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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同住一整座院子,房间当然空余得很,连刘安都单独分到了一间。

草草用过了饭,事情又商议不出个结果,又兼连日疲惫,所以四人也就早早地散去、各自回房休息了。

任舟当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他在自己的房中还没待多久便又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左右手各拎着一个五斤重的酒坛,随手放在了院子正中的石桌上。

“我还以为你是听了唐姑娘的建议、打算去问问曲令明。”刘慎之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还不急。”任舟瞥了对方一眼,“此时刚忙完一桩事情,歇歇再说也不迟。”

“对极了。”不等任舟吩咐,刘慎之便毫不见外地拍开了泥封,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不赖啊,比起这儿的醪糟要强上百倍,哪弄的?”

任舟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了两只碗来,分别斟满了,随口答道:“那些商旅里有做这种买卖的,问他们买了两坛。”

“好,好。”刘慎之抿了一口酒,啧啧称叹,“你倒是活泛得很。”

“过奖,你也不客气得很。”任舟同样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刘慎之的胡子抖了抖,拿捏着腔调模仿道:“以我们的交情,谈‘客气’是否显得太生疏了?”

任舟翻了个白眼。

“而且,我也不白喝你的。”

任舟哂笑着问道:“难道你会付账?”

“以我们的交情,论钱……”

不等刘慎之说完,任舟便作势要提起酒、起身离开,前者连忙用双手拉住了酒坛,连声道:“玩笑,玩笑。”

任舟缓缓坐了下来:“说吧,怎么叫‘不白喝’?”

“当然是对你有好处。”刘慎之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填满了,“比如为你指点迷津。”

“哦?”任舟的眉毛一挑,“你知道曲令明跟张一尘之间的过节?”

刘慎之扁了扁嘴,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知道。”

“那你知道张一尘的下落。”

“也不知道。”

任舟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问三不知,还敢夸口指点迷津。”

刘慎之清了清嗓子:“不是指这类事——这类事你比我更要在行的多,也不必我多嘴。我要指点的,当然是你不擅长的事情。”

“不擅长的事?”任舟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比如呢?”

“比如——”

刘慎之把头往任舟那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道:“——唐姑娘。”

任舟仔细地端详了半晌,在看清对方脸上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不似玩笑以后,淡然道:“你已醉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嘛?”刘慎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耐虽然大不如前了,但这双眼睛还好用得很。”

“那你瞧出什么来了?”

“我瞧出来你对那位唐姑娘很有些意思,而且——”刘慎之挤了挤眼睛,“她对你也并非流水无情。”

“何以见得?”

“你嘛,时不时地就要偷瞄上人家小姑娘一眼,也不问问人家要去哪,是否怕她要跟你告别、而你又想不出话来挽留,索性就这样揣着明白当糊涂,对不对?吃饭的时候还故意那么说,如非是你有意,又何须做那种试探呢?”

见任舟没有反驳,刘慎之又接着分析:“至于唐姑娘嘛,就更好说了——”

任舟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觉得轻松了不少?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不。”

任舟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说道:“我觉得我错了。”

“什么意思?”刘慎之大感莫名。

“我先前说你跟老杨可以‘一较高下’,错了,我的见识还是太浅——你在那门绝学上已远胜过他了。”

对于任舟的揶揄,刘慎之好像并不在乎,非但没有羞恼,反而很是理解似的、拍了拍任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的脸皮还是太薄了一些,如果为此留下什么遗憾,不免抱憾终生。”

“我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面对刘慎之的真情流露,任舟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刘慎之一怔:“什么事情?”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年轻时名噪一时、惊才艳艳的天才、大侠——例如说你——随着时间的推移,武艺非但没有存进,反而退步不少,以致一落千丈。”

“为什么?”

“因为分心。”

任舟颇有深意地看了面色乍阴乍晴的刘慎之一眼,又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巴以后,接着说道:“年轻时你的心思全放在武艺上,内练气,外练功,只求有一日扬名江湖,不敢有些毫放松,自然也就进境神速、一日千里。可惜,到了你这种年纪以后,要考虑的事情多了,例如你们刘家的大小事务,或是忙于跟蒋涵洋一类的人联络关系,如此种种,即使想再如先前那样下苦工,只怕也力有不逮了。”

刘慎之怅然若失地看了看任舟,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碗酒,张了张嘴巴,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经过了冗长的沉默,刘慎之一边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和胡须,一边喃喃说道:“老不以筋骨为能,谁也没办法靠着剑活一辈子——你也不行。”

“我当然不行。”任舟微笑着举起一只手来,手指忽然一屈,再绷直的时候指间已夹住了“千山”,“我是靠刀吃饭的。”

“你懂得我的意思。”刘慎之撇了撇嘴。

任舟的手指又是一屈,“千山”随之消失不见了:“我当然明白。”

“所以你迟早还是要考虑我说的那些事。”

“起码不是现在。”任舟低下头,看着自己碗中的那轮明月,轻轻地以手指摩挲着碗沿,“等到我退隐江湖的时候——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的话,再考虑也不迟。”

“你能等,可她能等么?”

任舟仿佛已看得痴了,好像全未听到刘慎之的问题。

又或者是他不想回答,才这样装聋作哑。

刘慎之扫了任舟一眼,并不追问,只是轻声道:“在这一点上,你并不像你许大哥那样爽利。”

“他并不比我爽利。”任舟微微眯起眼睛,“他所以肯跟方大嫂订婚,只因为他以为禁中的事情已定、三皇子继承大统指日可待,再无别的事令他忧心。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也就意味着他已大功告成、行将退隐了。至于后来另起波澜、他驰援乃至身死皇城,都是后话了。”

“这就怪了,连圣人尚且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怎么你们天道谷出来的却个个对此畏如蛇蝎?”

任舟瞟了刘慎之一眼:“那是儒家的圣人说的,不是我们道家的圣人说的——我们说的是‘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讲的就是持心清净,亦是我天道谷心法之旨归。一旦情为外物所牵、心为外物所扰,便难保赤子,武艺也会随之退步——这也即是天道谷多出少侠而少有耆宿的缘由了。”

这样的道理刘慎之从未听说过,在沉思片刻之后,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意思是,许沉当年驰援皇城时,是因方歌而心境有缺,才会最终仓皇落败?”

“不一定。”任舟不置可否,“蚁多咬死象,即使他处在鼎盛时期,在一众好手的围攻下恐怕也不免身死,但是,他或许有击毙大皇子的机会。”

“那你呢?”听完任舟的解释之后,刘慎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任舟诧异:“我怎么了?”

“你刚才的意思分明是说,许沉出谷,为的就是平息夺嫡之乱。在得知三皇子已得遗诏之后,他便可以归隐了。”

任舟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此番出谷,又是为了什么?”

刘慎之的瞳孔里映满了月光。

可那些月光并未能隐去他眼神中的锋芒。

他的眼中忽然显示出一种远超常日的锐利。

他在盯着任舟的双眼,又好像要通过任舟的双眼一直看向任舟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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