你一口。咱俩三击掌,我护着你,若让你叫人欺负了,我便和那狼狗是一窝的。”
那三声击掌声清脆响起于鱼儿耳畔。
只是往后,她再也没有这个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