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栖息的地方总有祥瑞。
无论是洛阳的公孙府,还是金陵的公孙府。
当然,除了祥瑞,还会光顾一些特殊的群体。
这是孟婆第十八次出现在这个僻静的院子里。
第一次来,她带走了一只刚断气的狐狸。
往后每次她来,这个无人光顾的院子都会闹出点动静,只是外面的人察觉不到而已。
孟婆其实很好奇,公孙长留是如何交代后辈的,这个小院子即便过了百年,也不曾有人踏入。
就好像这个院子不属于公孙府一样。
其实孟婆已经很照顾公孙长留了,当初他们的交易是换五世带着记忆的轮回,可孟婆额外给了他一个便利。
那便是他每一世都会出生在公孙主家。
这也是公孙一脉即使过了千年,也能久盛不衰的根源。
说到底,孟婆先是给了那位神的面子,后又给了那只狐狸的面子。
至于公孙长留,只能说那个小子命好。
当然,也只是第一世命好罢了。
凡人要想逆天改命,可不是一点点代价就能达成的。
孟婆每次来阳间都是有目的的,她虽然闲,但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这次来,是算准了时机,替某个烦人的家伙迎接那位。
赫胥从主屋出来,一眼就看见孟婆将腿架在凉亭的护栏上,丝毫不顾及她的身份以及形象。
孟婆听见动静,转过头看向杵在门口的少年,娇笑着问,“醒啦?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前几次醒来,赫胥能感觉到体内神力的充盈,可这一次却前所未有的疲累,就好像他这一百多年不是在沉睡,而是在不停地忙碌。
他掌心虚握几下,活动着指关节问道,“这是什么情况?好像力量被抽空了一半。”
孟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欣赏着亭子外的蓝天白云回说,“那个家伙的力量变弱了,您这里肯定也要受到影响的,何况哪有永远强大的神,您只是衰败的比较慢而已。”
赫胥环顾一圈小院,没发现第三者的气息,于是在亭子里落座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白术呢?”
孟婆扬眉却抿唇不语,只拿眼角心虚地瞄着赫胥。
见孟婆是这表情,赫胥心下一紧,他鼻翼动了动,想找出鲛烛的方位,却只是一瞬间,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神色阴郁地注视着孟婆,语气中满是急切。
“鲛烛怎么会在你身上?白术呢?”
孟婆默默地将腿从护栏上挪下来,不动声色地坐直身子,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老旧的瓷盅递到少年面前,轻咳一声解释道,“他让我还给您的,说这东西意义特殊,他不能带走。”
孟婆抬眼打量着少年的神色,见他平静如常,心里顿时生起了退缩之意。
白术请她来打掩护的时候,她起初是抗拒的,这事明摆着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小心还会得罪眼前这位。
可谁叫她欠那只狐狸的呢,而且就算她不来,这位指不定也要去地府闹一闹。
赫胥见她顿住了,眼神从瓷盅上移开,冷声追问道,“所以他去哪儿了?”
孟婆抬手挠了挠眉,趁机将目光瞥开,弱弱地回说,“他的寿元将尽,索性就不想耗了,便去找我帮他投胎去了。”
孟婆知道这个解释他是肯定不会信的,于是她转过脸十分认真地对少年说,“大人,狐狸说他此生活得太久,束缚太多,下辈子想做回自己,希望您能原谅他的不辞而别。”
少年审视着孟婆的表情,想从中找出她扯谎的破绽,却迎来对方坦诚的眼神。
于是他沉下脸,回想自己是不是对白术太苛刻,导致他宁愿去投胎转世也不想继续被困缚了。
孟婆倒是不心虚,刚刚那些话的确是白术让转达的,只是其中的含义他料定了赫胥不会懂。
其实孟婆知道白术的用意,无非是希望赫胥不要去追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至于所谓的束缚,不过是他们之间身份的悬殊,以及从一开始就被落实的关系。
那是白术再活多少年都改变不了的关系,既断了他的念想,又绝了他所有的后路。
只有重新来过,他才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踏出那一步。
孟婆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不禁为狐妖捏了一把汗。
虽说他的想法是好的,也是可行的,但这无疑是在给神下套,并且是伙同孟婆一起给赫胥下套。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大不了躲到地府不露面,可等到凡人白术再遇上这位的时候,难保不会被揍一顿。
当然,前提是他们有那个缘分的话。
孟婆正筹谋着接下来要在地府躲多久,就听到少年阴沉的声音。
“小爷对他还不够好吗?他宁愿放弃余生也要赶着去投胎?”
这话有点像在发脾气,可孟婆不敢揭穿,只得小心翼翼地回道,“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只是妖活一世确实要受到很多约束,尤其他一个狐妖还得扼制天性,确实是要辛苦些。”
赫胥白了孟婆一眼,挥袖将瓷盅收了起来,怒怼道,“你最好是说了实话,否则小爷去望乡台踹翻你的锅!”
孟婆被噎地瞪圆了双眼却又不敢怼回去,虽说这位已经算不得是天道了,可好歹也是世间神职最高的一位。
看着少年离开的身影,孟婆在心里将白术骂了个遍,要不是已经将他送进了轮回井,估计真要赶上去补两脚了。
她起身在小院里转了一圈,想到自己前十六次埋下的因,倒是有些期待会结出怎样的果了。
孟婆作为地界的神,还是头一次为阳间的人操心。
只是这果,还需等上个几百年才行。
孟婆离开后,赫胥重新回到凉亭中,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小院,不禁感到一阵孤单。
以前即便无人守着,他至少还有人可寻,有地方可去。
如今唯一活着的敖虞也是行踪不定,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看着手中被磨得有些包浆的瓷盅,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人惦记,有人等,原来这么难得。
不过也好,做妖不如做人来得自在,白术想做一回自己,那就随他去,大不了到时候找过去,重新认识也未尝不可。
他将鲛烛放在石桌上,眼下除了公孙府,这世上已经没有他可回的地方了。
那就将这份羁绊留在这里,临了回来,也算是和故人团聚了。
离开金陵后,赫胥便去各地游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远行,也是最不顺遂的一次。
以往总有人将他从错误的方向拽回来,现在他倒是有些怀念那朵迷榖花了。
游至茅山时,他遇见一个和药王很像的男子,那人也是一个医者,也同样痴迷于医药。
看着那人在山野里遍寻草药,赫胥想起了那个在田埂间检查药苗的背影。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来着?他有些记不清了。
果然活得久了,记忆也会跟着模糊。
闲来无事,他便随着那个男子又折回了金陵,这时距离他离开也不过十来年。
原想着去公孙府看一眼,再继续跟着那个医者游历,结果刚到府门前,便瞧见了高悬的丧幡。
从来往路人口中得知,公孙府的长孙前些日子病去了,时年不过十三岁。
照理说,公孙府的直系只要秉性纯良,应该多福多寿才是,怎么会有十几岁就死的嫡出。
赫胥又想起当年公孙连理的兄长,也是死于十几岁,总算是察觉出了问题。
前后差不多有五百年,倒是够一个凡人轮回。
他回到那个僻静的小院,刚一进院子,就察觉出院子里有人来过。
并且凉亭里的鲛烛也没了。
赫胥顺手从灌木中扯下一片绿叶,对着阳光看了会儿,眼里的兴趣逐渐浓烈起来。
进来院子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像是很了解这里一般,径自往两个厢房走去,待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鲛烛也是那个孩子取走的。
因为瞧不清面容,赫胥不好断定那人是谁,可他隐隐觉得,应该是个熟面孔。
刚踏出小院,他就瞧见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候在不远处。
那小厮看见赫胥从小院中走出来,愣了半晌都没回过神。
赫胥无奈轻咳一声,出言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厮被赫胥的声音唤回了神智,立马双膝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才抬起脸回道,“小的是这府里的下人,原先是公子的伴读,公子去之前交代小的在这里候着,要是有人从小院里出来,就让小的随身伺候那人,并且府里的一切都听凭吩咐。”
又是这套熟悉的说辞,赫胥感觉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位故去的小公子,应该就是五百年前公孙连理的哥哥。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的转世,又为何每次都投胎到公孙府。
这个答案恐怕得去找孟婆要了。
人已经死了,再多的疑问也都没了意义。
他挥手示意小厮起来,却在准备转身回小院的时候,那人继续说道,“大人留步,公子还有话让小的转达。”
赫胥停下脚,转身看向那小厮,示意他继续。
却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盅,双手托到赫胥身前恭敬地说,“公子让小的问一句,大人可要收回这个瓷盅,如果不收回,那这盅烛便会在公孙府的祠堂里长燃不灭,等候大人下次回府。”
看着那个有些年头的瓷盅,赫胥刚想伸手去接,却想到刚刚那小厮说的是“回府”,而不是别的什么词,又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他问,“你家公子还说过什么?”
小厮惶恐地看向身前的少年,想了片刻回说,“公子常说,与人为善,方得善终。”
“与人为善,方得善终。”
赫胥念着这句话,又扫了眼府里未退的白,倒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样的孩子要是能长成,应该也是个有大造化的。
赫胥回了小院后,没多逗留,便又寻那医者去了。
他不擅医,也不懂草药,可跟着那个男子会让他觉得白术就在身边。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哪怕对于神,也能产生极大的影响。
可是凡人终究只能活个几十年,那人死后,赫胥又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无奈之下,他回了昆仑山。
此时的昆仑山已经基本稳定,各仙君为了不留遗憾,基本都出去游玩了,注定要离开,何必拘于一方。
而新上任的山神却是闭关去了。
这个位置不同于其他神仙,只要仍有阴邪之物需要镇压,昆仑山就离不了山神。
赫胥在居住过的仙府里静坐了百年,又去白术曾经住过的院子待了百年。
这两处院子承载的记忆不多,因为那时候的他们不是在各自忙碌,就是在闹脾气。
他知道白术喜欢在树下窝着,无论是银杏树下,还是梧桐树下,都曾有过白狐的身影。
他也学着在树下躺着,可直到被落叶埋起来,他都没猜出白术当年缘何喜欢这么做。
昆仑山还是那个昆仑山,只是曾经那片红色的槐树林已经成了一处普通的山坳,遍地花花草草。
他将自己几乎所有的神力都留在了昆仑山,三界已经不需要他去守护,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山里的封印。
而他的余生,也用不到那些力量了。
再次离开昆仑山,赫胥眼里的凡间已然乌烟瘴气。
他知道,又一个朝代要过去了。
而他的出现,或许会加速这个时代的灭亡,当然,也将迎来一个新的篇章。
辨不清方位的赫胥随便选了个方向便走了下去,虽然外面民不聊生,可对于一只猫来说,山野里便是他的天下。
此时的赫胥已经不再是体型巨大的彪,因为神力的耗尽,他变成了一只比普通猫仅大一圈的黑兽。
虽说体型上的落差导致他的行程变得缓慢,可也影响不到他游玩的心情。
毕竟,谁能指望一只猫去做什么。
他自己更是不想插手这混乱的时局。
走到城墙脚下,赫胥才反应过来,自己千里迢迢,竟然来到了京城皇都。
只是此刻的皇城烽烟四起,时不时传来的轰隆声昭示着这里正遭受袭击。
黑猫穿梭在四处奔逃的人流中,又一次见证了一个王朝的没落。
可当他瞧见几个太监想将一名女子溺毙的时候,终究是没忍住将人救了下来。
稚子无辜,尚未出世的孩子更是无辜。
不知白术当年救公孙笑是不是也是这个理由,他曾经做过的事,赫胥也想尝试一番。
这样,是不是更接近一些。