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待苏凌和林不浪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李蘅君已经扑倒在血泊之中,淋漓的殷红鲜血,触目惊心。
“李夫人......”苏凌一闪身,便已来到李蘅君近前,便已经知道,她断然是不能活了,只懊恼的一跺脚,紧咬牙关。
“娘亲——娘亲......您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边瑾痛哭着扑到李蘅君面前,将她抱在自己的怀中。
身后的张芷月等人也无不泪下。
“瑾儿......不哭!......娘亲对不起你了......娘亲多么希望看着你长大,嫁人......多么希望亲手为你置办嫁妆......可是......你父亲他,他这一生太苦太苦......娘若留下来陪你,你父亲在地下一个人会孤单的......娘亲不能让他生时苦,死后在地下亦苦......娘亲只能去陪着他......瑾儿,娘亲要跟你告别了......”李蘅君声音断断续续,低沉而凄凉。
“可是娘亲,父亲苦,瑾儿就不苦么?我自小就几乎见不到父亲,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竟然.....竟然是个和尚......从小到大,我身边一直有娘陪着,倒也不至于十分的孤单,可是娘啊,您现在也要离我而去,连您都不管瑾儿了.......女儿该如何独自的活下去啊!”
边瑾儿痛断肝肠,泪水如雨。
李蘅君缓缓摇头,胸口的血顺着刀柄染在她握刀的手上,白皙的皮肤映着斑斑的鲜红血色,让人不忍再看。
“瑾儿......不要怪你父亲,也不要怪娘亲狠心抛下你一人在这世上......若你不想再这么苦......那就,下辈子......再不要生在边家......”
说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吸急促而痛苦地朝苏凌艰难的说道:“苏凌......记住我们拜托你的事情......希望你竭尽全力......一定要做到!我李蘅君会和夫君在地下,时时刻刻看着你如何说,如何做......”
苏凌心中一凛,正色抱拳,一字一顿道:“李夫人放心,苏凌哪怕九死一生,拼上性命,也定必不负二位所托!”
然而,李蘅君却再也听不到苏凌的承诺了,她握着刀柄,满是鲜血的手蓦地无力滑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娘亲——”
边瑾儿撕心裂肺的痛哭和大喊,掩盖了那滔滔火海焚烧寺院毕毕剥剥的声音。
............
时近傍晚,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寒风却并没有减弱之势,呜呜咽咽的风声,从四面八方灌进大山山谷之中,仿佛在为失去至亲之人而哭泣。
山谷小路,积雪深深,天是阴霾的灰,地是茫茫的白。
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远远看去,两辆马车,就如在一张巨大白色画布上移动的两个小点,孤独而无声地向前行进着。
车辙吱呀吱呀地响着,在深山小路上传得很远很远,更显得山深谷幽。寂雪无声,带走所有的温热和生机。
第一辆马车车轿之外,坐着一个魁梧的大汉,头上带着厚厚的老羊皮帽,身上穿着厚厚的老羊皮袄,奋力地赶着马车前行的同时,还不断地用手搓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大黑脸,饶是如此,他的脸颊和鼻子,依旧被冻得黑红黑红的,竟有些说不出的喜感。
车轿之内,对坐着两个白衣年轻人,默默无言,皆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赶车的是吴率教,车轿内的两个白衣年轻人,一个是苏凌,另一个是林不浪。
他们这辆车的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车轿外赶车的是一个壮汉,一如吴率教的打扮一样,也是冻得脸鼻通红,车内坐着三个女娘。
两个稍大些,一个一身碧绿纱裙,团花小袄,另一个一身火红纱衣,身后披着一件白狐毛领子的火红大氅。
那个年岁稍小一些的女娘,正靠在碧衣女娘的肩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悲伤,此时早已沉沉睡去。
这碧衣盈盈的女娘正是张芷月,那火红纱衣的女娘正是温芳华,睡着的那个正是心力交瘁,哭累了的边瑾儿。
她们的脚下,还放着两个烧得火红的炭火盆,车轿之内倒也不是很冷。
原是车轿之内只有一个炭火盆地,苏凌和林不浪怕她们冷,便将他们车轿内的炭火炉搬了进来。
张芷月轻轻地拍着边瑾儿的后背,满眼的怜惜。
温芳华怀中抱剑,半倚在另一侧,不知想些什么。
然而,却可以明显地看得出,两个女娘的眼睛都红得像桃子一样,想来一路之上,定是也哭了许久。
“瑾儿妹子,实在太苦了......”温芳华幽幽地说道。
张芷月叹了口气道:“唉,现在最能理解她的,怕只有我了,我如她这般年岁时,也亲眼看着我的爹娘......”
张芷月说到这里,又是一脸凄然,潸潸欲泣。
“别了,芷月妹子,这世间我也早没了父母,如今我方刚好些,你可别再招我了......咱们再哭下去,我眼睛肿了,那个木头似的林不浪怕是也看不出来......倒是你家苏哥哥,岂不是要我赔他好妹子的眼睛啊......我可没处赔去!”温芳华赶紧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继续说了。
张芷月满腹悲伤,被温芳华这一说,顿时破涕为笑,羞红了脸道:“温姐姐就不要笑话我了,我觉得不浪兄弟,对温姐姐很上心的......”
“那个木头,要是能如你家苏凌五分解风情,我便阿弥陀佛了......”
张芷月这才忧伤渐消,却又有些忧心道:“此处离着龙台还有很远的路途,一路之上,也不知道还会遇上什么凶险......也不知道苏哥哥他们有没有什么周详的打算......”
温芳华一笑道:“此事妹子不用担心,上官景骁都灰溜溜的走了,那些人真想沿路下杀手,也得掂量掂量他们几斤几两......咱们这么多人,会功夫的就有五个,真有哪些不开眼的家伙捣乱,那是他自找晦气!”
张芷月这才微微的点了点头。
温芳华看了一眼靠着张芷月肩头熟睡的边瑾儿,这才似话里有话道:“芷月妹子......瑾儿现在孤身一人了,不知道你打算要如何安置她呢?”
张芷月叹了口气,幽幽道:“边师叔临死前,将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证据和名单匣子给了苏哥哥,李夫人在临死前,将瑾儿妹子托付给我.....我自然义不容辞,要将瑾儿妹子照顾好才是......眼下先办苏哥哥的事情,等此事过后,我便带着瑾儿妹子回离忧山轩辕阁......让我阿爷求轩辕阁主收留瑾儿......”
“她如今这个年岁,习武已经有些晚了,再加上她是个女娘,本就没有什么武学的底子......芷月妹子,带她回离忧山轩辕阁,是要她读书研学么?......”温芳华问道。
张芷月点点头道:“不管什么,她若是不愿意读书研学,我便求阿爷教她医术......”
温芳华听罢,叹了口气,似有深意道:“边瑾儿虽然心性还似个小女童,平素也不擅与人言谈,但我觉得她骨子里有一股坚韧......”
张芷月心中一动,看着温芳华道:“温姐姐的意思是,瑾儿她不愿学医或者读书么?”
温芳华欲言又止,终是深深一叹道:“这谁知道呢,但愿吧......”
张芷月点了点头道:“现在没有机会,待过几日,等瑾儿慢慢从悲伤中平复,我再好好问问她如何想的便是......”
............
第一马车之上,苏凌和林不浪却一直都没有说话。
此次寂雪寺所遭所遇,林不浪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身世秘密终于真相大白,紧接着,他便失去了自己的世伯。
这世上,最后一个与他身世相关的人,也终于离开了人世。
不知为何,林不浪有一股茫茫世间,只剩他一人的孤独之感。
所以,林不浪从动身离开寂雪寺之时,便一直沉默无言,默默地想着心事。
苏凌也没有说话,半倚在车轿中,头靠在车轿的梁上,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之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李蘅自尽之后,边瑾儿几次哭昏过,大家迟迟不能动身。
只得将边瑾儿扶回车轿,众人在一片枯树林中停留休整。
等了许久,那寂雪寺的大火终于停止,苏凌和林不浪又回到那里,放眼望去。
大雪纷扬之下,残垣断壁,一片废墟。
除了大雄宝殿的那尊巨大的佛像,还剩了半个身子之外,再无任何可以辨认出来的东西了。
苏凌和林不浪原本想着在废墟之中,再寻找一番,看看能不能不能找到边章残留的尸体。
然而,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边章的尸骨一点也找寻不到了,想必是被大火烧为了灰烬。
没有办法,苏凌和林不浪只得默默返回,将此事跟众人说了,边瑾儿听闻父亲连尸骨都找寻不到了,更是哭倒在地。
众人打算将李蘅君的尸身,先埋在这寂雪寺的废墟之后的雪地之中,也算她与边章夫妻二人葬在一处,等日后有了机会,再行迁移。
可是那边瑾儿说什么也不愿意就地舍弃她的母亲,只哭着央求苏凌能够带着她母亲的尸身一起动身。
若在平素,真的带着李蘅君的尸身动身,倒也未尝不可。可是此处离着龙台还很远,一路带着死人,住客栈都是个问题,更何况虽然渤海寒冷,但中原之地,已然天气回暖,渐渐由冬入春,这尸身也不利于保存。
没有办法,苏凌只得让张芷月和温芳华劝了边瑾儿好一阵,边瑾儿这才勉强答应。
于是众人在寂雪寺废墟后面的荒野雪地中,起了一座新坟,将李蘅君暂时安置在那里,一时间没有纸钱,众人只得祷告草鞠躬一番,算作祭奠。
苏凌又在周围做了记号,这才劝了边瑾儿上了马车,众人方才动身。
苏凌回想了之前的事情,又对后面将要发生什么未知的事情有些担忧。
除此之外,返回龙台之后,贪腐案虽然有边章交给他们的证据,看起来顺藤摸瓜,倒也好办,但是除了贪腐案之外,更棘手的是科场舞弊案,牵扯各方势力的利益,太过错综复杂,稍有不慎,苏凌便会陷入群起攻之的境地,到时候极有可能满盘皆输。
然而苏凌知道,他只能赢,他输不起。
这的确是一个极为麻烦的事情。
除此之外,苏凌还想到了另一个让他感到担忧的事情。
虽然他现在掌握了一手的有关户部钱粮贪腐案的证据和相关人员的名单,但毕竟此事时隔久远,那些贪赃枉法的大臣们,早就沆瀣一气,定然会在这几年内,将所有能够指认他们犯法的证据销毁殆尽,而且还会做出伪造的账册档案,将贪污的钱粮空虚给抹平掉。
若是想从他们那里找到证据,实在是太难了。
而苏凌手中边章给他的证据,是边章和李嵇两人搜寻到的。
苏凌明白,任何的证据都讲求时效性和公证性,边章二人匣子中的证据虽然确凿,但早已过去很多年了,在时效性上,必然大打折扣。
另外,这证据只是边章和李嵇二人搜集到的,没有什么公证和权威可言,一旦苏凌将这些证据放到台面上,指认他们贪赃枉法,他们必然会反戈一击,攻击苏凌荒唐,一个普通布衣的李嵇,还是沙凉野蛮之地的人,他的证据是不是伪证,是不是造谣中伤,居心叵测呢?至于边章,更是朝廷早就定案的反叛死罪之人,他的证据更不可能是真的。
这样一来,苏凌手中的证据还能有多少作用?显然微乎其微。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一旦苏凌抓着他们不放,逼急了,他们还能反咬一口,苏凌不信朝堂重臣,反倒相信一个反叛叛死之人,这本就是有意中伤大臣,古蛊惑人心的大罪。
苏凌明白,当年的贪腐案,萧元彻是首倡捐钱粮和物资的,应该跟他没有牵扯。
可是,依照萧元彻的性子,在朝中安插自己人的行事作风,那恩科这么好的机会他如何能错过。
一旦查得太深,自己一定会查到萧元彻的头上,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不仅是这样,一旦萧元彻知道自己手中的证据,还是他的死敌边章给的,那自己又将陷于何种境地呢?
所以,苏凌一路之上,都在默默地想着办法,想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查清贪腐案和科场舞弊案,又能不牵扯出萧元彻来。
至于为边章翻案的事情,苏凌觉得还不是时候,时机未到。
然而,就是这所谓的两全其美的办法,苏凌也想不出来。
想来想去,直想得头晕眼花,却依旧没个头绪。
他这才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车帘外,发现外面的光线已然很暗了,这才发觉天近傍晚了。
渤海的天,说黑就黑。
苏凌赶紧朝外面喊道:“大老吴,现在咱们到哪了?天是不是要黑了?”
吴率教的声音和着呜呜的风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公子......现在应该快到渤海和充州的边界了,俺以前跟着赵都督在渤海久已,自然熟悉......再往前行十几里地,便会有一个大镇店,唤作青淄镇,咱们加快一些,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那里,今夜便在青淄镇找家客栈住了吧!”
苏凌点了点头道:“如此就按你说的,加快速度......大老吴,你要是冷的话,便进来,我跟不浪轮着替你赶车!”
外面的吴率教一边搓着被冻僵的脸颊,一边嘿嘿笑道:“这点寒冷,小意思......公子和不浪兄弟在车轿内安坐便好,俺熟悉路途,你们再走错道,就麻烦了......”
苏凌知道这是吴率教心疼他们,便从包袱里面取了一个貂裘大氅,掀开轿帘,给吴率教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又返回车轿之中。
两辆马车,在披风冒雪,艰难前行。
过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也许是大家都累,两辆车上的人,皆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苏凌感觉到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这才睁开眼睛,却见林不浪也同时清醒过来。
吴率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公子,青淄镇到了......”
苏凌和林不浪对视一眼,挑了帐帘,跳下马车。
苏凌抬头看去,果见正前方风雪之中,有一座木质牌坊,那牌坊不是很高,由于长年累月风吹日晒,木头都开裂了,显得斑斑驳驳,十分陈旧。
上面郑重有三个字,字的颜色已经看不清楚了,但借着天色最后的亮光,隐约可见:青淄镇三个大字。
牌坊两侧的木柱上,还写着一副对联,也因为年久的缘故,很多字都已经辨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意思。
苏凌叹了口气,抬头朝远处看去,不由地愣在那里。
却见正前方雾蒙蒙的昏暗之地,稀稀落落的有十几家茅屋,被大雪积压覆盖,显得颇为的荒凉寂寥,虽然茅屋多说都闪着灯光,却依旧感觉十分空荡和晦暗。
顺着这牌坊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大雪覆盖其上,若不是还有一些隐约可见的脚印,却是发现不了这便是进镇子的道路的。
整个荒凉的小镇子,一眼望去荒凉破败,一个人影都没有,空旷无比。
苏凌有些哭笑不得,用手一指吴率教笑骂道:“大老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忽悠了,这便是你说的大——镇店么?”
苏凌故意地在大字上拖了长音道。
吴率教挠了挠那老羊皮帽子,也有些无语,双手一摊,颇有些无辜道:“这......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了呢?公子,俺可没说瞎话,之前俺曾来过这里的,那时这里可是一处十分热闹的大镇子啊......”
苏凌心中料想,或许是这许多年,吴率教不曾前来,此处乃是沈济舟和萧元彻势力的交界,难免发生战祸,所以这镇子也就破败下来了。
如今看去,镇子不如叫村子合适。
身后脚步声传来,张芷月扶着边瑾儿,温芳华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走来。
苏凌看去,见张芷月和温芳华的神色好了许多,那边瑾儿虽然不再哭了,却依旧脸色苍白,一脸哀伤。
苏凌明白,一日之间,失去双亲,这样的打击便是自己也受不了,边瑾儿这样,已经算得上很坚强了。
他叹了口气道:“芷月,你们一路如何,有没有冷着了......”
张芷月微微一笑道:“苏哥哥把你们的炭火盆都端进去了,我们如何会冷呢,放心吧......很暖和!”
温芳华闻言,却是吃起了飞醋,朝着一旁的林不浪一瞪眼道:“怪不得你姓林呢,真就是木头成精了,看看人家多知冷知热的,你呢,就傻站着么......”
林不浪闻言,无奈地朝苏凌耸了耸肩,一脸窘相。
这下,众人皆笑了起来,边瑾儿的神色也恢复了一些。
苏凌叹了口气道:“罢了,反正只有前面这个所谓的镇子有人家......既再寻他处,时辰上已经不允许了,既来之,则安之......咱们现在就进青淄镇,希望这里有客栈吧......实在没有,就找一家乡民,暂且住一宿,明日早行,多给银钱就是!”
众人点头,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青淄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