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绥站在监狱大门外,宁市冬日的阳光刺眼而冰冷。
他抬手遮了遮眼睛,一年零三个月的刑期,因表现良好减刑至一年。
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像是许久未见阳光的吸血鬼。
“晏医生,有人来接您吗?”狱警例行公事地问道。
晏绥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谁会来接一个因非法给未成年催眠的心理医生呢?
宁市医院早已将他除名,那些曾经将他奉若神明的病人们,现在大概正排着队等待新的心理专家。
他叫了辆出租车,报出一个地址。
不是他曾经的公寓,而是一家位于老城区的心理诊所。
入狱前,他就将大部分财产转移到了这里。
聪明人总是会给自己留后路。
诊所的招牌很不起眼,只写着“心理咨询”四个小字。
推开门,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晏绥放下简单的行李,手指抚过办公桌上的灰尘。
这里将成为他的新据点,继续那个未完成的实验。
不。
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实验了。
这是执念,是痴迷,是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疯狂。
如果用一个精确的词来形容,恐怕是……爱。
晏绥闭了闭眼,打开电脑,输入密码,屏幕上出现一个加密文件夹,标记着“SYx-宋悦笙”。
点开文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
十七岁的宋悦笙,穿着山海高中的校服,左眼尾那颗小痣在照片上依然清晰可见。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
八年前。
宁市医院心理科,晏绥刚结束一个咨询,护士敲门进来:“晏医生,有个女孩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您,看模样是个学生。”
晏绥挑了挑眉:“让她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走了进来。
她皮肤很白,近乎透明,左眼尾有一颗小痣,像是刻意点上去的装饰。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漆黑、深邃,却又空洞得可怕。
与苏郁棠发来的照片一模一样。
她找他帮忙,作为最完美的实验样本,他当然愿意答应。
“坐。”
晏绥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小朋友,你来心理科,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听说你的催眠效果很好,我想找你忘记一些事情。”女孩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关于温家的一切,我想全部忘记……”
温家?
晏绥不禁挑眉。
宁市能称得上号的,倒是有一个温家。
而在她的讲述中,晏绥发现她就是那位温家一直称病的大小姐。
听完讲完缘由,虽然有些很明显是她在说谎,但本着答应苏郁棠的原则,晏绥翻开病历本,将她的情况写了下来。
“小朋友。”
晏绥合上病历本,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手掌轻轻拍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他能感觉到掌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鹿。
“你确定要忘记?这不像删除电脑文件,没有撤销选项。”
虽然他之前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但温家能不惹上还是不惹上。
留着她的对话录音,最起码事发后,温家不能把全责怨到他头上。
“当然。”
她回答,却一本正经地纠正,“还有,请不要叫我小朋友,我还有三个月就成年了。”
晏绥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放任这个笑意在脸上蔓延。
豪门精心雕琢的千金他见过太多,却从未见过像宋悦笙这样。
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内里却藏着令人心惊的决绝。
这种矛盾的特质像一把精巧的钩子,悄无声息地探进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
作为心理研究者,他向来痴迷于观察人类心理的极端状态。
苏醒后的宋悦笙果然如预期般遗忘了关于温家的一切,甚至连来医院的原因都记不清。
晏绥从容地履行约定,用专业而温和的语气告诉她这只是次常规心理咨询。
“谢谢医生。”
少女的道谢礼貌得体,那双眼睛却始终保持着警觉。
离开时的姿态像只受惊的鹿,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威胁在追赶。
这场催眠的成果异常有趣,晏绥将它单独加密保存。
当次日苏郁棠询问结果时,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几句。
毕竟——
苏郁棠不过是他精心培育的实验样本之一。
她体内蛰伏的偏执与掌控欲,就像沉睡的火山。
晏绥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引爆点,观察喷发时的壮观景象。
实验进展得很顺利。
但他没预料到会与宋悦笙再度相遇。
虽然苏郁棠曾多次提及她是绝佳的实验素材,晏绥始终不以为意。
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观察苏郁棠逐渐失控的过程更令人着迷。
直到那个元旦彩排的夜晚。
宁大的礼堂里,宋悦笙游刃有余地牵动着裴氏集团继承人的情绪。
每个眼神、每句话语都像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而失忆后的宋悦笙,她的行事风格竟与苏郁棠十分相似。
这样的对照组实在太完美了。
可惜现实总不尽如人意。
先不说裴昭野防得狠,拿她当宝贝一样护着,宋悦笙本人更是警觉得惊人。
无论是暗中跟踪还是迂回试探,最终都徒劳无功。
当宋悦笙突然从宁市消失时,晏绥的实验计划彻底搁浅。
尽管查到她是去了国外,具体去向却成谜。
实验被迫中断的那一刻,晏绥第一次体会到了某种陌生的情绪。
那是一种掺杂着焦躁与不甘的灼烧感。
**
晏绥跟着苏郁棠去了阮未迟的演唱会。
当宋悦笙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时,他忽然觉得,这乏味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意思。
几番试探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宋悦笙是个危险的女人。
裴昭野、阮未迟,甚至她名义上的哥哥温景珩,都和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她的态度却暧昧至极——像是喜欢,又像只是玩弄。
为了验证他的猜想,晏绥决定亲自入局。
他想看看,这些人沦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
暴雨如注。
晏绥的黑色奔驰停在创生研究所对面的马路边,雨刷器疯狂摆动,却仍抵不住倾泻而下的雨水。
他垂眸看了眼腕表——
9:37。
创生研究所的玻璃门紧闭,没有一个人出来。
他扯松领带,抓起副驾驶的伞,推门冲进雨里。
雨水瞬间浸透裤脚,皮鞋踩进水坑,溅起的泥点沾上西裤。
当宋悦笙推开研究所的玻璃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晏绥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门口,西装湿了大半,黑发滴着水,手里的伞高高举着,却根本没遮住自己。
他像是专程来接人,却忘了伞是给自己打的。
“晏医生?”
宋悦笙挑眉,左眼尾那颗小痣在冷光下格外清晰,语气带着戏谑,“这年头已经不流行这种追人方式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相信你等我到这么晚,肯定有别的原因。”
“但我今天没空。”她低头从包里抽出折叠伞,“啪”地撑开,“改天再说吧。”
晏绥没动,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
宋悦笙走了两步,余光瞥见他仍站在原地,伞都没撑。
她脚步一顿,终于还是转身走回去,把伞举过两人头顶。
这年头,“男主不能因为她直接\/间接而死”就是一大坑。
晏绥看着她明明不耐烦,却还是不得不和他共撑一把伞的样子,忽然觉得有趣。
那些人为她沦陷,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看似冷漠,实则心软。
他盯着她,忽然笑了:“你刚才不是已经说了答案?”
宋悦笙思索两秒,抬眼:“……真来追我的?”
“嗯。”
晏绥的睫毛被雨水浸湿,镜片模糊,目光却仍固执地锁在她脸上。
“哈。”
宋悦笙突然笑出声,红唇在雨夜里像朵带刺的玫瑰。
她伸手,指尖轻轻抹掉他额前碎发上的水珠。
冰凉的触感让晏绥浑身一僵。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晏绥。”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眼镜起雾了。”
说完,她强硬地把伞塞进他手里,然后夺过他原本那把黑伞,转身走进雨幕。
晏绥站在原地,下意识摘眼镜,却在指尖碰到镜片时怔住。
他戴的是无框眼镜,根本不会起雾。
她是说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看不清吗?
不。
他看得清清楚楚。
只要再做一次催眠实验,就能知道在“失忆”的状态下,她的行为模式是否还会如常。
……
“真巧。”
晏绥拉开宋悦笙对面的椅子坐下,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
宋悦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拿铁,左眼尾的小痣随着她眯眼的动作若隐若现。
“从上周三开始,你每天都要‘偶遇’我一次。”
她抬眸,眼底浮着浅淡的嘲意,“不送花,不表白。晏医生,这就是你追求人的方式?”
她指尖一推,将另一杯咖啡滑到他面前。
“给你点的,半糖,加肉桂粉。”
晏绥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口味?
阳光斜斜地穿透玻璃窗,落在杯沿那抹暗红色的唇印上。
宋悦笙刚刚喝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淡淡的痕迹。
她今天涂的唇色很衬肤色,冷白皮在光影下几乎泛着瓷釉般的光泽。
“裴昭野和阮未迟,你更喜欢谁?”晏绥状似随意地问,指节轻轻叩击桌面。
宋悦笙托着腮,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发尾打转。
“怎么,晏医生不追人,改行做情感咨询了?”
她忽然倾身向前,领口随着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纤细的锁骨。
“还是说……”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你在以退为进?”
晏绥呼吸微滞,但面上不显,只是淡淡一笑:“我只是好奇。”
他故意刺激她。
“你在他们之间周旋,就不怕有一天,他们联手对付你?到那时候,你唯一的退路,就是离开宁市,重新开始。”
宋悦笙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
“那么,倘若我这次失去记忆……”
她的拇指缓慢摩挲着他的指节,像在丈量什么。
“晏医生会不会横插一脚?”
晏绥眸光一暗:“你想得太多。”
她倏地笑了,凑近他耳边,呼吸温热地拂过他的耳廓。
“晏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和温景珩很像?”
“他因为身份想靠近而不敢靠近。”宋悦笙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么你呢?你是因为什么……在克制?”
晏绥猛地抽回手——
“哐当!”咖啡杯被撞翻,褐色的液体在桌面上蔓延开来。
他站起身,西装袖口浸透了一大片咖啡渍,狼狈至极。
宋悦笙慢条斯理地抽了张纸巾擦拭手指,抬眼看他时,眼底带着几分玩味。
“恼羞成怒了?”
她站起身,睨着他,红唇微勾。
“我不是当年的我了,骗我催眠不好使。”宋悦笙拎起包,语气轻描淡写,“另外,我最近请假了,要在温家待一段时间。你在创生附近‘偶遇’不到我了。”
主要是温景珩躲着她,她连警局的案子进展都问不到。
而且,昨晚桑晚发来的聊天记录里,温景珩的话明晃晃地刺眼。
[小悦,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也不是你该涉及的。
再让我发现你和清棠会联系,你不会想知道后果。]
哦哟。
「蝴蝶」是女主创立的组织,和她的任务值息息相关,她怎么能不急?
温家见不到人,暗的不行,她就直接去温氏集团堵人。
她就不信了!
就差5%的任务值,必须把它给了了!
宋悦笙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最后丢下一句警告:“晏绥,我没时间陪你玩火自焚。”
任务值刷不满,男人统统靠边站!
晏绥站在原地,看着她摇曳生姿地走出咖啡厅,胸口剧烈起伏。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咖啡的手——
居然在发抖。
他狠狠攥紧拳头,却摁不住心底那个疯狂滋长的念头:
她说的可能是对的。
……
晏绥试图证明自己对她没有那层想法。
可还没等他理清思绪,牢狱之灾先一步找上了门。
温景珩。
呵。
他找到了当年晏绥非法催眠宋悦笙的记录。
当警方从医院带走晏绥时,他看到了温景珩眼下的乌青和疲惫。
大概是宋悦笙对他说了什么,才让他这么奔波。
晏绥忽然生出一种扭曲的不平衡感。
“宋悦笙一直都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却还是故意忽略,从而与别人暧昧。”他冷笑,“你甘心被她耍得团团转?”
温景珩没有回答。
直到快走到警车门口时,晏绥才听到他低哑的呢喃。
“这是……我欠她的。她想怎么对我都好。”
**
晏绥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在他眼底熄灭。
几日后,他站在创生研究所的门口,等到了下班的宋悦笙。
宋悦笙撑着一把黑伞从创生研究所走出来时,雨丝已经织成了密网。
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风衣,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纤细的脚踝。
然后她看见了站在梧桐树下的晏绥。
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没打伞,发梢被雨水打湿,软软地搭在额前。
他看起来比一年前瘦了些,轮廓更加锋利,但那双眼睛——依然带着令人不适的探究欲。
宋悦笙主动走了过。
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她还是替他打了伞。
“欸,晏绥,你能不能在下雨的时候打个伞?蹭伞上瘾了?”
晏绥看着她,忽然发现自己酝酿了好久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设想了无数种见她的可能,但没有哪一种像现在这样。
口吻熟稔。
说着抱怨的话,伞面却仍然向他倾斜。
就像一年前一样。
“怎么不说话?”
“难道你在里面受了虐待?不能吧,虽然苏家因为走私珠宝倒台,但你爸妈没事,谁能惹你?”
晏绥抿了抿唇,说:“温景珩把我送进去的。”
“我知道,他对我说了。”
“听说你把温氏5%的股份转给了桑晚?”
“嗯。桑晚要结婚了,送她的嫁妆。”
“裴昭野当年暗中找你,都快把国外翻遍了。”
“知道。他念叨好几遍了。”
“你和阮未迟去看电影被拍……”
“晏绥。”宋悦笙打断他,“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说这些?”
“我想你了。”他说。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修饰,没有铺垫。
宋悦笙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现在的我不是当年那个找你催眠的高中生。”
她的眼神冷静到近乎锋利,“晏绥,你喜欢错了人。”
晏绥眸光微动,忽然道:“但我从裴昭野那里听到了一些事……”
“停!”
宋悦笙猛地抬手,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你是心理医生,还是他是心理医生?”她特别无奈,“阮未迟年纪小,被坑蒙拐骗也就算了。你呢?晏绥,你难道不清楚他对你们说的话,能有几句是真的?”
本来是忽悠温景珩和裴昭野,让他们产生愧疚,进而去对付苏郁棠,把剩下的5%刷满。
嘿。
谁知温景珩是个不折不扣的速度派。
不但没用上,反倒引发了蝴蝶效应,他们几个对她……百般纵容,有时还用那种要死不死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不是担心桑晚要命的感情,她在任务完成的瞬间就走了。
晏绥答非所问。
“你对他还真是了解。”
“废话。”宋悦笙语气平淡,“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久。”
——公事公办,毫无半分旖旎。
晏绥忽然想起裴昭野说的“重生论”。
如果不是真的,要怎么解释她失忆后的极度警惕?
要怎么解释她那一身来历不明的本事?
……所以,这就是她一直敷衍他们的原因?
杀人诛心。
自然,后者的报复才最解恨。
可即便如此,他胸腔里翻涌的嫉妒依旧难以平息。
她不爱他们,是真的。
但有些事,装不出来。
比如她对他们很好。
再比如她无意识的纵容。
晏绥忽然向前一步,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如果我从你十七岁起,就把你绑在身边……”他的声音低哑,“那我们就是在一起最久的人。”
宋悦笙无语地瞥他一眼:“都说了不一样。”
晏绥轻笑:“如果你非要分开算,那时的你,对我来说是有趣的实验数据,而这几年……”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是爱。”
宋悦笙眉毛一挑:“见色起意?”
晏绥坦然点头:“差不多吧。”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手腕,“人所求的,无非财与色。我很荣幸,自己能占其中一项。”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缓缓下移,停在腹肌的位置。
“宋悦笙,你对我……”他的声音蛊惑般低沉,“也可以是。”
宋悦笙静静看了他两秒,忽然笑了。
“行啊。”
她反手扣住他的手腕,“那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说。”
晏绥眸色一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