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虞刚送走今日的访客,奈何凥还没来得及从竹屋转换回来,一下子又变成了一座洞府。
看着眼前简单到有些简陋的洞府,仅有一张石台,以及两张草席,敖虞便猜出来者身份。
侧目朝洞口看去,只见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缓步踱来。
敖虞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怎的还不放弃,都说了,不是我不愿,而是真不好办。”
白衣公子撩袍跪坐在石台旁,也不看敖虞,只轻笑道,“好不好办,总得试试不是?”
敖虞无奈地取出一套新茶盏,在这人对面坐下,并替对方斟了一盏清茶。
“你是妖,他是神,你要为他续命,这本就是不可能的。况且你以为就你想这么做?他身边的哪一个不希望他能为自己而活?”
敖虞的语气略显伤感,却还算坚定。
白衣公子抿了一口茶,摩挲着手中茶盏,心中苦涩,面上却淡笑着。
“你莫要继续搪塞,我问了许多人,只要我付得起代价,你定能帮我达成所愿。”
“白术!”敖虞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茶水溅了出来,有少许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你觉得他会允许你这么做吗?他有多希望你活得长久一些,你不知道吗?”
白术依旧淡淡地笑着,却比先前多了几分柔和。
“我又何尝不想要他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不过是个妖,总会因天道不容而死,但他不一样,他值得有个更好的结局。”
白术抬眸看着敖虞,如玉的面上仿若绽放的白昙,美而不妖。
“敖虞,当初雷若请你给他留个念想,而如今,我想用我剩下的寿元换他不死。”
敖虞震惊地看着眼前人,一时语塞。
过了好半晌,又是一阵唏嘘,只听他缓缓开口道,“白术,你是仅存的白狐族大妖,还是一只有神照拂的妖,即便你无法继续修炼,再活个千百年也是不成问题的,可若是与我交易了……”
“无妨。”白术轻捻着杯沿,似是在怀念,又像是自嘲,“我经历过他太多次身死,每次都要等很久他才能回来。你知道漫漫余生都在等,有多煎熬吗?”
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敖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是了,漫漫余生都在等。
那是何等的煎熬。
“可是,他会责怪我的,甚至不会原谅我。”
敖虞垂下眸子,盯着杯中快见底的茶水,眼神游离。
他也想为他的神续命,可是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寿元,他没有可以交换的资本。
白术似是得偿所愿,展颜道,“放宽心,指不定那时候我已转世,甚至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要真是那样,他也不会怪罪于你了。”
敖虞听完无奈的笑出声,“你就诓我吧,真到了那会儿,你也劝不住他要弄死我的冲动。”
“瞎说,咱们的神是不会害人性命的!”
白术举起茶盏与敖虞碰杯,气氛不再如先前那般压抑。
敖虞无奈地饮尽杯中茶水,笑着摇头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白术放下手中茶盏,散落的白发遮住了他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抽取我五百年的寿元,为他最后一世下一道禁制,挡下必死的劫数,让他安稳地活下去。”
想了想,他继续道,“他的最后一世是换不了命的,那个该死的家伙被送进无间狱的时候给他下了诅咒,只要挡住他必死的劫,他就能长久的活下去了。”
敖虞震惊于对白术的决心,不禁哑然。
只听对方继续道,“为神做交易,百年寿命应该够了吧?若是不够……”
“够了!”不等白术说完,敖虞便打断了他,只听他厉声道,“我不过是个媒介,只要给的代价足够便可,你不必多耗费。至于你想要的,五百年寿元应该也是够的。余下的寿命……”
“余下的寿数,我与孟婆换了一世轮回。”
敖虞这次是真受到了惊吓,他嚅嗫道,“你疯了?几百年的寿命换做一世凡人?”
心愿了了,白术整个人轻松下来,神情也变得温和。
“我不是疯了,只是想明白了。活那么久有什么用?小的时候想变强,于是跟着他到处修行,然而没修行多久他便为人换了命,自己就这么睡了百年。等到他终于醒了,也没陪我几年,又为你续了命,又睡了几百年。这么来来回回的,他也没陪我多久,我却要几百年如一日地等着他,侯着他。我倦了,不想等了,这次换他等我好了。”
看着他一脸的餍足,敖虞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不敢苟同道,“你确定他不会气得想扒了你的皮?”
“他不会,他可爱惜皮毛了,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我的。”
白术摆了摆手,一脸的无所畏惧。
“你去给我上茶吧,这也算是我第一次作为客人与你交易,兴许也是最后一次。喝完这盏茶,我就要回去他身边了,他每次醒来总是要寻我的。”
敖虞起身走向洞府的边缘,瞬间隐没了身形,声音却依旧在耳畔响起。
“相信我,他真的会想剥了你狐狸皮的。”
“那你就说他睡了很久,我是自然死亡的好了。”白术不以为意道,“左右他也瞧不出我是被你抽了寿元而死的,在他眼里就是自然老死了。”
敖虞的身形再次出现在洞里时,手上端着一盏墨色茶水,水温寒凉泛着死气。
茶盏置于石台时,敖虞犹豫着没有松手,他说,“你想清楚,饮下这盏茶,就没有退路了。”
白术从他手中拿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便笑说,“你知道的,这一刻我盼了许久。”
片刻功夫,白术周身卸下一层又一层金光,金光化作一阵阵白烟,袅袅烟气串入敖虞掌心。
看着白术释然的表情,敖虞心中郁结,堵得他有些憋闷。
他问白术,“他若是发现端倪,要我实话实说吗?”
“你只需让他知道我想他活下去即可,剩下的,交给老天吧。”
白术起身朝洞口走去,忽而又回过头补上一句。
“你信不信,他会原谅我的。”
随着白色身影消失在洞口,奈何凥瞬间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敖虞无力地垂下手,这是他送走的第二位友人,也是付出最多的一位客人。
他立于石桥上,看着桥下河水中自己的倒影,被一只小乌龟划出一道道波纹,漾开好远。
小乌龟将脑袋伸出水面,仰头看着桥上的人,不解地问道,“先生,刚刚那只大妖是什么来头啊,他剥离下来的为何会是金光?妖怪不应该都是妖气吗?”
敖虞眼神有些恍惚,好似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那是被神养大的妖,从小参神拜佛,主善缘,走的是救世之道。”
“妖也能救世?”小乌龟不可置信地问道。
“为何不能?神要他行善积德,他便放下仇怨,一心只为他的神除魔正道。”
那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比他还显得老态。
敖虞收回思绪,指了指远处水面上含苞待放的荷花对小乌龟说道,“赶紧去盯着那朵花,再死了老夫炖了你。”
小乌龟脖子一缩,使劲扒着小短腿往远处游去,边游边嘟囔,“奈何桥下种荷花,亏你想得出来,想拿我炖汤喝直说不成吗,非要折磨龟?”
敖虞也不去管它的自说自话,下了桥往滩涂边的木屋走去。
金陵城,公孙宅。
僻静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却不见一人。
主屋的小榻上蜷着一黑一白两只兽。
黑兽长长的尾巴蜷至脑袋旁,一动不动地窝着。
而白兽却没有尾巴,他安静地依偎在黑兽身旁,脑袋时不时蹭一下黑兽的尾巴,像是眷恋,又像留恋。
屋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要极力掩藏什么。
细细听去,却还是能听到一句,“恭迎吾神归位”。
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被吹向了何处。
只是待风声过去,院子重新恢复平静,时间就好像静止一般,定格在那一声似有似无的期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